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何殷殷》子煌君

12、生死无限知

　　这么久以来栖息在爁焱衣襟间的居然是伏羲！

　　“上次在火云洞里，那个假装出来的伏羲果然是人皇和地皇变出来的，掩饰伏羲不在洞中……会不会是他们……？”
　　“我想不会。”通天也有几分疑惑，“他们三个老早就认识了，关系一直极好，我与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也没察觉到他们之间有半点不和。而且就算私底下有什么恩怨，也不至于拖到现在。退一万步讲，如果人皇和地皇真的密谋已久，要对伏羲动手，凭他们俩的实力，伏羲还能有命在？”

　　杨戬不语，暗暗思虑。天穹中的月色凄清而明晰，看得久了，竟蠕蠕地晃动起来，如同一团银色的火焰。

　　“若论真刀真枪的正面交锋，这世上有可能将伏羲伤成那样的不出五个。人皇和地皇算两个，不过除非他们三个在火云洞里闲疯了打架玩，我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宿怨。我师父也算一个，这么多年，我连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想他老人家也没心情专门跑出来，就为了把伏羲打成那样，好玩吗？我师兄元始天尊也勉强算一个，看样子，你也不会信你那正人君子的师祖会干坏事…………喂喂，你盯着我看干嘛？难道是我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眼看通天冤得一副冬雷震震夏雨雪的样，杨戬冷哼一声，“我没以为是你。那个时段你碧游宫里犯上作乱正闹得欢，你虽然没什么做师父的样子，不过好歹是一教掌教，被搞得焦头烂额估计你也没心情再惹出别的事来。”
　　确实猜得分毫不差！通天自然高兴杨戬没把他列到坏人里，但听起来怎么都不像好话……

　　“你说的这些都是硬碰硬的，如果是偷袭呢？”
　　“你是说他妹妹女娲，甚至他女儿宓妃之类亲近的人？”即使在目无世俗礼法的通天看来，偷袭伏羲那样的一个纯善之神，也未免太不厚道，“可能的家伙多了去了，伏羲本就没什么防人之心。”
　　“比如——爁焱？他跟伏羲关系怎么样？”
　　“怎么，你怀疑‘你儿子’？”
　　“…………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师叔祖，我真的会拿鞭子抽你的。”
　　“别翻脸啊！我说是‘你上辈子的儿子’！ ‘你上辈子的儿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是被吊在树上！杨戬一双冷霜似的眸子里放出寒光，通天立马识时务地改口。

　　“烬歌当年倒是经常去伏羲那，他们都是留在现世的古神一族，自然亲近点。爁焱幼时有几年都是在火云洞过的。”
　　若当真是爁焱打伤了伏羲，他有何目的？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那‘小蛇精’是谁，只是恰好碰上的？
　　“你对他似乎没什么好印象？”刚刚在帐中杨戬就察觉了，爱屋及乌，杨戬一直以为通天对烬歌的孩子应该是不错的。
　　“这孩子自小就有点阴阳怪气的……不过也怪烬歌，几乎没照顾过他。这几年事是懂了，倒越来越像师兄了，心思太重，叫人不喜欢……”
　　杨戬哂笑，心知对于爁焱的身世，通天有层膈应，自然怎么看都不顺眼，于是也不点破，任他自己纠结去。
　　两人思虑良久，都不由得想到烬歌留在阴池底的那个“羲”字……这事不仅毫无头绪，而且简直匪夷所思…………无论如何，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天色将明，繁星未隐。山野间雾气厚重，帷幕般层层叠绕，十步之外，尽是影影绰绰。

　　通天已好久没出一声————他已经快解开咒术了，关键时刻，他可不想引起杨戬的注意。
　　就在此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杨戬眉尖微皱，睁了眼睛，站起身，他下一刻的动作差点害得暗暗运功到紧要关头的通天走火入魔！

　　“杨戬！”
　　“…………”
　　“喂喂喂你干什么！”
　　“鼓噪什么。”
　　“你正大光明地在我面前脱衣服，还要求我很淡定？”
　　“多劳费心，不会感冒的。”
　　“别跟我胡扯！……你打什么主意！我绝对不会上当第二次的！”
　　话一出口，通天简直想打自己一巴掌，这语无伦次的都是在说什么！
　　这家伙活的岁数都不如通天你见过的妖孽加起来多，何必怕他！刚才只是不小心着了道，自己可不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主！

