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沈清漪静静地躺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嘴角残留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的黑红色血渍。
      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瞳孔已经散大,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
      “姐姐……”沈胭扑到床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
      沈清漪那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向了她。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一片彻底解脱后的、无边无际的空茫。然后,那空茫之中,极微弱地闪过一点光,像是一句无声的嘱托,随即,彻底熄灭。
      “清漪——!”父亲沈知节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踉跄扑来。母亲王氏哭喊着扑到床边,室内哭声震天。
      沈胭却僵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姐姐了无生气的脸,看着父母那看似悲痛欲绝、实则眼底深处藏着惊惶与算计的模样,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冻结。
      急症?暴病?
      骗鬼去吧!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围在床前哭泣的丫鬟婆子,踉跄着冲回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然后,她一步步走到衣柜前,颤抖着手,伸向最底层,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僵硬、带着诡异触感的布料——那是姐姐昨夜穿回的鹅黄软烟罗裙,上面大片暗红色的污渍已经变得硬挺,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
      衣裙之中,还裹着一支玉簪。不是姐姐平日用的任何一支。簪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簪头却雕刻成奇异的、螺旋向上的简约纹路,透着冷硬的美感。而在簪头与簪身连接处,白玉纹理间,深深浸染着一抹无法洗去的、暗沉发黑的颜色。
      是血。
      太子的血。
      沈胭死死攥紧那支玉簪,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那干涸的血渍,仿佛烫穿了她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此刻却布满泪痕与决绝的脸。
      姐姐死了。
      被这吃人的世道,被他们那汲汲营营的父母,联手逼死了。
      无声的恸哭在胸腔里剧烈冲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想要荣华富贵?好,我成全你们!
      我会代姐姐,嫁入东宫!

      沈府当家老爷沈知节,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数日前,他领着阖家老小,跪在府门正前的青石阶下。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靛蓝官袍,前胸后背都叫汗濡湿了深色的一块,紧贴着微佝的背脊。
      双手高举过头,要去接那道明黄卷轴,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连带着那卷轴都在他掌中簌簌轻响。
      跪在他身侧的主母王氏,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宣旨太监那身绛紫色麒麟补子袍服,以及袍袖下若隐若现的手。
      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恭敬笑意,动作却隐秘而迅捷。宽大的袖口微微一荡,一张叠得方正、带着体温的银票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老太监的袖笼里。
      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沈大人,沈夫人,快请起吧,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老太监袖了银票,脸上那点倨傲便化开了,声音也透出几分圆融的亲热。
      “贵府大小姐沈清漪,贤淑端方,温良敦厚,特册封为太子嫔,择吉日入东宫。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呐!”
      “是,是!皇恩浩荡!太子殿下隆恩!”沈知节连声应着,在王嬷嬷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因跪得久了,腿脚有些发软,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他回头,目光急切地在身后跪着的女眷中搜寻,定格在长女沈清漪身上时,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如释重负。
      “清漪,快,快谢过公公!”
      沈清漪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细细绣了缠枝莲纹,在日渐高升的阳光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
      她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站起身,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姿态柔顺得如同初春初绽的第一枝新柳。
      沈清漪依言上前,对着老太监盈盈一拜,声音清凌凌的:“清漪谢过公公。”
      那老太监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好,好!大小姐果然是好品貌,好气度!入了东宫,必得殿下爱重。”
      就在这片喧嚣道贺声中,一阵清脆而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穿透了喧闹的人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三骑人马缓缓行来。
      为首之人,身着玄青色劲装,未着繁复官服,墨发仅以一根素白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孤松迎风。
      他面容俊朗,剑眉斜飞入鬓,星目深邃如寒夜,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喧闹场面格格不入的冷峻与疏离。
      他并未勒马停驻,只是放缓了速度,淡漠的目光扫过沈府门前这喜庆的一幕,在那明黄的圣旨和跪拜的众人身上短暂停留。
      沈知节眼见来人,脸色微微一变,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惶恐:“不知靖安郡王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郡王恕罪!”
      靖安郡王萧独。陛下侄儿,承袭郡王爵位却无实权,传闻生性散漫,不涉党争,常年游历在外,在京中如同隐形。此刻他的出现,着实令人意外。
      萧独并未下马,只微微抬手,声音清朗而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沈大人不必多礼,本王只是奉诏回京述职,途经此处。”他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沈清漪,在她那过分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状似随意地问道:“府上这是有喜?”
      沈知节脸上堆起笑容,带着几分谄媚:“托陛下洪福,小女清漪蒙太子殿下青眼,册封为太子嫔。”
      他说着,侧身让开些许,示意沈清漪上前见礼。
      沈清漪依言上前,再次行礼,声音低柔:“民女沈清漪,见过郡王。”
      萧独端坐马上,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的目光并未在沈清漪身上过多停留,反而转向了跪在女眷末尾的沈胭。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让一直低着头的沈胭没来由地心弦一紧。她下意识地抬眼,恰好对上那双深邃如寒夜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中,沈胭却敏锐地捕捉到,萧独的视线似乎在她与姐姐沈清漪之间极快地扫过,沈胭心头猛跳,立刻垂下眼睫,不敢再看。
      “恭喜沈大人了。”萧独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本王还要入宫面圣,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他轻夹马腹,调转马头,带着两名随从径自离去。那玄青色的背影在初夏明媚的日光下,划出一道冷冽而孤高的痕迹,迅速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短暂的插曲并未在喧闹中激起太多涟漪,沈府门前的喜庆依旧。满地鞭炮碎屑,红得刺眼。
      跪在女眷末尾的沈胭,微微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父亲激动得泛红的脸,越过母亲那尚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算计的得意,精准地落在她那孪生姐姐沈清漪的身上。
      阳光有些刺眼,落在沈清漪过分苍白的脸颊上,竟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她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影子覆盖下来,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那唇角是微微上扬的,勾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恭顺的弧度。

