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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浮槎水自连 ...

  •   清早头,天还麻癞癞,向春长窸窸窣窣摸黑爬起来了,堂屋那头的老式摆钟,闷声闷气地铛了五下,声儿在空落黑黢的堂屋里撞来撞去,最后跌进墙旮旯里。
      她趿拉着鞋帮子都快磨破了的布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门,清冽气裹着锅屋后头菜地里的泥土腥气和新发的蒿子香,劈头盖脸涌进来。先不急着进石槲棚,拐进锅屋,拿瓢从水缸底舀了半瓢带着凉气的井水,就着砧板上剩的半块齁咸的咸菜疙瘩,呼噜噜,三两口就把昨晚上剩的那碗结了一层薄粥皮的稠粥灌下肚。胃里头有了食,身上才慢慢缓过劲来,不像刚才那样,手脚冰得像是从河沟里刚捞上来。
      廊檐底下,旧年辞岁腌的咸鸭、咸肉还挂在那里,滴着晶亮泛黄的油珠子,引得几只不怕死的早蚂蚁在门嵌子边上转悠探路。她挥起粗糙的手赶了赶,“也熊吧,这点油水也值得争抢,都不够塞牙缝的。”
      石槲棚里暗戳潮乎的,腐木和青苔混杂的味儿,吸进鼻子里凉丝丝又带点腥。不敢拉大灯,怕惊了这些东西的觉,只扯亮了一盏昏黄小灯泡,光弱得呀,只能照亮脚底下巴掌大一块泥地,她蹲下身,手指头小心意意摸上去,冰凉厚墩的石槲叶子带着绒乎乎的手感,“乖乖,真青丝,”她自言自语,像在哄自家小伢睡觉,“今朝天光好,日头神给脸,等下晌午头给透透气,也晒晒暖,去去潮气。”她伺候这些石槲比伺候人还经心百倍。啥时辰浇水,浇多少;啥时辰遮阴,遮几成;啥时辰通风,通多久;心里那本账,比学堂里老师教的功课还清楚明白。村里头不是没人眼红讲闲话,戳她脊梁骨:“一个寡妇人家,守着一堆草,能搞出什么名堂?还不如早早改嫁!”“看她那石槲能卖几个毛票子,不如跟俺们一起去江浙沪的厂里,一个月五六千稳当当,还能见见世面,窝在这山沟沟里有啥出息?”向春长听见了,只当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信的是老古话:“磨骨头养肠子”。力气是浮财,去了又来,汗珠子砸进土里,才是实实在在能生根发芽的东西,她整天弯腰弓背蹲在棚里,一蹲就是大半天,腰眼子酸得直不起来,就握起拳头死命捶两下,手指头叫柳条石槲叶磨得糙得很,裂开好多细小口子,晚上用热水泡,直咝咝抽气。但她看着石槲抽出水灵灵的新芽,鲜活得扎眼的绿意,心里头就舒坦了,觉得啥罪都值了。这就是她的根她的命,她向春长立在这世上的本钱,谁也甭想瞧不起。

      逢集这天她清早头天还麻花亮就爬起来了。把那些晒得干蹦能当响听的石槲,仔细意意一根根捋顺了才装进柳条筐里,这筐还是拿几根品相不好的石槲跟集上的穆固换的,编得真光滚真排场,结实得很。她挎起沉甸甸的筐子,踩着一地冰凉露水,走五六里坑坑洼洼的土路才到镇上的汽车站,中巴车里挤满了去镇上办事的乡亲,鸡鸭鹅叽叽嘎嘎,人声嘈杂,有那相熟的就扯着嗓子隔着人堆打招呼:“春长啊,又去镇上卖妳的宝贝疙瘩啊?今年价钱给管照?”
      “哎,卖点换几个油盐钱,糊张嘴呗。价钱也就那样,混口饭吃。”她笑着应承,把筐子紧紧搂在怀里,怕挤坏了她的宝贝石槲。
      到了镇上那家老药铺,掌柜的跟她熟了,抓起一把石槲,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又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点点头:“向大姐妳这石槲品质是没得批,真排场药性足,就是……唉,今年这行情是真不大照,外地来的量大,价钱压得低,我这也是小本买卖……”向春长心里头咯噔一下,像被三九天的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但脸上还强撑着笑:“掌柜,妳是老主顾了,多照应点,我这全是下死力气一点不敢偷懒伺候出来的,天地良心,一点药没敢打。”
      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价钱到底还是比旧年低了一成。她捏着那叠不算厚的票子,手指头捻了又捻,但一扭头,看见街边巴黎甜甜亮堂到晃眼的橱窗,里头摆着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蛋糕点心,想起在省城跳舞的闺女,牙一咬脚一跺就走进去了,称了两斤香片,珍宝小时候最馋这个每次回来都念叨,又拐去詹记,排了半天队,买了一包鸡汁豆干一包麻饼,都是闺女喜欢的零嘴。
      回家路上,她没舍得再坐中巴,一步一步往回走,土路两边,稻田绿油油的,秧苗才插下去不久,矮趴趴的看着就喜人,风一吹掀起一层层细碎绿浪,她看着这光景,闻着带着粪肥和青草味的空气,心里那点郁闷慢慢也就散了。日子就像这田里的秧,一茬一茬地种一茬一茬地收,总有旱有涝有肥有瘦,但总得往下过。她心里盘算着明几个去河沟里摸点螺蛳,用干辣椒大蒜子老姜爆炒,辣乎乎的,香味能飘出二里地,也能就着扒拉下两碗米饭。

