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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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孤高的人来讲，踩碎她的脊骨不见得多容易，但是如果这个人是心甘情愿让人践踏。
那么这件事，便不算侮辱，而是成长。
百生门早已传开，说是，与紫云峰峰主千金师出同门的那位——李染师兄，往日里就见其性情颇为偏执，在秘境中又受幻境影响，道心不稳，走火入魔，对同辈痛下杀手。
虽说动机有待商榷，但被蒋宁斩去一臂，却已是事实。
街道上，身为当事人的杜兰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虽说全身上下不曾有伤，却有种成功骗回一条命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要与目前生活失之交臂的错觉，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着实不赖啊。
她随手扯了个人问路，用一枚碎银作为引路费，很快找回宗门。
杜明河这段时日，因着独女生死未卜，忧心之余，还要处理宗门众多事务，尽管面对多位长老送来的慰礼，以及令峰主频频的低头道歉，本着以大局为重，只能将心事全数深埋。
他私下用过几次血祭禁术，想要堪透天机，知晓杜兰生死下落，但均未成功，往日里无所不能的他，第一次遭此打击，精神恍惚，人也紧跟着消瘦下去。
所以当杜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度以为是幻觉，但还是怯怯地喊了一声：“兰儿，是你吗？”
杜兰看着他两颊凹陷、唇色惨白的面庞，略微自责道：“是我，我回来了。”
热泪从这位老父亲的眼眶夺出，他泪如泉涌，不断重复：“你去哪了呀？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杜兰对脑内那段缺失的记忆，颇为费解道：“我只知道自己在山崖底下转了许久，浪费了不少时间，让父亲平白无故操心了。”
短暂叙旧过后，杜明河告诉她，蒋宁还在秘境中寻人未归，李染伤势过重尚处昏厥。
他问：“你想要怎么处置他？爹听你的。”
蒋宁的做法，确实再度突破了她的想象，手染鲜血的事被他做了，那她就来做这个好人咯。
杜兰心思活络道：“我掉落山崖后，虽说阎罗殿前走了一遭，可也因祸得福，将骨剑上那枚玉蝉化为己身，此后便觉如获新生，再不受任何羁绊，李染既已断了一臂，我不想再与他平添恩怨。”
她料定是命中必有此劫，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寻仇上。
话音刚落，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模糊的影子，那人拿着苦叶竹，局促地与她解释着什么。
她忽然忆起，苦叶竹是不能吃的，却依旧没想起那个人的脸。
不过，能被忘记的东西，想来也不重要了。
杜明河只道：“那我便传讯，将搜救的弟子召回，这件事总要有个着落。”
杜兰点头，她并无别的什么要交代，便随口拈了个理由，与他告辞。
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季格外冷，即使有法术护体，那股子寒意还是一个劲往衣襟处钻，怪叫人刻骨铭心的。
下山的青阶上，结了一层薄冰，人走在上面，咔滋作响。
杜兰踩着冰，玩得不亦乐乎，没注意到有个身穿葛布、形容枯槁的人，满心落寞地朝山上走来。
他全身无一丝法术覆盖，凌乱的发丝上全是飞雪，人也被寒风冻得有些僵硬，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停下脚步，呵点气在手心。
杜兰起先并未注意到他，与他擦肩而过时，只是有些尴尬自己的幼稚行为被他人目睹。
直到他无意间瞥了她一眼，表情似是不敢相信，重又多看了几眼。
杜兰并未看清他的脸，但余光瞥见他空荡荡的左袖，立马了然于心，她悠悠转身，直面那人道：“看见我没死，不应该高兴才是吗？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李染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心肺起伏难平。
杜兰眼神一寸寸变冷，心道：怎么？这眼神是不服的意思？
她问：“你是要跟我……”打一架吗？
谁知话还未说完，李染已直直朝她跪了下来。
他嘴唇不停打着哆嗦，嗓子因为干哑说不出话，寒风呼呼直往气管灌，他猛烈地咳嗽几声，终于是挤出一句，“我是来请罪的，请您禀告掌门，我自知行径卑劣，有辱师门，自请废去修为，日后再不会以百生门弟子自居……”
哎呀，这叫什么事。
杜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翘。
她佯装惊讶道：“可是，我已经和我爹说了，不会降罪于你。”
看着他眼中乍现的希望和不可置信，杜兰觉得自己还真是个圣人，居然饶恕一个试图杀死自己的人，换作从前，她可不会如此心慈手软。
但谁叫，做好人要做全套呢？
这件事，或许会是她容入宗门圈层的一个很好的助力。
杜兰从未把自己定位成像蒋宁那样纯粹的好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所以当她看见李染眼眸中，她的形象渐渐高大的时候，她及时中断了对话。
她虽然承诺不会折磨此人，可也不想与他牵扯过多，更不需要那些虚无的崇拜。
独自回到兰心宛时，天色已暗。
她将屋内暖炉升起，独自坐在窗边，支着脸想着一些事。
