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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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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霆琛死后,周公馆却并未变得冷清。
从前有过的热闹不过是因为周鸣昌爱好排场,邀了一堆狐朋狗友,弄得宅子乌烟瘴气的。周霆琛是向来不喜与人亲近的,又因为是沈将军面前的红人,总有人觍着脸贴上来拉关系,就更加厌烦。
如今公馆入住了一位筹谋正经事业的年轻女主人,反而使这座花园别墅焕发生机,愈加鲜丽。
谁也没料到,佟家大小姐竟有那般的胆色——近乎是凭借一腔孤勇,坚持要同死去的黑鹰结亲,虽不是冥婚那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却当真以未亡人的身份入住了周家。
“不值当啊,不值当的……”那段日子几乎整个申城的大报小报都为这件事留下了版面,区别只是或大或小,所有人都说——
这上海滩第一名媛啊,昏了头了!
沈将军这上海王身边第一红人再好,既没了气,人走茶凉啊。你这时候纵然有万般深情,男未婚女未嫁的,硬生生舍了余生幸福,何苦来哉?
佟佳鸿仕觉得出了好大的丑,真真气得直哆嗦,甚至威胁若女儿一意孤行,便要要断绝关系,往后别再跨进家门一步。
那拉氏更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只因自己稍软化露了口风,如今女儿竟当作已获父母首肯,要嫁给那死去的爱人。她不明白,毓婉如何就跟那煞星……到了这生死不离的地步?
真是疯了,中了邪了,要了命了。
可是她再痛、再恨,却不能不点这个头。
眼睁睁看着女儿日日消瘦下去,本来就巴掌大的脸蛋在短短一周时间里瘦得几乎不成人形,那是眼里的精气神全给摧折,磨没了……
倘若她再不松口,女儿的命就真的没有了。
于是当沈之沛派出黑鹰队,规规矩矩替他们的队长走这一场荒诞又可怕的亲事时那日,做母亲的仍是好好替展露笑颜的女儿梳妆打扮,送出了门。
接亲那日,沈之沛给佟佳鸿仕的将军参政又升两级,虽还是虚职,却也算是个肥差了。没有邀请宾客,然而那迎亲的鞭炮好大的排场啊,喜钱也散了一茬又一茬,佟家的仆从脸上都是青白交错,又哭又笑的混作一团。
这刚愎自用又重情义的上海王用实际行动昭告天下——只要他一日不倒,看在黑鹰的面上,便会将佟家护入羽翼之下。莫说是这十里洋场,纵然是全中国也没有这样滑稽的事情,偏偏它就是发生了。
也有人说,新娘子是被父亲给卖了的。
还有人说,新娘子是图谋周家的财产。
众说纷纭,但偏偏谁也没胆子光明正大地讨论。自从沈将军从前线带着一具棺木回来,据说他仿佛气极怒极,丁点小事都会被触到霉头。
至于那刚出阁嫁了个死人的佟家大小姐,虽然大波人是不解乃至怜悯,倒确也有好事者等着瞧她的笑话。然而对方深居简出,居然一次也没有在公共场合出现过……
只是听说,她将暴怒的公公送去了乡下。
嘿,好个狠心的女人,便是这么做儿媳的!
……
流言蜚语,便如落叶般飞舞。
撕开人隐秘的伤口,再轻飘飘撒上把盐。
毓婉站在二楼书房的百叶窗前,看楼下花园的佣人清扫着满地枯黄的梧桐树叶,那佣人头发花白,动作是不紧不慢的,手上的活却做得很细致。
风吹过,时不时就有落叶坠地,好似永远也扫不干净,老佣人始终耐心地将落叶一簸簸倒进筐里。
他扫了有多久,毓婉就看了有多久。
直到老佣人暂且将一条道上的落叶扫干净,拿着扫帚拉着筐走去了转角另一头,毓婉才恍然回过神来。
去年……约摸也是这个时候,也在这个地方。他的话语犹在耳畔,是那么清晰而真切:
“——不论你来日是否会后悔,我周霆琛此生誓不负你。”
可是他怎么可以,怎么舍得……将她一个人抛下,孤零零地徘徊在这没有他的世间?
