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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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
这是个陌生的屋子，屋内正中间摆着的是一张花梨木雕漆大案，案上磊起各种名人字画，数几方漆黑的宝砚卧于其旁，半尺粗的笔筒中插着大大小小各种形态的笔，狼毫和兔毫制成的笔尖缭绕着淡淡花香的袅袅烟雾。檀香木的书架靠窗，上面摆满了各种古文经集，仔细查看时，还能瞧见好几本佛经挤在其中，毫不起眼。然而最醒目的，当属空墙上挂着的一副月夜图。楚怀惜一眼就认出这是临安城沽酒阁拐角处的小深巷，画面正值仲春，两列桃花开得娇艳欲滴，深巷已经被浓浓的一片粉霞所晕染开来，一黄衣小姑娘停在了醉人的春光之中，扭过头来笑得花枝乱颤，星星点点的粉落在了她的发梢，映着柔柔的月色，身后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模模糊糊，让人看不太真切。
“花木有情，人亦有情。”楚怀惜淡淡说道。
苏念宿怀抱着雪团儿，轻轻挠了挠雪团儿的脑袋，雪团儿立马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喉咙不住地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
楚怀惜轻笑：“大概是当年你叛出少林后，我于寺院房屋之上听经三日，所得成效。”
“于少林而言，我是为天下人所不耻的叛徒，而于我而言，隐居在此却是我最好的归宿。只不过......”苏念宿突然停了下来，低垂的眉眼微微颤动，这一切楚怀惜全然望在眼里，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盛夏。
“你不用担心的。”楚怀惜摇了摇头，“我之前悄悄去过灵隐好几次，释澜大师已经回少林了，他很好，少林很好，你的师兄弟们也过得很好。倒是你，释澜大师托我问句话，他让我问你，你心中的执念何时能放下。”
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余烟飘渺之中，楚怀惜和苏念宿就静静地对望着。
苏念宿瞥了一眼画中的黄衣小姑娘，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地低下了眼帘。好多话都烂在了胃里，只剩一声叹息在这阴冷的三月碎成了玻璃渣子。
楚怀惜手里搓着他刚醒时，顺手从那张花梨木雕漆大案上拿过来的一个白瓷杯，杯内的茶水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碎掉的茶叶末。楚怀惜探头嗅了嗅被滚烫清水所冲出来的淡雅茶香，温热的茶杯暖着他的手，他盯着茶杯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很多很多的陈年往事一瞬间涌上心头。
“年轻的时候，立志成为玄影山庄最出色的刺客，除暴安良，当一个众人久仰的英雄豪杰。于是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刻苦练习暗杀之道，无论是炎阳还是暴雪，从未错过一次课业。那个时候的我总想要名扬天下，以为以杀止杀才是唯一拯救苍生的办法，就连最心爱的姑娘也没能扭得过固执的我，一人一剑浪迹天涯自以为逍遥快活。”
苏念宿听罢沉默了一刻，“最初的理想总是好的，但事与愿违，总会与现实背道而驰。”
楚怀惜也不生气，方方正正的白瓷杯托在他的手中，他只是嗅着茶香，却不曾饮下。“那个时候，怎么会去品茗？三五个好友聚在一起非得摔了酒坛子，爽快拼酒才尽兴，可是谁又能逃得过岁月的痕迹？”
茶香的烟雾幽幽上升，与熏香混为一体，在整个房间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后来年纪大了，就像现在，脑海里渐渐萌发了安居一隅的想法，就想要在山林深处围个小院子，种种花养养猫，早起去地里除草，傍晚扛着荷锄归来。只可惜心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昔日的仇家也接连不断地找上门来，更何况现在还要付出背叛者的代价，别说安居一隅，就连安安稳稳睡个踏实觉都成了一种奢望。”楚怀惜淡淡说着，举起白瓷杯一饮而下，微微的苦涩味经过唇舌被无声地咽下了肚。
“早些时日我是想来找你的，可是我有些害怕......”楚怀惜擦了擦嘴角，抬头与苏念宿对视。
“呵，这普天之下还有你楚怀惜害怕的？”话语中虽带嘲讽，但从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出一丝讥笑之情，清清亮亮的眼睛深处仿佛晕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近些年总是会梦见她。闭上眼时她就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苗疆，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颗老榕树下中，背对着我，徒手束起一个高高的发髻，歪着头将我送给她的木兰钗插进发髻之中。我唤她名时，她也不回头看我，只微微停了一步，等我再唤她时，她便提起裙角，躲到了老榕树的背后。她愈躲我愈急，几次险些在梦中叫出声，猛地一睁眼才发觉自己是发了梦天，可是就连在梦中，她都是不愿意见我的......”楚怀惜怔怔地望着窗外，不住地苦笑，“原以为练就一身绝学就能拥有一切，可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保不住。不仅如此，她临死前托付给我的孩子，我也没能保护好......”
窗外似乎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初春时节特有的青草味的阵阵凉风袭进了屋内，不住地撩动楚怀惜额头前的几缕碎发。苏念宿看着那几缕碎发不停地摆动，突然间就想起了世人常说的“美人迟暮”，婀娜美人逐渐老去，流光易逝，往日荣光已化成灰烬，徒留一地的悲伤怨恨。但是楚怀惜不是美人，他是个刺客，一个老去的刺客，当刺客迟暮时，就已经离死期不远了。
“说实话，真的是令我挺惊讶的，你竟然会被雪团儿的叫声所伤。”在苏念宿怀里的雪团儿听到了主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忙扭过头，抬起小爪子用小肉垫轻轻碰了碰苏念宿的鼻尖，软绵绵地轻唤了一声。
“日日夜夜想着我的姑娘，在所难免嘛。”楚怀惜抚窗而立，淡淡说道，“其实我的刺客生涯早在苗疆被她所救时，就已经结束了。当我离开苗疆却天天想要见到那个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了。我是个刺客啊，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清楚定位我的对手的大脑，而优柔寡断的感情和复杂繁琐的想法无一不是这漫漫暗杀之路的绊脚石。”
“可是.....”苏念宿犹犹豫豫的，“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楚怀惜轻轻地在窗框摩挲着，突然笑了：“我带桑瑾离开苗疆后就遇到了你，你是知道的，桑瑾一直唤我为‘楚叔叔’，所以她的母亲并非我良人。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她存在于我的心上，那就是我的姑娘呀。”
“从天光初晓到日暮黄昏，一直都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