　　“有点不妙。”将上衣搭在臂弯里，杨戬面容冷峻，语调平稳得像说我请你喝茶，“你帮我看下后背。”
　　草木晦暗的背景中，杨戬侧过身子，骨肉均匀的背部线条精悍流畅，白皙细致的皮肤似乎微微发光，肌体完美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通天突然抬手撩开他背上的头发，声音有点颤抖，“怎么会有这个！哪来的！什么时候有的！”
　　杨戬偏过半边脸，挑眉，“你能动了？”
　　“别管这个！”通天低沉的嗓音竟有几分沙哑，“先回答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杨戬一口气答得干脆。
　　“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天一向邪魅优雅的面容竟凶神恶煞得甚是狰狞，抬手贴在杨戬左肩胛骨下，强压进的法力撞得杨戬一个趔趄…………消不掉！果然消不掉！……竟然消不掉！

　　银色的火焰，在皮肤下窜动灼烧，宛如一团会动的精致纹身。

　　“只怕早就在身体里了，只是一直没显出来，”自己这段时间的精神不济，想来也是因为这个，杨戬淡淡开口，“可能是被那两颗琳瑉丹给激出来的。”
　　“你倒跟没事人似的！”又气又急又疼，通天忍不住迁怒起来，“你知道烬歌当年事怎么死的吗？！他就是自己把自己给点着了！……真是出了鬼了！我怎么没听说这玩意会跟着灵魂转世？！”
　　“当然不会，”杨戬难道好脾气地接话，“咒火焚身不灭魂，不会跟着魂魄走的。”
　　“我自然知道！”通天咬牙，明明知道消不掉，还是将手按在杨戬背上，一遍遍地试图消掉那团该死的火焰。

　　杨戬轻叹一声，眸中霜雪消减，闪过几丝温柔暖意。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什么也没说。

　　任着通天折腾，直到他终于无声地放弃。杨戬将上衣穿好，神色如常。
　　“咒火是只有古神才能操纵的。可能是之前的征战里，我不小心破了什么古神下的咒术，被反噬了。——你也是信天命的，若我杨戬命该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通天注视着杨戬，慢慢地说道，“我信天命……你的命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
　　这算什么逻辑！杨戬莞尔一笑，心中出奇的和暖适意。
　　通天轻抚着杨戬的面颊，后者怔了怔，没有躲开，“你得先忍受些日子，在咒火蔓延之前，我会试着找方法把它消掉。”
　　“这又何必。”杨戬轻按住他的手，“咒火一旦被点燃，除非烧尽宿体，否则绝不会被消除。”
　　“若真到了那地步，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当初烬歌那场火是自己没赶上，这次就眼睁睁就在面前，通天容不得自己事后再追悔莫及！

　　“咒火不可消，却可移。只要我法力强于你三倍以上，就可以把你身上的咒火移到我身上。”通天目视杨戬，微微一笑，依旧是睥睨世俗的倨傲冷厉。

　　“戬，我代你死。”

　　“不好！”杨戬挥开通天的手，“这话说说就算了！没有这个必要，通天，你会后悔的。”
　　“我只觉得庆幸，庆幸我的法力现在正强于你三倍以上！若是再过几年，你的法力再长进了，就真没人救得了你！……你是我选的人，戬，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杨戬不耐烦地避开通天的视线，冷冷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是我，烬歌是烬歌。”
　　“这跟烬歌有什么关系？”通天疑惑。
　　“你选的究竟是我，还是烬歌的魂魄？”
　　“你乱想到哪去了？我选的人是你杨戬！”
　　“…………‘爱屋及乌’也要清醒点，通天。”杨戬冷峭地盯着通天。
　　“爱屋及乌？！”通天简直想敲开他好看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石头！
　　“到底是谁‘爱屋及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我身上找万俟隳的影子？！我回去就一把火烧了金典阁你信不信？！”

　　一通吼下来，通天刚刚找回理智，就看见面前的杨戬似笑非笑的表情，极熟悉的手段得逞后的邪气笑意。
　　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你套我话？！”通天的声调提高了八度半！
　　“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反过来怪我？”杨戬忍着笑拍拍通天的肩。
　　“你还真是‘不知死活’，生死关头，还有闲心算计我……”通天又想起被吊在树上时，一心想要整治这无法无天的妖孽的念头了，“你怎么知道我晓得万俟隳的事？”
　　“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你不止晓得，你有的时候就是万俟隳。”
　　“那么明显？”通天小小地吃了一惊，他处事向来随性，竟一点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妥。
　　万俟隳本来就是通天的半个元神，性子法力都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便是记忆。当两人的记忆合而为一，通天自己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你被送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万俟隳的记忆也随你一起来了，就在阴池里。”通天闭了闭眼，理清了思绪，“我承认，我对你的感情有一半是因为万俟的记忆的影响————但是，戬，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把你当烬歌看，你也别把我当万俟隳。”
　　“我明白。”杨戬毫不犹豫，他也是聪慧至极的人，这点哪能想不清楚，“慢慢来，我们都需要时间…………至于‘爱屋及乌’的事，你我半斤八两，就算扯平了。”

