《归途》德音孔昭

1、留城

　　引川界
　　留城
　　一灯如豆，晃晃悠悠。
　　晕黄的灯光，颇长的灯柄上有蜿蜒的紫藤图案。
　　素手执着。
　　长长的灯穗在灯下左右甩动，光影模糊了少女裙上的浅金色纹路。那细细的、润泽的纹路，勾勒出一朵朵朴素的花。
　　突然，脚步停顿。
　　前头闪过一片黑乎乎的影子。空荡荡的小巷子里，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怪异杂乱的笑声，还夹杂着各种呼喊和尖叫。
　　“站住！”
　　一个影子悄然靠近她耳畔，亲昵的围着少女的头部在空中转了一圈。黑影那张古怪苍白的脸由于转的角度奇怪而分外难看。
　　少女眼睫毛动了动，亮晶晶的眸子里温和无波，并不因为黑影的靠近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调皮的小鬼却突然退开了，飘得远远的，瞪着凸出的眼球似诧异、似畏惧。
　　“你是紫藤家族那个、那个……”
　　她默然，执着灯，轻轻走过。
　　小鬼仿似不敢拦，又忍不住好奇，隔着三步远跟着她。眼见着前方光亮越来越盛，她越来越接近晚市，前头人魔鬼怪越来越多了，小鬼忍不住大着胆子离她近了近。
　　那种感觉又来了！
　　方才靠近这少女时，便感到了心悸！
　　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鬼，按说没有心，却真真实实感到了心悸的感觉。传闻她是紫藤家族从外头捡来的女婴，不知道来头，本来也不引人注意，奈何有些本事，护得紫藤这些年在留城生意越做越大。
　　小鬼的脸扭曲了一下。忽然乖乖的离她远了些。
　　话里带着不自知的尊敬：“你是谁？”
　　少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小鬼仿佛被定住一般。他愣了一会儿，紧跟着又飘着跟上，越发低声道：“你、你不是妖怪，也不像引川界的人。”
　　引川界，衔接仙界和人界的平衡点，人、神、魔、妖、鬼皆存在，是六界最混乱之处。存在于引川界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不容于各界的人，也有就愿意呆在这儿的，总之这里极没有秩序，她仿佛和这里格格不入。
　　热闹的声音嘈杂入耳，少女灭了灯，走在华灯下，光影勾勒她窈窕的背影。她忽然侧脸，对着一直跟着她那只好奇心极重的小鬼道：“你回去吧，别跟着我。”
　　小鬼痴痴地看着她晶莹的侧脸，然后左右毫无章法地窜了一会儿，飘在她前头：“你究竟是什么？”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小鬼忽然被扼住了脖子似的，虽然他本也没有呼吸，可就是难以动弹，一股敬畏莫名其妙的升起。
　　她走远了，他再也没跟上去。
　　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避开一些横冲直撞的妖怪，一直走，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再拐两个弯，找到那条巷子第五个门，敲门。那儿是今晚的目的地。
　　她颇有些心不在焉。头上飞着由四条穿着衣服的妖狗拉着的马车，飞快地驰骋而过。清脆大声的铃铛声，枯木制成的车壁，马车里留城城主的女儿那消瘦的背影一览无余。
　　留城城主的千金，那个骄横的大小姐，也朝那个方向去了。
　　她去干什么。
　　一丝奇怪从她眼里闪过。
　　笃笃笃三声。开门的是个憨厚模样的男子，见了来人，赶紧迎了进来，嘴上客气道：“千漠姑娘今儿来得可巧，姑娘们都盼着你呢。”
　　千漠温和一笑，抬袖间酒壶出现在手，将之递给了男子。男子笑着接过，满足的抱着酒壶喝酒去了。
　　这是花楼的后门。
　　千漠熟门熟路地朝前头走去，路过大厅时，顺便扫了一眼热闹哄哄作乐的人们，来这里的，多数是人或者妖鬼，引川界的仙人，多半不乐意来这里与之厮混。
　　仙嘛，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傲气。
　　淡淡想着，不防一双手伸过来往她脸而来，千漠还没反应过来，斜里牡丹就巧妙往前一挡，对那欲调戏千漠的男子道：“这姑娘可不是楼里的，你调戏错人了。”
　　牡丹今日穿了一身亮丽的金黄色，白嫩的胸脯被肚兜紧紧包裹着，姿态万千的嗔了男人一眼，转身勾住她的手，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冲鼻而来的香味呛了她两下，千漠不自在的拉开两人的距离，一边问：“姐姐存货可多？”
　　“多，可多呢。就等你来。”牡丹娇笑着答。
　　紫藤家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来这儿收集这些花妖的花粉用来制作香料。这些花粉因为带着妖精们的灵力，制作出来的香料虽然浊气了些，但用途可广呢。
　　前些日子制作出来的香饼就被采购一空，那香饼里掺杂了合欢、荷花、玫瑰等好几十种香料，那香味竟然有魅惑人心的力量，比之狐族引以为豪的那招媚眼如丝也不差，被那些女妖精买去干坏事儿去了，不知道是该感叹乐姨调香手艺好还是该说什么。