      省城艺术学堂的排练厅,四面墙都是亮晃晃能照出人影儿的大镜子,真光滚,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项韵深靠着把杆,看着同学们在老师的吆喝下排练一个现代舞的片段,动作编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看着很有劲道充满所谓的生命力,同学们跳得也卖力,汗珠子甩出来,在惨白的灯光底下亮晶晶的,青春扎眼累得够呛。老师看样子很满意,拍着手,声音在厅里回荡:“好!就是这个劲头!保持住!情绪再饱满一点!韵深别光靠着!抓拍几个瞬间!要那种力量爆发情绪顶点的感觉!”项韵深端起那台比砖头轻不了多少的相机,对准那些旋转、跳跃、伸展的身影。快门声咔嚓咔嚓,又脆又响,似在给这场热闹的表演打拍子,但她透过小小的取景框看到的却是另外的东西:领舞的女生,在做一个高难度大跳腾空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嘴角因为吃劲,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瞬间的表情甚至有点狰狞;旁边一个伴舞的,落地那一下,膝盖有个细微的打弯,泄露了腿部酸软和勉强;还有她们的眼神,拼命想表达出老师要的那种狂喜和投入,但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是一丝累瘫了的放空和无法掩饰的勉强。
      这些细微微的“不齐整”、“不和谐”、“不完美”,在她眼里耳朵里给放得老大,变成了一种让她心神不宁的“真”。她按快门,专抓这些脆弱真实不好看的瞬间,只有这些才是剥掉所有伪装后剩下的东西。回放照片的时候,老师凑过来看,眉头越皱越紧,拧成了个疙瘩:“韵深啊……妳……抓拍的时机是好的,构图也不能讲丑。但是…但是这表情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太真实了?我们要表现的是美,是力量,是经过提炼的艺术!不是这种……这种挣扎感,这种累得像条狗一样的本能反应。珍宝这张,嘴都歪到耳后根了,真不好看,删掉重拍。”项韵深张了张嘴,想把心里头看到的那个“真”字,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瞬间”讲出来,但话到嘴边,看着老师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硬生生咽回去了,只是低下头,相机带子勒得指头发白:“哦,晓得了…我再试试看。”她觉得自己像个始终杵在外头的看客,永远融不进去热烘烘大家都步调一致的劲头里。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呼朋引伴,嚷嚷着去学堂门口对面的卡旺卡买奶茶,商量晚上去哪家新开的网红店打卡拍照,她摇摇头,把相机收进包里,小声说:“妳们去吧,我还有事,不去了。”

      她一个人背着相机包,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乱转。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楼,反着刺眼天光,她能注意到玻璃接缝处没擦干净的水渍和旁边老旧墙面上撕掉一半、残留着破茬儿的小广告;繁华热闹、人挤人的商业街上,她的眼睛对准了一双浑浊得像死鱼眼一样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就算回到她租的那个墙皮剥落线路老化的破旧小区,她也能从阳台上晾晒的密密麻麻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服裤衩子里,看出每家每户的鸡零狗碎奔波劳碌和沉重疲惫。
      妈妈打电话来,声音永远是那么有劲:“囡囡,给吃了?妈给妳寄的蒿子粑粑收到没?别省,多吃点!钱不够花了赶紧跟妈讲!我们韵深以后是要当大摄影家的,不能亏了身子骨!在外面好好的,妈就放心了!”她听着妈妈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心头暖酸,妈妈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把她从那个灰扑扑的小镇子里硬托出来,托到这个眼花缭乱让人头晕目眩的大世界,她却在这个世界里沉浮茫然,不晓得自己的脚该往哪块地上踩,自己的镜头该对准什么。她拍的那些她觉得很“真”很有冲击力的照片,别人看了都讲“太灰了”“不亮堂”、“不好看”“看不懂”,她不晓得自己的“不一样”与“看见”,到底是个赏饭吃的宝贝还是个甩不掉的毛病。