*
察觉自己又蹉跎了一个下午,毓婉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让心境沉淀下来。再仔细去瞧了一眼窗外,只见刚还干干净净的过道上,此时又掉了三两片梧桐叶……
它们并没有很大,只是扎眼罢了。
轻轻推上窗,她重新坐在了书桌旁。
案上淡黄色的信纸墨痕已干,毓婉拿起这封自己写下的永远不可投递的信,最后看了一眼,便拉开了书桌右侧的抽屉将它放入。
彼时,瞧见他桌上用剩了一半的钢笔和纸张,有太多话无可诉说,便情难自禁地写了下来,甚至不曾酝酿过任何措辞,不过有感而发。
一时头脑发热,写完了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难道烧成了灰烬,另一个世界的他就能看见么?
毓婉垂下眼眸,苦笑着摇了摇头。
倘若他真能看见,大概会觉得痴傻……然后再也放心不下她。
他这一生已足够辛苦,实在不忍再多添一件。
她没有上锁,
但或许这抽屉永远也不会被打开了。
只是有些东西,有些人……其实并不需要时刻看着,提醒着自己的在乎;或者下了狠心去抛弃去遗忘……来逼迫着自己假装不去在乎。
*
欧阳少恭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子产生好奇。
他见过她崩溃哭泣梨花带雨的脆弱,也见过她专注事业坚韧无比的淡然。两者简直判若两人,矛盾得如同是一对双生姊妹花。
他一直不清楚佟毓婉最初得知所爱之人逝世时的那段时间是怎么捱过来的。时而显现得刻骨铭心,时而又好似浑然不在意。
直到他无意中在书房的抽屉里看见了一封信。
……
霆琛,我很想你。
前些日子一想起你我便哭,总指望着下一刻你便会出现在我面前,哄我,劝我,心疼我……摘下手套,为我擦干所有眼泪。
而我会笑着止住泪水,扑进你的怀里。
然后解释自己从不曾忘记当初的誓言,只是这次人们开的玩笑太大,我居然当真受骗了……今后若再违誓,认打认罚决无二话。
但你没有回来。
我想我应当是怨怪你的。
但眼泪流尽以后,剩下的,又通通都是欢喜和甜蜜。总觉得你没有走远,没有离去,一直留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而已。
昨夜我好像又看见了你的背影,或许是一时没有瞧清楚,或许只是一个跟你很相像的人。我想去追,但拐过弯,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些事我都不敢与旁人说,我知道额娘跟雪梅她们有多担心我。这段时间,连素兮那个丫头也没了往日的笑模样。
我若说了,她们大概又要觉得我魔怔。
可我很清醒,真的。
我并非接受不了你的离去。痛苦得久了,人自然也就麻木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大概就能习惯了……所有人都希望我忘记,忘记你对我的爱,忘记我对你的爱。
或者,至少不要再去想……他们以为这样会让我好受些。
但我不要这样。
我喜欢回忆我们当初的一切。喜欢故地重游我们走过的路,紫薇花开得正盛,便是谢了也很美;喜欢独自品尝一碗馄饨两个小勺,老板问起我只说要把你的那份一同吃掉;喜欢在你的办公桌上翻看那些繁琐的文件账单……累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你最喜欢的那幅画,我作的画。
这一切给我带来的是无尽酸楚的疼痛,像一颗包着甜蜜外皮的糖,回味时芯是坚硬清醒的涩,它不苦的。
我愿铭记你的一切,永远永远。
你说你此生誓不负我,你食言了。
但我决不后悔,前世今生来世,我佟毓婉,只会成为周霆琛的妻。
……
没有邮戳,没有日期,没有落款。
欧阳少恭将它拿在手中,轻飘飘的,略略看了一遍——这薄薄的一张纸,原是一封天上地下皆不可投递的泛黄信件啊。
他这么想着,唇角似要凉薄地微微翘起。
垂眸处,漆黑眼底却深沉无比,眸中所视之物,似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