　　一双人之间，却参杂纠缠了四个人的感情，早就是分不清，理不开，道不明。
　　幸在两人坦诚相见，不藏分毫。如果，如果当真有来日方长：有一日尘埃落定，长河静好，你我终是能等到……

　　只是“如果”而已……

　　第二日，恢复身份的杨戬一切如常地指挥粮队上路。
　　通天说是要回碧游宫一趟，早早就消失在云中，杨戬知道他是要去寻消除咒火的方法。相信他和自己一样，也清楚希望渺茫，但杨戬也不知如何劝他。
　　…………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

　　越近金鸡岭，杨戬心中越沉。
　　已经经历过一次封神之战的他，自然无法忘记这出征第一战的惨烈残酷。
　　自古将军如美人，人间不让见白头。封神之战场就是杀伐间刀起头落的修罗场，多少虎子英才的血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粮队远远从商军的大营旁的山上经过，隐约看见一人首悬于辕门之下。
　　杨戬双手一颤，不待自己看清便转过头去，催促胯下骏马快行。

　　进了自家大营，往来军士脸上都有愁云。
　　杨戬自然心知肚明，也不多问，自去安排好粮队，随后独自向主帐走去。

　　迎面碰上一个眼眶红肿的少年将军，却是一向少年老成的黄天祥，他看到杨戬，面上一愣。
　　杨戬只当没看见他头上扎的白带，快步从他身边行过。
　　“杨戬！”
　　出其不意被叫住，杨戬只得停步。
　　“我大哥……黄天化死了，你知道么……”

　　杨戬转身，那将门少年已远远走了。
　　冷凝萧瑟的背影，现在也不过十六岁，自八岁枪挑风林至今，已征战了半生。

　　我自然知道………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先知道，又能如何？

　　进了主帐，姜子牙的脸上也有几分憔悴苍老之色，看到杨戬回来，眼中一亮。
　　杨戬上禀，“催粮三千五百，不误限期，请令定夺。”
　　“督粮有功，乃是为国。”姜子牙点点头， “过来坐吧。”
　　杨戬坐下，姜子牙看着他沉静如水的表情，“天化的事，知道了吗？”
　　“刚刚碰到天祥，听说了。”杨戬低声道。

　　“之前就有不祥之兆，只恨当时没有留心。”姜子牙喟然长叹。
　　大军初到金鸡岭，商营有一将来搦战，黄天化出的就是头战，大胜。
　　姜子牙当时大喜，上黄天化首功。方才举笔，向砚台上蘸笔，笔头却掉了下来————正是黄天化只得一次功劳的警示。
　　“两日前，我派他和哪吒、雷震子去劫营，却不料中了孔宣的埋伏。天化首级被孔宣号令辕门，哪吒与雷震子也至今未归。”
　　“师叔宽心，戬今晚就去救他们回来。……还有天化的尸首，也得取回来安葬。”
　　“唉……都交予你了。”

　　姜子牙缓缓起身，看着帐外耀目的日光。
　　“黄飞虎黄将军在四个儿子里，最不喜欢的就是黄天化，这你也知道。”
　　杨戬颔首，平静续道，“黄家一门都是将军，重武重兵戈。天化是我阐教中人，修的是法咒道术。黄将军一直觉得他身为长子，却没有将门之风，所以不怎么喜爱他。”
　　“确实如此。只是他们黄家的事，我们即使知道，也没插嘴的余地。”姜子牙沉沉叹息，“这次人死了，黄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欲绝。前日黄将军已出发寻求援兵，要为儿子报仇。毕竟是父子啊，人伦深情，掩不住的。”
　　“……天化做的事，想来黄将军也是看在眼里的。”姜子牙有些讶异地看着杨戬，杨戬微微摇头，“其实天化也一直努力地按照他父亲的希望，像三个弟弟一样做个武将。他下山以来，每每对敌，越来越多用兵戈直接迎敌，而不用法宝咒术。”若不是因为这，或许也不会葬身敌营……

　　“斯人已逝，多说无用。”姜子牙温言道，“天化现在只是先去封神台等着了。过去的、将来的战死的将领同门，大家都有重聚之日。”
　　“重聚……封神……”杨戬喃喃。
　　“只要伐纣成功，灭了截教，便可封神，复生众人。通天教主一死，这千秋大业就可顺天而成！”

　　通天只一死，就能使一众亡灵封神再生————如此便宜的买卖，有谁不做？有谁为他不值？！
　　你杨戬知道的，现在是黄天化，下一个就是黄天祥，战死沙场的时候不过十七岁！
　　他们应命而死，你杨戬有何权利剥夺他们重生的机会？
　　其实你自己早就想得明明白白…………
　　通天……该死的，终是要死…………

　　说什么来日方长……可笑，可叹…………

　　面对劫数，连给自己个反抗的理由，都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