      穆固过的日子,就跟她手里摆弄的柳条一样,安静柔软,没啥人注意,像河底的水草,自个儿摇自个儿的。
      她住的老屋,还是她师傅手上传下来的,堂屋倒是宽敞,就是家具都老掉牙了,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就没别的了,地面是泥巴夯实的,扫得倒挺光溜能照出模糊人影,最排场的家具就是八仙桌,听说还是师祖那辈传下来的,桌腿都有点瘸了,拿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木片子垫着才能放稳当,不然一碰就晃荡。
      她一天到晚的生活规律得像老钟摆,几十年如一日。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烧水,锅屋那口大灶还是烧柴火的,往往是昨夜剩饭,用滚开的水一泡,就点豆腐乳或者咸菜疙瘩,就是一顿。上午头太阳出来了,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廊檐底下开始处理晒干柳条,刮皮浸泡,让它们变得软和听话,好任她摆布。下昼日头偏西了,她就正式开始编东西,手指头翻飞,脑子里空落落的,啥也不想,或者说想了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编好的筐子篮子小摆件,就在堂屋的角落里越堆越高,似个沉默的小山包。
      偶尔有街坊邻居遛弯过来,背着手,站在门口看一会咂咂嘴,“固丫头手是真巧,随妳师傅。”“编这么多卖得掉吗?堆家里占地方,落灰。”“现在谁还兴用这个啊,塑料的多轻省,又不贵,还好洗。”“妳也该寻个人家了,整天闷头编这个能有啥出息?老了谁管妳?”穆固就抬抬头咧咧嘴,算是笑过了也不接话,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她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就像听惯了春天刮风夏天打雷一样,人们也没啥坏心,就是人们过的日子和她的,早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跑的都不是一个劲儿了,她的世界就是这一根根普普通通的柳条,编进去的是耐性,是一点别人看来什么用都没有她却舍不得丢的念想。
      镇上偶尔也有来旅游的城里人,背着双肩包,拿着手机到处拍,会好奇地在她摊子前停一下,伸头看看。夸一句“哇,纯手工啊!”“真厉害!”“好环保哦!”,然后挑一两个最小巧便宜的小摆件买走,多半是拿回去当个新鲜玩意儿摆着看。这就是她大部分的收入了,刚够买米买油,维持个饿不死的状态,偶尔打一点肉或打几块豆腐改善一下。
      她也会去赶集,集上热闹得像个□□坑,她总是把那个小摊子摆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头,像是刻意躲开热闹。看着别人摊位上人来人往吆喝声震天响,她也不急不躁,就低着头编自己的,她看着水灵灵带着泥的蔬菜,看着在盆里扑腾的鱼虾,看着油光光色诱人的卤菜,心里是喜欢的,但又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喜欢,看得见摸不着也融不进去,她最常买的是豆饼,便宜顶饿,能放不容易坏,或者买点当季的菱角菜,回来用干辣椒和蒜瓣一炒,有点清苦味,但老话讲能败火。

      何睥的办工室宽敞亮堂窗明几净,中央空调呼呼吹着温和的风,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最宜人的温度,似个巨大恒温箱,电脑屏幕上弯弯绕绕的数据线示复杂图表和跳动数字代表的是阳光是电能是清洁能源是未来无限的潜力,也是她拼了十几年青春和心血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她能在这个世界上挺直腰杆大声说话的底气。
      但耳朵边上的声音,老是像背景杂音一样,干扰着她的频率,让她无法完全沉浸,“我家那个讨债鬼,气死我了,数学又考了个不及格!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哎,别提了,我家小子也是,追星追得五迷三道的,房间贴满了海报,作业都不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用!”“妳们讲国际班那个外教到底给管?一年学费死贵!是不是骗人的?”“赶紧买房啊!再不买学区房又爸的涨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这些声音嗡嗡嗡嗡嗡嗡,无孔不入。她也试过勉强自己插两句嘴,讲讲最近看的电影或者某个音乐会,人家回她的眼神像是看外星人:“哎呦,何工,您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呢?”“我们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了,哪还有空哦,光孩子就够操心的了。”“您是真潇洒啊!”她慢慢就闭了嘴彻底失了声,吃中饭的时候,她宁愿端着食堂打的饭盒回到自己那个用隔板隔出来的小小格子间,一边机械扒饭,一边看手机上的论文或者科幻小说,那才是她能完全把握、能沉浸进去、能找到共鸣的世界,《地海传奇》里的宇宙社会学,《血孩子》里尖锐的阶层隐喻,还有卡林顿写的充满异想象杂种族和性别关系的作品,比那些永远围绕着成绩价格的对话更让她觉得真实安全。中年危机像一场闷头闷脑的重感冒不声不响就找上门了,鼻涕一样甩不掉,她开始疑乎,除了“何工”、“光伏专家”这些职业标签,她何睥本质上到底还是个啥?没家没口,没牵没挂,好像就成了个不周全杵不直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异类,工司开年会,人家都是拖家带口嘻嘻哈哈共享天伦,她一个人缩在角落头,端着杯果汁,像个摆错地方的板凳腿,多余又碍眼。连远在老家的爹爹打电话来,嘘寒问暖之后,绕来绕去,最后总要落到万年不变的催命符上:“睥睥啊,个人问题也要上心了啊……眼光不要那么高……老了总得有个伴……”
      她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开车出去瞎转,没有目的地,七拐八绕,车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房屋,最后不知道怎么就跑到那个安静得有点瘆人、只有松柏常青的烈士陵园门口了,她把车停在外头路边,拿着那本快被她翻烂了的《黑暗左手》,走到里面找了个凉亭坐下,拿着这本书坐在这种地方,她自个儿都想笑,自己是不是也像书里寻找共生的异类,在找一个能理解同等孤独的依靠。