炉火传来热烘烘的炭火味，暖意伴随困意袭来，她却不想就这么睡到那床冷冰冰的被褥里。
就这么半睡半醒打着盹，忽然听见，屋外微不可查的踩雪声，她稍微偏了偏头，透过窗缝往外看去，想看清是什么动物。
什么也没看到，外头雪下得正急，夜色笼罩下，松绒状的雪扑在地上，反射出白光。
突然，某处雪移动了一下，她还以为是月光发生偏移，直到对上了一双疲惫的眸子。
“师妹……”
屋外的寒意都没他的出现来的醒神。
杜兰心都要跳出来了。
靠，跟鬼一样，要吓死她吗？
她不得不承认，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蒋宁没有一点被抓包的不安，他推开窗户，用冻得僵硬的手探到杜兰面颊旁，感受到是温热的后，眼睫微微一颤，有晶莹从眼眶滚落。
他来到此处，似乎只是来确认她安然无恙，并未多说一句话叨扰，做完这件事后，转身投入风雪中。
雪地上留下的浅浅足印，很快被新雪填埋，再也不见。
杜兰心想：深更半夜跑来，就为了看一眼？
这件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她或许要怀疑动机，但如果是蒋宁……那就没事了，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他动用私刑处置李染一事，可能会招致不小的刑罚，他是急着去领罪的吧，或许只是顺道来看她。
雪片纷飞落下，越来越密，杜兰合上微敞的窗页，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
另一边的断厄山下，深潭水面早已结了一层坚冰，恶鬼坐在冰面上，黑袍被融雪浸湿，牢牢贴在冰上，他望着深潭冰层上凿开的洞，透过水镜，看见前不久离自己而去的人，微僵的脸上总算是流露出些许暖意。
壁虎精冒着被冻死的风险，走到他身边。
“天哪，你是感觉不到冷吗？”他百思不得其解，搓了搓手臂，问道：“你和那姑娘的师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能看见他所看见的？”
他只是问问，并没想过真的会收到回复。
恶鬼道：“蒋宁吗？他用得一直是我的名字。”
壁虎精适才恍然大悟，点头道：“怪不得你要杀他，原来是个替身。”
恶鬼却摇头否认：“不……不是替身，他就是我，只是我此前一直不承认罢了。”
壁虎精一脸匪夷所思，视线在水镜和他脸上不停打转。
和这人认识那么多年了，时至今日才坦白啊，合着这二十年兄弟都白做了。
他内心拔凉拔凉，无言伫立片刻后，照着原路返回小院避雪。
这没心肝、见色忘友的家伙，被冻死也不可惜了。
敬事堂内，一众长老正商讨着，如何处理后续事宜。
毕竟同门相残的丑闻，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若是没有动作，恐怕百生门在宗派间的声望会一跌再跌。
上座的杜明河开口就是一声惊雷：“兰儿，她已经回来了。”
“咦？何时的事，令女可有恙否？”
“今日申时，她安然无恙。”
众长老前几日已为此事焦头烂额，哪知竟是虚惊一场，心中不免气恼。
“依我看啊，此事不便再议，把李染逐出师门最为妥帖，既不伤与令峰主的情分，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哼，我看你也是老疯了，是非不分到这程度，即便明河兄的千金大难不死，也不是给他脱罪的理由。”
“是啊，我听闻此事，还以为是小辈之间，出手没轻没重惹出来的祸，谁知还牵涉人命，这些弟子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
底下争论不休，有人说：“明河兄的处事风格，我们有目共睹，想来已有万全之策，此事就全权交由明河兄裁定，我们也不必在此，多说无益，伤了和气。”
众人适才停止讨论，颔首以示同意。
待到人群纷纷散去，杜明河站在空荡荡的堂中，从袖中掏出一个褐色方盒，慢悠悠道：“你既然已经听见了，就出来吧。”
李染从暗处走出，由于顶着神识压迫，他走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跪倒在杜明河面前时，难以压抑的鲜血从喉头涌出，他死咬着嘴唇，强咽下去，不想污了地面。
杜明河卸去往日那副顾全大局的模样，将盒子的锁扣扭开，里面是一只沉睡的血蛊。
他说：“在你面前的无非两种选择，一是去死，二是服下这枚蛊虫，驻守仙魔疆域十载，誓死效忠百生门。此后，我不管你是有意无意，只要伤了兰儿，攻势必定反噬到你自己身上，百倍不止，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仁慈的决定了，全看你怎么选。”
李染耳边，似乎又响起令雪盟的声音，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活下来。”
即使他已是千夫所指的罪人，她，也只有她，不会放弃自己。
几乎在一瞬间，他下定决心要顶着众人的鄙夷，活下来。
李染将头低下，右手高举，以卑微的姿态道：“我选择服下血蛊，誓死效忠。”
他过于谦恭，接过血蛊后，迅速塞入口中，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从眼前消散，待到蛊虫扎根体内，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因此，他也就错过了——杜明河眼中那飘渺的蔑视，仿佛在说：这样一条咬人的狗，也就这点利用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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