　　这楼里开门卖身的妖精们多半是花妖，个个美貌多情，她们似乎也不图什么，为妖一世，做不了恶，也成不了正道，便公然寻欢起来。也不见得腻，想伺候便伺候，不愿意了，便推脱不舒服四处游荡几天再回来。
　　牡丹大概算这里的“老鸨”，只不过她自己也伺候人，不怎么管事。这花楼的秩序，全靠个个自觉不惹事儿撑起来。毕竟各族混杂，一闹起来很麻烦。花楼外面怎么混乱无所谓，这儿只是个寻乐之处，哪个那么没眼色非要在这儿找茬。
　　今晚偏偏就有人没有眼色。
　　“砰”！
　　伴随一声巨响，面前的地生生被砸了个坑。
　　一颗核桃落在那坑里，微微颤抖着。紧接着，一个瘦弱的少女从楼上跳下来，手里拿着鞭子。她精准无误的狠狠地甩了那核桃一下，嘴里道：“你给我变回来，丑核桃！”
　　这便是那城主的女儿了，瞧着瘦弱，脾气火爆横行霸道。
　　那颗坚硬的核桃，是楼里的核桃妖，这会儿变化出了本体保护自己。核桃妖没本事和城主的女儿硬碰硬，牢牢地缩着不敢动。
　　牡丹呆了呆，正欲开口说什么，眼前一闪，一个清秀的男子突然出现了。他皱着眉头隔空制住了少女的手：“我和她没有关系，你回去。”
　　显然的，他对少女隐隐不耐，却不想和她多纠缠。
　　“怎么没关系，你大晚上的跑到这儿来，就是要找她，我打死她，你就不会再来了！”
　　话虽放得狠，被他制着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怒而委屈地盯着男子。
　　千漠不由得打量着他。
　　黑发，白玉似的脸庞，身材颀长，气质冷润，是个美男子。从未见过。
　　美男子念咒将少女捆起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一边解释道：“我曾有恩于她，今日过来，是她说要报恩，请我吃顿饭。你明明也看见了，我和她什么也没做，何以如此生气，若你以后再这般胡闹，我便消失再也不见你。”
　　“你为了个核桃，居然凶我！”
　　男子瞥了眼地上终于化出人形的核桃妖，对地上的妖道：“你快回去。”
　　核桃抖抖索索地站起来跑了。
　　云师这才解开对少女的控制，脸色冷了：“你也回去，不许再寻麻烦。”
　　小蕊扑过来，想抱着男子的臂膀。云师一闪身躲远了。
　　“你！”她又气又急，“我不过是太喜欢你了，你老是躲我干什么，我听你的话不找麻烦了成不成？”
　　云师道：“我对你无意。”
　　“怎么可能？你若对我无意，怎么我爹让你来你便来了，你不是从来不出紫阳山吗……”
　　这显然是个女追男的故事，大家见怪不怪，看了会儿热闹就各自找乐子去了。千漠随着牡丹往楼上走，耳畔隐约传来那对男女的对话。她一边漫不经心的和牡丹答着，一边想事情。
　　云师。
　　是个半仙，在引川界小有名声。不知城主请他出山，是为了什么。
　　留城是留城城主一手建立起来的。城主是只妖，一心想要增进修为。
　　莫不是……
　　想起来还有些啼笑皆非。这城主老喜欢举办一些宴会，宴请各方人士，乘机搜罗一些法宝灵器，听说，紫阳山可有不少好东西。
　　取了花粉，千漠告别了花妖们，走下楼时，竟然意外的看见云师还在楼下。
　　他站在华丽的柱子边上，抬眸看向她，然后轻轻一笑：“千漠姑娘。”
　　矜持温和，带了点自来熟的态度。
　　看来，今晚他出现在这儿，可能和自己有点儿关系。
　　千漠点点头：“云师公子。”
　　见她不冷不热，云师毫不意外：“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一路上各自沉默。云师仿佛在思索怎么说话才不唐突，没有贸然开口。倒是千漠挑起了话头。千漠浑身有一种安静肃穆的气场，初次见面的人恐怕会觉得她不善言辞。可事实上，她并非沉默寡言，讲不讲话看心情罢了。明知云师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好奇心才靠近自己，她也好脾气的不去计较。
　　“公子此次出山，所为何事？”
　　“应城主邀请，参加宴会。”
　　果真被自己猜中了。
　　云师道：“千漠姑娘听说过神界舜河？”
　　“听过，龙族。”
　　舜河是上古神龙一族后代，为上古六大神族中的一支，声名显赫。上古神族本有三十六支，到了现在只有六支。如今繁衍延续下来的这六支，神通广大天生高贵，担任着守护六界安宁的重任。
　　“莫不是这次宴会有舜河人来？”
　　听她一猜即中，云师点点头，似乎漫不经心问道：“姑娘对神仙好奇吗？”
　　“你说神仙？你不就是半仙么，引川界的神仙算起来也不少……没什么好好奇的。不过，你若指的是舜河，我倒是有些好奇。”
　　他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千漠继续道：“毕竟是上古尊神的血脉，哪里不好奇呢，大家提起来都诚惶诚恐的，我倒是想看看，有多么了不起。”
　　她说话的语气平缓，带着些狡黠之意。云师忍不住暗地里打量她神色，发现她真没有多敬畏。
　　“如此，姑娘会来赴宴么？”
　　“不知道。”
　　说着，紫藤府就到了，云师忍住还想在说什么的欲望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