      胡寻舟觉得自个儿过的日子,就像一场永远被人落下一大截的比赛,累到吐血也看不到终点线。
      小时候妈爸出去打工,她是标准的留守儿童,天天趴在堂屋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门嵌子上,眼巴巴望着村头尽头不知道在哪里的土路,她拼命学习,玩命地学,拿回一张张红彤彤的奖状,贴在堂屋那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墙上,盼着妈爸过年回来时能看到,能摸着她的头夸她一句:“俺们舟舟真照!”后来,妈爸是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穿着新衣服的弟弟,弟弟是在妈爸身边在城市里长大的,会哭会闹会撒娇,嘴巴甜成绩好,爸爸把弟弟架在脖梗子上,满村子晃悠,嘴里心肝宝贝肉地叫着。对她总是隔了一层,她考好了,是应该的:“俺们老胡家闺女,脑子随俺,本来就不差!”考不好,那就完了天就塌了:“女孩子到底是不行!心思活泛了!野了!就知道玩!”她憋着一肚子气,一股子说不出的委屈和不忿,非要证明自己看,她咬紧牙关,终于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住了校,她以为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家就能喘口气,没想到,学习压力更大,周围同学一个比一个能熬,一个比一个拼命,她熬夜刷题,刷到眼睛又干又涩,头毛一把一把地掉,梳子枕头上都是,压力最大的时候,她能清清楚楚听见自个儿的心在胸口里头“咚!咚!咚!”狂跳,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令人心慌意乱、快要爆炸的声音。
      江淮十校大联考,她考砸了,成绩单像阎王判书,爸爸电话准时打了过来,咆哮声炸雷一样:“……就晓得妳不行!烂泥扶不上墙!白瞎那么多钱给妳上学!妳看妳弟弟又考了前十名!妳呢?趁早滚回来算了!还能帮家里干点活!”所有的委屈绝望愤怒不甘彻底炸开了,她躲进水房,锁上门,咬着嘴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拿出那个写满了笔记的本子,翻到空白页,颤抖着手写下那些字,感觉自个儿变成了一截叫虫啃光了、被丢弃在野地里的枯骨头,所有的努力期望热气,都成了锅屋灶膛里没人要的灰。
      同学跳楼没死成摔断了腿的事蒙在她心上,她怕得很也迷瞪得很,不晓得路在哪前途在哪里,活着咋就这么难这么累?这么没指望?走到烈士陵园是因为这地方安静得像世界尽头,没人认得她,没人会指着鼻子骂她,没人会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她。

      清明才过没几天,天还有点凉嗖,似还没缓过劲来的病人拖着阴沉脸色,陵园里头的松柏树倒是长得青郁郁硬邦邦,就是没人烟气,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向春长是来给早死丈夫烧纸的,虽说不是啥烈士,没资格埋在前头那些排场的大墓里头,但好歹也在这边墓区占了个巴掌大的地方,顺带脚的事,她挎着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篮子,里头装着几个还温乎着的蒿子粑粑,绿莹莹的,看着就喜人,还有一厚沓自家裁的黄表纸。项韵深是背着相机包来的,学堂里搞啥寻根的摄影作业,要求拍出历史的厚重感和陌生的熟悉感,她想着这陵园年头久墓碑多,说不定能挖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就一个人摸来了,端着相机,这瞅瞅那看看,镜头里头尽是斑驳脱落的碑文、长满青苔的石头和枝干虬结的老松。穆固是来给她师傅扫墓的,师傅也是个手艺人,编了一辈子柳条,没发过大财,也没啥大名声,默默无闻地死了,就埋在陵园最不扎眼最边角角的荒地上,她带了一壶散酒,几块师傅生前爱吃的、甜得腻人的绿豆糕,用油纸包着。
      何睥把车停在外头荒草地里,想着里头肯定清静,能让人喘气透风。胡寻舟是逃了下昼的课,她不想回家听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比较,也不想回学堂看那些让她头皮发麻恨不得撕掉的课本和试卷,没地方可去,两条腿挪到了这里,她只觉得这里安静得好,没人会留意到她这截多余的枯骨。
      五个人像五颗被风吹到不同角落、毫不相干的草籽,散落在偌大安静的陵园里,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各自祭奠着各自的一点念想。

