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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监控(下) ...

  •   庞焕听到“文娱委员”时,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他的声音更轻了:“不…不是的,夏老师,我是学习委员。”

      “哦对对!是学习委员!”我立刻拍了下额头,做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自嘲,“庞焕嘛,这名字听着就带着书卷气,瞧我这记性,忙晕头了。” 我自然地拿起一颗橙色的水果糖,递到他面前,“来颗糖,补充点糖分。当学委多辛苦啊,收作业、帮老师、自己还得啃书本,夹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压力不小吧?”

      我捕捉到他一直微蹙的眉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庞焕接过了糖,指尖冰凉。

      “其实…还好。”

      我知道,对这种心思敏感的孩子,过长的铺垫只会徒增不安。必须趁他心防这短暂的松动,切入核心。

      我身体微微前倾,缩短本就只有一臂的距离,目光温和地落在他紧握糖块的手上。“压力这东西啊,像空气里的水汽,看不见,摸不着,”我的声音放得轻缓,“可积攒多了,真能压弯一棵年轻的树。” 我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低垂的眼帘,“就像…我听说你们班那位于渊同学?出事前好像也绷得很紧?上课状态不太好?唉,那么年轻,还在你们这样的班……真是可惜了。”

      庞焕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是回忆什么。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脚边的阴影,又迅速收回,死死钉在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上。那颗橙色的糖,在他汗湿的掌心反复揉捏、变形,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乎要渗出粘稠的汁液。

      我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着。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毕竟有些话引导并没有用,只有自己说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香薰炉里,柑橘与白茶交融的的微息在静静流淌。

      那一刻不知怎的,我脑中飞快闪过了史青忠那次来这说谈恋爱时那段漫长的沉默。

      沉默,是他们灵魂深处,是言与默的斗争,真与假的斗争。

      “她…” 庞焕终于开口,声音稳稳地落在耳边,“她…后来是有点…不一样了。”

      “哦?大家有压力大,各有各的排解法子。她是怎么个‘不一样’?” 我尽力避免那些念起来专业生僻的的术语,声音放得更轻,“是学习上卡住了?还是…和同学相处上有点小摩擦?” 我故意将“摩擦”说得轻描淡写,给庞焕开口方向。

      庞焕的呼吸变得急促,我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眶边缘,迅速晕开一圈薄红。因为我很久没有以专业心理咨询师的方式对待学生,现在我的话像钥匙打开某个尘封的、痛苦的匣子,不免觉得宝刀未老。

      “她…她那时候…” 庞焕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变得…有点…易怒。很小的声音,或者…或者一点点突然的响动,都会让他很烦躁。有时候…会突然…拔高嗓门,或者…拍桌子…”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然而,由于职业我敏锐观察到在他描述“突然拍桌子”时,他右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极其快速地搓了一下食指的侧面。一个微小且典型的自我安抚动作,通常在感到不适或试图掩饰时出现。他在说谎,至少是部分。

      “听起来她当时确实很痛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适时地给予理解和共情,将焦点从指责于渊转向理解她的困境,“这种状态,肯定也影响了周围的同学吧?”

      我小心翼翼地,试图将话题引向那个关键的方向——几天前的深夜,我以“丢失重要教学资料”为由,向监控室的张老师索取了近三个月的监控录像。(这理由听起来荒诞,但我知道他无法拒绝——前年他因工作重大失误濒临解雇,家里老人重病急需用钱,是我通过朋友得知后,向学校力荐将他调任至监控室这个相对清闲的岗位,才保住了他的饭碗。这份人情,此刻成了我窥探黑暗的钥匙。)在浩如烟海的画面里,我锁定了几个关键点:于渊跳楼前后三天的天台、五楼走廊、教室、以及我办公室门口(讲座后两天及名单失踪前夜)。在跳楼前夕那个黄昏,五楼走廊的监控画面里,清晰地拍下了于渊和庞焕的身影。那不是讨论。那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于渊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甚至伸手狠狠地推了庞焕一把,而庞焕,只是踉跄后退,并未还手。

      庞焕始终地低着头,有一丝被说中的慌乱,“影响……我……我们……不是…不是故意要跟她说的。” 声音里混杂着紧张、不安、愧疚,以及——那熟悉的、刻意掩饰的颤抖。他在保护什么?那个“我们”是谁?

      “‘我们’?” 我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波澜不惊,眼神更加专注:“说什么?庞焕,别急,慢慢来。能和老师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或者…她说了什么让你特别难受的话?”我引导他主动说出“吵架”这个事实。

      比他解释更快的,是他的泪水。

      他用手背胡乱抹着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天…那天是自习课…我在解一道数学题,特别难…我…我可能…太用力了…笔尖就…就‘嗒’地碰了一下桌子…就一下…” 他的身体因回忆而微微发抖。

      “然后呢?” 我适时递过去一张纸巾,尽管心中清晰地知道,他正在用“笔尖碰桌子”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掩盖监控里那场激烈冲突的真正导火索。

      “她…她就又炸了” 庞焕的委屈和不安喷涌而出,带着控诉,“她…她把我拽到五楼!就在走廊那儿…她…她说‘你这种假清高、装模作样的人最让人恶心!’” 他复述着那些伤人的话,他哽咽到暂时说不出话。

      我没有打断。只是在他需要时,递上新的纸巾。我很清楚知道,此刻的倾听和接纳,比任何追问都重要。庞焕的陈述,不仅印证了监控片段,更提供了监控无法捕捉的关键信息——于渊当时的极端情绪状态、攻击性语言、以及庞焕作为直接承受者的恐惧和委屈。这远比单纯看到两人在争执更有价值。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前,我终于安抚好了庞焕。

      精微至此的对话,让我筋疲力尽,疲惫像潮水般漫过四肢。

      晚餐还没着落。刚收拾好凌乱的桌面,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请进。”

      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脸孔带着不明的意味出现在门口——梁绵伏。

      我的心猛地一沉。

      名单失踪的那个清晨,巨世泽和梁绵伏的身影,曾数次交替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那天早晨我匆匆赶去吃饭,门……似乎忘了锁。

      当然,名单失踪前夜,办公室也并非无人踏足。

      客观上,他无法被排除。主观上,确实不像他拿的。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明朗的笑容寒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急冷静决绝等多重情绪的复杂神情。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落在桌角那盆沉默的银杉上。

      然后,他伸出手。

      掌心,静静躺着一支小巧的、金属质感的录音笔。

      “夏老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听听这个吧。”

      那支小小的录音笔,躺在他摊开的掌心,散发着未知的重量和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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