      可沈胭看见了。
      她看见姐姐那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节绷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一双曾经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那不是待嫁少女的羞涩与期盼,那是……一片被冰雪彻底封冻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物绝迹。
      沈胭的心,猛地一沉。昨夜角门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鬼魅般再次撞入脑海。

      昨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沈胭心中莫名不安,辗转难眠,便披了件外衫,想去小厨房倒碗水喝。穿过连接后院那条狭窄抄手游廊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飘了过来。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月光透下去的惨淡的清辉,勉强勾勒出角门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清漪。她背对着这边,身子靠着冰冷的墙壁,单薄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正剧烈地颤抖着。
      “姐姐?”沈胭心头一紧,压低声音唤道,快步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中夹杂着铁锈气的味道,便愈发清晰。月光挣扎着从云缝里漏下一缕,正好照亮沈清漪的半边身子。
      她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鹅黄色的软烟罗裙,只是此刻,那裙摆上,袖口处,竟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渍!
      那颜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发黑的深褐,黏稠地浸润了名贵的衣料,硬生生将娇嫩的鹅黄染成了绝望的斑驳。
      沈胭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污渍上。
      是血!
      “清漪!”她一把抓住姐姐冰冷得吓人的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绷紧,“你去哪儿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清漪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唇瓣被咬得一片狼藉,渗着血丝。
      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屈辱,还有一种沈胭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绝望。
      “胭儿……”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泣音,“是太子……他……他……”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她猛地抽回手,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连放声痛哭都不敢。
      沈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冻僵。
      太子?东宫那位?姐姐怎么会深夜见到太子?还弄了这一身的血回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用力扶住几乎要软倒的姐姐,触手一片冰凉黏腻。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抱地将沈清漪回自己的漪澜苑。
      万幸,夜深人静,一路上并未撞见任何人。
      漪澜苑内,守夜的小丫鬟靠在门边打着盹儿。沈胭将她打发去睡,亲自闩好了房门。转身时,沈清漪已经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他强行拉我入怀……我不从……推拒之间,不知怎的,碰倒了桌上的金簪……”沈清漪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断断续续,“那簪子……就……就扎进了他的脖颈侧边……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蜷缩起来,抖得如同风中之烛。
      “他捂著脖子,说……说我沈家……完了……”
      沈胭站在她面前,听着那破碎的、充满血腥气的叙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看着姐姐身上那件染血的罗裙,看着姐姐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动作僵硬地帮沈清漪脱下那件沾满太子鲜血的衣裙,又翻出自己一件颜色相近的旧衣,匆匆给她换上。那件染血的罗裙,被她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房中衣柜最底层,用几件冬日厚衣死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沈清漪在妆台前坐下,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机械地梳理着姐姐那略显凌乱的长发。铜镜里,映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
      另一张,同样毫无血色,但那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冻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