      刚才还好好的,只是有点阴,忽然飘来几朵厚墩乌云,紧接着,细密雨丝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但站久了,头发梢衣裳角都能给洇湿,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类孩来!这鬼天!”向春长赶紧把还没来得及烧的纸钱一股脑塞进篮子里,用布盖严实了,四下张望找能躲雨的地方,纸钱可不能湿了,湿了就没法烧了,下面的人就收不到了。项韵深把相机死搂在怀里,用外套遮得严严实实,踮着脚,小跑着往最近的那个飞檐翘角还算结实的小亭子跑,相机可比她自个儿淋雨金贵多了。穆固把带来祭奠师傅的那一小壶酒和油纸包好的糕点收进布包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柳编筐顶在头上,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亭子走,柳条编得密实能挡点风雨。何睥叹了口气,看着落在书页上的雨点,赶紧把书合上,塞进风衣的内口袋里,拍了拍沾上雨丝的肩膀,也快步走向此刻显得格外可爱、能提供一方干燥的小亭子。胡寻舟没动地方,她仰起脸,闭上眼,任由那凉丝雨点落在脸上,和早就忍不住流下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她甚至有点希望这雨下得再大点再猛点,好把她彻底浇透浇醒,或者直接浇没了也行,一了百了。
      最后,五个人前前后后都挤进了那个其实并不太大甚至有些破旧的小亭子里,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眼神碰一下又赶紧躲开,有点尴尬有点局促,又有点同是天涯躲雨人的好笑和无奈。
      向春长是个热闹性子,看不得这种闷葫芦场面,最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嗓门一如既往地亮:“这雨落的,真不是个时候哈,专门跟俺们作对似的。”她拿眼睛扫了扫几个年轻姑娘,特别是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的胡寻舟,心里一软,“乖乖,都淋湿了,头毛塌了衣裳潮了,败再感冒了,这荒郊野岭的可没处买药去。”她说着,把篮子上的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碧绿的蒿子粑粑,“俺这有蒿子粑粑,才蒸的,还温乎着,给管吃一个垫垫?落雨天真冷飕,肚子里没食更冷。”胡寻舟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巴瘪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项韵深没说话,默默打量着眼前这几位难友:这个一看就是热心肠的阿姨,嗓门大,衣服上还沾着泥点;旁边那个看起来安静得过分的姐姐,头上还顶了个柳条筐,怪有趣的;那个穿着风衣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还有那个哭得稀里哗啦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觉得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一种奇异感,下意识地举了举相机,想记录下这诡异组合,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何睥推了推被雨水打湿有点滑的眼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穆固放在旁边石凳上的那个柳编小筐上,编得真细发真精巧,结构严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有点惊讶还能看到这样的手艺,穆固则注意到了何睥风衣口袋里露出的那本书的一角,独特的封面设计她有点印象,似乎在书摊上瞟到过,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闪过让人看不出的好奇。

      雨渐渐下得有点急了,哗啦啦的声音打在亭子的瓦顶上,又顺着翘起檐角流下来,形成一道小小水帘,为她们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屏障。
      向春长看胡寻舟哭得可怜,身子还在发抖,心里更软和了,就凑近点,嗓门放低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问:“小大姐,咋搞的嘛?受啥委屈了?跟姨讲讲?讲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胡寻舟只是拼命摇头,项韵深望着亭子外头被雨幕笼罩的陵园景色,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家听:“这里头…倒是挺安静的,静得能听见雨声…跟外头吵吵闹闹的,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何睥接话,像是找到了某种共鸣,也像是感慨:“是啊,安静得…能让人想清楚很多平时没空想或者不敢想的事,噪音太多了反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说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穆固,指了指那个柳编小筐,“妳这个……编得真好,是卖的吗?还是自己编着玩?”她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重的气氛。穆固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声音轻轻的:“不是啥值钱东西,就是点老辈传下来的手艺活,编着自己用用,或者送送人,混口饭吃罢。”向春长听着她们妳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看着亭外连绵的雨丝,忽然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哎!俺讲看着咋都面生得很!俺们几个祖上恐怕都不埋在这边吧?俺男人是早年从北边迁过来的,不算本地根,埋在这也是没办法。”项韵深接话:“我家是下面县城的,也不算正儿八经的本地人。”何睥说:“我母父是南方人,支援内地建设才来的安徽,我是生在这长在这的,但老家也不算这。穆固轻声说:“我算是本地人住久了,但我老家也不是这片的,我是后来跟师傅学的艺,师傅埋在这。”胡寻舟小声抽噎着:“我也不知道我算哪的…”
      五个人这么一唠,忽然发现,她们在这个埋着英烈表着根脉的陵园里,竟然都是外来户边缘人,一种微妙的联系就这么悄没声因为一场雨搭上了。

