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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神州帝国(四)朝堂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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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的晨鼓响彻长安天际,一百零八下钟鼓声从容不迫,如同以往任何一个太平日子。皇城两侧的朱雀大街上,早市的炊烟刚刚升起,胡姬的酒肆尚未卸下门板,平康坊的歌舞彻夜未息,此刻才渐渐沉寂。
而在含元殿内,三份染血的塘报被随意压在紫檀木案头,最上面一份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与精美的雕花格格不入。
“西域叛军上月屠尽沙洲商队,一千三百条人命!请问兵部,这军功奏表上每一个字,是否都要用胡商的冤魂来书写?”御史大夫陆孝羽将象牙笏板攥得死紧,重重叩在西北边关舆图的裂痕处。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却被一根蟠龙柱上精致的金漆吞没几分。
“陆大夫好大的慈悲!”左威卫大将军郭勋铠甲未卸,肩头凝着的寒霜随着他的怒喝簌簌而落,“朔方军士饿着肚子守烽燧,指甲冻裂了扒在城墙砖上,倒要听你们这些腐儒的酸话!”
他猛地转身,腰间佩刀不慎扫过御阶前的垂旒,十二旒玉串应声而乱,数颗玉珠蹦跳着滚过金砖,清脆声响让满朝文武呼吸一窒。
“郭将军!御前失仪,该当何罪?”兵部尚书公孙远趁机发难,将一卷弹劾奏章直接摔向武将队列,“幽州运来的三百车粮草,昨夜为何进了督军左大人别院?这是沿途官员亲眼所见!”
纸页掠过蟠龙柱时撕开半幅,恰好露出户部尚书崔元礼的私印。满殿朱紫衣冠顿时炸开,文官队列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武将那边则爆发出压抑的怒吼。
“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 “边疆将士饿着肚子,你们倒吃得脑满肠肥!”
大太监刘喜突然捧起铜漏壶,将混着铜绿的冰水猛地泼向丹墀。水流漫过百官乌靴,刹那间噤声一片。
就在这死寂中,小黄门连滚带爬地捧着一卷鸽信奔入: “八百里加急!庭州....庭州.....”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展开的绢帛上只有寥寥数字:庭州失守,守将首级悬于城门,血字军旗正被朔风卷向山海关。
碎裂的玉旒在御阶下折射出扭曲的人影,恍惚间竟像极了河西支离破碎的疆域图。
而此刻的长安西市,正迎来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
丝绸商队刚从河西归来,带来的不是战乱消息,而是最新的西域珠宝样式。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语与贵胄家的采办讨价还价,酒肆里波斯葡萄酒的香气飘出半条街。平康坊的歌舞通达旦,此刻虽然歇了,却有贵人家的马车早早候在门外,接那些尚未梳洗的乐伎往曲江池赴宴。
“听说西北又打胜仗了?”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年轻人刚从赌坊出来,随口问同伴。 “可不是,听说边军又斩首三千。”同伴打着哈欠,“这几日市面上的西域宝石怕是要跌价。”
皇城根下的说书人正在讲太宗皇帝西征的故事,唾沫横飞处,周围百姓叫好不绝。有个老者蹙眉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人拉住:“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戏班大院内,梨园弟子正在排练新曲,照着前朝贵妃的样板最新谱写的《霓裳羽衣曲》已经到了第三叠,丝竹声飘过池塘,连池中的锦鲤都似乎游得格外优雅。
“声音再柔些,”戏班掌柜慵懒地指点,“要如春风吹过芙蓉帐,不要像...像战鼓似的。”
乐师们连忙调整音律,笙箫顿时又软了三分。
而在皇宫的厨房,御厨们正在为晚上的盛宴准备。从岭南快马送来的鲜荔枝,颗颗剥皮去核,浸泡在冰镇蜂蜜中。黄河鲤鱼只取最肥美的腹部,要用松针烟熏出松木香气。还有一道鹅胗,需要八只鹅才能做出一盘,厨子们手法熟练地处理着食材,仿佛西北的烽火与他们是两个世界。
市井间的酒肆里,读书人正在热议最新科考题目。有人说主考偏好骈文,有人猜测策论要考水利,唯独没有人提及边疆战事。偶尔有个灰衣士子拍案而起,说该去西北从军,立即引来哄堂大笑。
“王兄醉了!进士及第后什么没有?何必去那苦寒之地送死?”
黄昏时分,女相上官婉儿的府邸车水马龙,今日是她最宠爱的女儿上官芷生辰,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几乎到齐。后花园的戏台上正在演出最新排的《长生殿》选段,旦角水袖翻飞,看得满座叫好。
“听说西北军情吃紧?”个别官员低声问身旁的同僚。“年年如此,”对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西突厥人冬天缺粮,总要来闹一闹。开春自然就退了。”
酒过三巡,上官婉儿举杯:“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国事。” 满座轰然应诺,丝竹声再起,仿佛西北的风沙吹不到这温柔富贵乡。
就在曲江池的夜宴达到高潮时,一匹快马疯了一般冲过长安街道。马蹄踏碎夜市摊贩的货品,马上的人浑身是血,嘶哑的吼声被淹没在喧嚣中: “让开!八百里加急!西北军情!”
路人慌忙躲避,骂骂咧咧。一个胡商摇头:“唐人的马总是这么横冲直撞。” 身旁的同伴笑道:“毕竟是大唐的子民嘛。”
快马直冲皇城,守门金吾卫验过令牌,急忙放行。马蹄声在空旷的宫城内回荡,惊起几只宿鸟。
含元殿内,争吵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文官们坚持要严查边将贪腐,武将们则要求立即增兵拨款。龙椅上的天子面无表情,似乎对这每日上演的戏码早已厌倦。
突然,殿门被猛地撞开。满身血迹的传令官扑倒在地,气息奄奄却仍拼尽最后力气: “陛下!西北边关千里加急!张成平老将军殉国!西北军主力被叛军合围!请求即刻发兵救援!”
死寂。然后哗然。
文官队列中立刻有人出声:“张成平轻敌冒进,果然酿成大祸!” 武将那边炸开锅来:“你们克扣粮饷时怎么不说轻敌冒进!” “分明是边将指挥失当!” “是你们文官通敌卖国!”
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动了动,眉头微皱。高力士立即尖声:“肃静!”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天子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在那份染血的急报上。
“拟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追封张成平老将军为镇西大将军,谥号忠武。” 文官们露出胜利的微笑,武将们面色铁青。
“至于援军...”天子顿了顿,看向窗外。曲江池方向升起绚丽的烟花,今晚是藩镇的进献之夜。
“明日再议。”
满朝朱紫顿时松了口气,纷纷跪拜:“陛下圣明!”
殿外,又一批西域歌舞正在进宫的途中。舞姬们的银铃铛声清脆悦耳,仿佛在为这个盛世伴奏。
而西北的风沙里,最后一支唐军正在浴血奋战。他们不知道,自己誓死保卫的帝国中心,正在为一场盛宴该用哪种香料而争论不休。
盛世屏风后,鲜血已经渗到了边缘,只是无人低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