      雨慢慢小了,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天光从乌云的缝隙里重新透出来,水洗过一样亮堂,空气里满是泥土青草和树叶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的清新味道,好闻得很,吸一口能凉到心里。
      向春长看着亭檐滴下的最后几滴晶莹水珠,长长舒了口气:“唉,碰上了就是缘分。俺看俺们几个,虽然不认识,但也挺能唠到一块去,怪投缘的。要不这样,往后要是清明辞岁,大家伙儿都得空,就约着一起来扫扫墓,不管扫谁的,也算有个伴,互相说说话……”其余四个人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这个提议有点突然有点匪夷所思,但又好像不赖,在这个冷漠忙碌的世界里多个能说说话的伴,并不是坏事。
      “给照?”向春长看着她们,眼里带着点期待,“照。”项韵深第一个点头答应了。她觉得这比拍那些千篇一律的“美”照有意思多了,这才是真实的人生相遇。
      “管。”何睥也点点头。她确实需要一点不一样的、能脱离那个只有技术和家长里短的真实联系,哪怕这联系有亿点奇怪。穆固看着大家,沉默了几秒,也轻轻嗯了一声。
      胡寻舟看着这四个年纪打扮都完全不一样的陌生女人,心里头咚咚咚狂跳的声,因为几句简单的话稍微安稳了一点,怯生生地答:“管。”

      自打在陵园躲雨碰上头,稀里糊涂地约定了以后一起扫墓,五个人还真就慢慢联系上了。那天雨停后,在陵园门口,是项韵深拿出手机,提议说:“要不咱拉个群吧?方便以后联系?不然下次约日子都找不到人。” 其余几个人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陵园姐妹团”这个听起来有点瘆人又有点黑色幽默的微信群就这么诞生了。

      向春长用的是老手机,只能接打电话,还是项韵深帮她弄的,教了半天怎么发语音,她很快就成了群里当之无愧的主食担当和气氛组。她三天两头就发照片:刚浇过水的石槲绿油水灵,叶子上挂着水珠,“今朝落雨,棚里有点漏,忙了一上昼”;锅屋里蒸的咸鸭咸肉滋啦冒油,看着就下饭,油汪亮晶;炖得咕嘟咕嘟响、热气腾腾的大锅子,里头滚着大块的五花肉、吸饱汤汁的豆泡笋干;“今朝炒了菱角菜,放点干辣椒炝锅,真下饭!”她发的语音最多,嗓门亮,有时候背景音里还有鸡叫狗吠、或者石槲棚里的风声,热闹得不得了,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她是真心疼这几个小大姐,特别是胡寻舟,隔三差五就@她:“舟舟,给吃了?钱给够花不?妳爸要是再敢呲哒妳,妳就打电话给俺!俺去讲理!俺就不信了!”
      项韵深则在群里找到了她镜头之外的安徽。拍旧巷子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拍锅屋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拍菜市场里水灵灵蔬菜和乱跳鱼虾。何睥总会从她的构图、用光、角度上看出点门道,评论几句“这个光影抓得好”、“这个角度选得妙”、“这个瞬间捕捉得很有张力”。穆固则会指出更具体的生活细节:“这地俺认得,旧年俺还去那买过柳条,那家的老婶子手艺好,脾气犟。”“这家的豆腐乳是祖传手艺,味道冲,下饭真管,一顿能多吃一碗。”项韵深发现,透过这些姐姐阿姨的眼睛和话语,她镜头里那些原本只觉得陌生疏离充满隔阂的景象,慢慢透出一点熟悉温暖扎实的底色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去拍一些更暖的东西,比如向姨被灶火映得通红淌汗带着满足笑意的脸庞,比如穆阿姨布满茧子能编出无限精巧和生机神奇的手。
      何睥和穆固的对话,往往是群里最安静最有深度的。何睥会分享她看的书,不止《黑暗左手》,还有别的科幻小说、杂文、哲学随笔甚至音乐评论链接。穆固话少,但每次开口总能问到点子上,或者冒出点让人意想不到的见解。
      “何工,那外星生物它自个儿心里害不害怕?它想不想家?它会不会觉得孤单?”
      “穆姐,这段关于秩序与混沌的描写,像不像编柳条?也是一种在混乱中建立秩序赋予意义的过程?一种安静持久的对抗?”
      “我觉得像,编筐编篓,都得顺着材料的性子来,不能硬掰,硬掰就断了,得有节奏和耐心,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何睥第一次觉得,那些盘旋在脑子里、无人可说也无人在意的古怪念头和细腻感受,找到了一个可以安稳落地甚至得到回应的角落。她甚至抽了个周末的空,开车按照穆固之前模糊描述的地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就坐在穆固家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柳条沙沙声、闻到淡淡草木清香的堂屋里,看她手指翻飞地编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穆固给她泡自己上山采的、亲手炒制的野茶,喝下去后喉咙里会有淡淡持久的回甘。何睥带来从市里詹记买的桃酥和麻饼,穆固尝一点点,皱皱眉说“太甜了,齁嗓子”,但会用油纸包好收起来,说“留着慢慢吃”。

      胡寻舟依旧是群里最沉默的那个,但她每条信息都看,每张图片都放大仔细看,每段语音都听完。她看到春长晒的满是生活气息、甚至有点凌乱和油烟的锅屋,看到韵深拍的充满故事感和烟火气的老街市井,看到何工和穆姨讨论的那些她听不太懂但又觉得深奥有趣的问题。她觉得自己那个被分数、排名、压力和失望挤得满满当当、快要爆炸的小世界,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一点点撑大透进光亮。她开始敢在群里发一个“早上好”的表情包,或者看到春长做的色香味俱全的蒿子粑粑时发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对她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她努力地想跟上大家的节奏,学习依然让她头疼欲裂,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是会时不时地跑出来吓她,尤其是在考试前后。但当她又一次被一道怎么都解不出来、感觉像是天书的数学题逼得想撕本子尖叫的时候,她把那道题拍了张照片,发到了群里,带着点哭腔问:“这个…给有人会做呀?…看不懂……脑子像糨糊…”
      何睥几乎是秒回,给她写了好几种详细的解题思路,一步一步,逻辑清晰,甚至用了不同的方法生怕她看不懂。春长看不懂那些符号,发来一条长长的语音,背景音里还有锅铲碰撞的声音:“俺的孩来!这画的都是啥跟啥?跟鬼画符一样!舟舟慢慢学,败急!急坏了脑子更不照!等放假来姨家,姨给炖锅子补补!”韵深发来一串“加油”“挺住”“妳是最棒的”表情包。穆固的话依旧简单又带力量:“不急,慢慢来。”
      胡寻舟看着手机屏幕上瞬间跳出来的那么多条信息,看着那些解题步骤,听着话语,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演算字迹,但心里有个小角落,啪嗒一声,被点亮了,暖乎乎的。

      日子往前流,底下哪能没点暗流和漩涡呢?谁家锅底还能没点灰呢?
      向春长的石槲招了病虫害,好几株心肝宝贝的叶子蔫头耷脑,发了黄打了卷,急得她嘴角起了一溜燎泡,吃饭都不香了,天天蹲在闷热潮湿的棚里查资料、翻书、琢磨办法,眼窝都深了。她在群里叹气,语音都有点没精打采:“今年这运道真是不照,流年不利……怕是白忙活了,投入的钱都要打水漂……”
      穆固摆摊的地方被镇上新来的管理队通知了,说是不符合镇子新的美化规划,影响镇容必须挪地,新找的位置一天下来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野狗偶尔溜达过去,她看着堂屋角落里堆得越来越高的柳编制品,心里头涌上一股深沉无力感,她默默拍了张那些堆积如山的筐篮照片发群里,一个字都没配,但沉默本身就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何睥负责的项目到了技术瓶颈,整个团队加班加点熬了好几天,咖啡当水喝,头发都快薅秃了,进展还是慢得像蜗牛爬,甲方还天天催命一样打电话。偏偏同办工室的同事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孩子小升初择校的烦心事,攀比着哪个补习班更贵更有效,她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杯直接掼地上。中午休息,一个人跑到地下车库,坐在车里关了引擎,她在群里发了一句,带着少有的负面情绪:“有时候真想,去他爸的,爱咋咋地,不管了。”
      连看起来最洒脱的韵深,也接到了她妈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催她放假早点回去,说托七舅八伯给她物色了个对象,据说是镇上一个开家具厂的小老板,家里钱多得能砸死人。
      胡爸爸虽然因为之前向春长那几个彪悍的电话稍微收敛了点,但看她的眼神依旧像是看一件次品,时不时还要阴阳怪气几句:“妳看妳弟,又拿奖状了。”“天天抱着个手机,也不知道在搞啥名堂,成绩能好才怪。”弟弟的又一张奖状被贴到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感,偶尔还是会像鬼影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喉咙发紧。
      但这个名叫“陵园姐妹团”的微信群,成了她们共同的透气孔或者说战壕,在这里她们可以露出脆弱和疲惫。

      向春长抱怨完石槲病情,隔天又发来一条斗志昂扬的语音,背景音里是呼呼风声,像是在路上:“也熊也得干啊!俺就不信这个邪!明几个俺就坐早班车去县里农业局,找技术员问问去!肯定有法子!”
      穆固发了张栩栩如生的小蜻蜓说:“新地方清静,没人吵也没人赶,也好。能静下心编点细发东西,磨磨性子。”何睥回:“刚看了篇最新论文,好像有点头绪了,灵感来了,我再去实验室试试,通个宵看看。”
      韵深对她妈那边采取了拖延战术和糊弄学:“妈,俺的事俺自己心里有数,您败操心那么多了哈!吃好喝好,跳跳广场舞,身体好最要紧!”转头就在群里发:“啊啊啊救命!母上大人逼婚了!姐妹们求支招!怎么糊弄过去?”连胡寻舟都鼓足了勇气,在大家发泄完之后,试探性地发了一句:“阿姨姐姐加油,都会好起来的。”
      她们彼此倾诉着烦恼和困境,并不总能立刻给出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但那种“我听着呢”、“我懂”、“在一块”的陪伴支持,散发出真实的热量。
      向春长真的跑去县里,厚着脸皮缠着农业局的技术员问东问西,记了满满一纸笔记,买了新药,伺候祖宗一样天天守着那几株病了的石槲,眼巴盼着它们冒出新绿。穆固在新摊位挂了个别致牌子,用毛笔蘸了墨,工工整整写上“手工柳编”四个字,偶尔有喜欢复古风、追求独特感的年轻人逛到这偏僻角落发现,如获至宝啧啧称奇,反倒成了个意外的惊喜,虽然买的人还是不多但总算有了点盼头。何睥在实验室又熬了两个通宵,终于灵光一闪,抓住了问题关键,团队一片欢呼,她自己也彻底松了口气,虽然走出实验室,依旧没人跟她聊聊那本科幻小说里震撼她的伦理困境。项韵深跟她妈磨破了嘴皮子,最后各退一步,答应放假回去见一见那个小老板,但坚决声明“成不成不在俺,败抱太大希望,俺就是去吃个饭”。至于胡寻舟,她把那道何睥解出来的数学题反复看了很多很多遍,虽然还是有些步骤像天书一样绕不过来,但她拿出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开始认真理题,令人心慌意乱的心跳还在耳朵边响,但她试着对它说,也对自己说:“败啧声,俺要学习,慢慢来。”

      快入夏了,天气弄得人心里毛毛躁躁静不下来,大考一天天逼近,不断增重的巨石压在心口让胡寻舟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下,一句无意的、甚至可能都没过脑子的“看妳这次能考个啥样,再考不好真不如回来算了,还能省点钱”,戳破了她才薄得纸一样的心气儿,那些关于枯骨和灶灰的念头再次卷土重来。她又绕到了熟悉的陵园,拿出本子和笔又想写下一些文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苦水倒出来一点。
      刚写下“有时我会恍惚……”几个字,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微信群的消息提示音,一连串打破死寂,不想看因为觉得热闹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但又忍不住下意识点开。
      是向春长发来的照片。那几株快要死不活、让她愁得嘴角起泡的石槲,靠近根部的地方,钻出了几个绿晃眼的小芽芽!“俺的孩来!真照!熬过来了!我就讲能照!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语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穆固发了一张新编的复杂图案,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轮廓,虽然羽毛细节还没处理,但昂首向前的神韵姿态已经出来了“试了个新花样,照着旧画片上学的,有点难,给管看?”
      何睥分享了一首空灵悠远的科幻配乐链接,说:“压力大的时候听听这个,很放空,感觉像飘在无尽太空里,所有的烦恼都变小了。”项韵深发了一张对着浴室镜子做的、极其夸张扭曲的超级大鬼脸自拍,“跟母上大人斗争取得阶段性胜利!放假回去不表态不承诺不答应!欧耶!斗争到底!”胡寻舟一条一条看着听着,看着那抹挣扎出的新绿,看着即将涅槃的凤凰,看着搞怪勇敢的鬼脸,听着能洗涤心灵的音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忽然觉得灶底的灰被人遗忘又被扫进角落,但她可不敢说最底下不存在没烧干净的根根死咬地气,等着下一场透雨蹿出新芽。
      她拿出手机,删删改改最后发出了最简单的四个字:“谢谢妳们。”

      向春长的电话立刻就打过来了,背景音里还有锅铲急促的碰撞声,像是急着关火:“舟舟?咋搞的?妳是不是又受气了?给管回家?要不要姨现在就去接妳?妳在哪?”
      何睥立刻私聊她,消息发得飞快:“需要打电话聊聊吗?我现在有空,随时都可以。”
      项韵深发来各种各样的拥抱摸头加油的表情包,刷了满屏。穆固没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发来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是翠绿欲滴的柳编新芽,下一秒就能舒展开来拥抱阳光。
      胡寻舟握着手机感受着滚烫温暖和坚定支撑,她慢慢把刚刚写下开头的那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一下一下撕得粉碎,然后站起身,走到常倚靠的老松树下,手一扬,白色碎纸片如灰白蝴蝶,飘散开,纷扬落在潮湿泥土之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她拍了拍沾了灰和泥土的手,转过身很稳地朝着陵园外面走去,天光从厚重缝隙里探出来形成明亮光柱,落在远处田野近处墓碑和她的身上,她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空气,心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坚定:总有一天,她会听不见末日要来了咚咚咚的心跳声,不是因为心跳停止了,而是因为她的心,被更多更重要更温暖更有力量的声音和东西慢慢填满夯实了,那些声音告诉她,就算真的成了灶灰也别怕,因为总有风会吹过来,总有雨会落下来,而灰烬底下总有破土翠绿又属于她自己的新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浮槎水自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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