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等我吗》周小昊

51、第五十一章

　　林沐二年级的时候，林妈给他找了继父。
　　那天晚上，林妈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穿着件半旧的夹克，肩膀那儿有点皱，手里提着一袋苹果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他站在林妈身后，显得有些拘谨，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也小心翼翼的。
　　“沐沐，来，”林妈朝林沐招招手，声音比平时轻快，却也有点紧绷，“这是张叔叔。”
　　林沐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陌生人。
　　叔叔的皮肤有点黑，眉毛很粗，看起来……有点像楼下总是笑眯眯的保安伯伯。
　　林沐放下铅笔，从椅子上下来，走到妈妈身边，小手不自觉抓住了妈妈的衣角。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张叔，觉得应该说话，张了张嘴，才发出声音：“张叔叔，你好。”
　　声音小小的，带着孩子特有的那种腼腆。
　　张叔听到他叫自己，眼睛一下子亮了些，那点小心翼翼的笑容化开了，变得很温和。
　　他微微弯下腰，看着林沐，声音也放得轻轻的：“你好呀，沐沐。”
　　他叫了林沐的小名，很自然，好像已经叫过很多次一样。
　　张叔把手里那袋苹果放在桌上，然后从黑色塑料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盒子，递过来。
　　“给沐沐带了个小玩意儿，看看喜欢不？”
　　盒子上画着一辆红色的、很神气的小汽车。
　　是那种遥控玩具车，可以自己用遥控操控玩具车。
　　林沐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粘住了，亮晶晶的。
　　他当然喜欢，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新玩具了，上次妈妈给他买的，还是更小时候的一把塑料水枪。
　　林沐意识就伸出小手，可在碰到盒子前，又停住了。
　　他抬起头，望向林妈，眼睛里写着渴望，也写着询问。
　　林妈一直看着他们俩，这时嘴角弯了起来，对林沐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很柔和。
　　得到允许，林沐才接过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很认真地对张叔说：“谢谢叔叔！”
　　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高兴，小脸也亮堂起来。
　　林沐忍不住又低头去看盒子上的图案，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那辆红色小汽车。
　　林妈看着儿子脸上纯粹的高兴，又看看张叔有些局促却真诚的脸，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松了下来，眼里也浮起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
　　日子像水一样平静地流着。
　　张叔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几乎每天都和林妈一起下班回来。
　　他话不多，但会陪着林沐一起拼那辆消防车，会修好家里吱呀响的柜门，还会在林妈炒菜时，笨手笨脚地帮忙剥蒜。
　　晚饭的餐桌不再是林沐一个人对着空椅子了。
　　林妈会把菜炒得香喷喷，张叔会盛好三碗饭，热气模糊了三个人的脸。
　　他们说着厂里的事，说着菜市场的菜价，有时候也说几句林沐学校里的事。
　　屋子里充满了碗筷的轻响和低低的话语声，一种踏实的温暖，把以前那种空落落的安静赶走了。
　　林沐觉得很安心，那种心口微微发酸、为妈妈感到难过的感觉，好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林沐放了学就急着往家跑，想快点看到妈妈，也想看到张叔。
　　林沐有时匆匆路过垃圾桶，看见老爷爷在翻垃圾桶，也只是远远喊一声“爷爷”，便噔噔噔跑上楼，心里惦记着叔叔今天会不会带来新的小车贴纸。
　　老爷爷总是停下动作，直起身，笑眯眯地朝他挥手。
　　后来，他从其他闲聊的老人那里，拼凑出了林沐家里似乎多了位“叔叔”的消息。
　　老爷爷蹲在垃圾桶边，把压扁的纸箱一个个摞好，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嘴里轻轻念叨：“好事，这是好事啊。”
　　“孩子该有个像样的家。”
　　偶尔，林沐还是会跑下来，蹲在他旁边说几句话。
　　每当这时，老爷爷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计，在那堆收集来的废纸壳里翻找半天，挑出一块最大、最平整也最干净的，仔细地用手掌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铺在旁边的水泥花坛边上。
　　“来，坐这儿，”他拍拍纸壳，“别把裤子弄脏啰。”
　　某天下午，电视里正教小朋友怎么煮简单的面条。
　　林沐看得很认真。
　　水怎么烧开，面条怎么放进去，什么时候加点盐和油……看着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时间，楼下的老爷爷肯定还没吃饭。
　　林沐搬来小凳子，踮着脚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水花溅到手上有点烫，他学着妈妈的样子用袖子包住手。
　　面条下了锅，用筷子笨拙地搅动，怕它们粘在一起。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往面汤里点了几滴香油——那是妈妈平时舍不得多用的。
　　林沐双手捧着一个大碗，碗很烫，他走得很慢，生怕洒了。
　　老爷爷正坐在花坛边歇息，看见他端着碗走过来，惊讶地站了起来。
　　“爷爷，给你吃。”林沐把碗递过去，小脸因为紧张和热气变得红扑扑的，“我照着电视里学的。”
　　老爷爷看着碗里那坨有点粘连、确实谈不上好看的面条，又看看孩子被热气熏红的小脸和期待的眼神，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他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很香很急，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他昏花的眼睛。
　　“好吃，”他声音沙哑，“真好吃……爷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老爷爷声音有点哑，又低头猛吃了几口，混着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一起咽了下去。胃里暖和了，心也烫得发疼。
　　他知道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咳嗽越来越密，夜里骨头缝都透着寒气，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老爷爷吃完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干净，放下碗，把林沐拉到身边，“林沐啊。”
　　他摸着孩子的头，语气很平静，“爷爷可能过段时间，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就不回来了。”
　　林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紧紧抓住爷爷粗糙的手：“很远吗？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啦。”老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爷爷也舍不得你。所以啊……”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林沐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爷爷这些年，攒了点钱，不多，五万块。”
　　“等爷爷走了，就留给你。”
　　“我写了信，按了手印，都说好了的。”
　　林沐完全听不懂“走了”和“留给你”背后的含义，他只是着急地摇头：“不要！”
　　“爷爷你去那么远，路上要花钱的。你自己留着，买好吃的，买新衣服！”
　　老爷爷看着他急切又天真的小脸，心里最后那点挂碍忽然就松开了。
　　他笑出声，笑得咳嗽起来：“好，好……爷爷用不到啦。”
　　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把空碗塞回林沐手里，“快上去吧，碗要拿稳，这面……是爷爷吃过最香的一碗。”
　　林沐垂着眼，看着空碗，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爷爷……？”
　　老爷爷问林沐：“林沐，你知不知道我国最好的大学是那一所？”
　　林沐想了想说：“京央大学。”
　　老爷爷笑了一下，“你努力学习，考上京央大学，爷爷就回来了。”
　　林沐这才露出笑容，“好，我努力学习，一定会考上的。”
　　老爷爷点点头，说道：“快回去了吧，外面冷。”
　　林沐：“爷爷再见。”
　　林沐端着碗，朝楼道里走去。
　　老爷爷一直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才佝偻着背，慢慢收拾起散落的纸板。
　　暮色四合，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抬头望了望那扇亮起温暖灯光的窗户，轻轻点了点头，混浊的眼底，是一片近乎温柔的平静。
　　春天刚冒头的时候，老爷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垃圾桶旁。
　　一天、两天、三天。
　　直到第四天，社区的人敲响了林沐家的门。
　　老爷爷在租住的，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小平房里安静地走了，是上门送温暖的志愿者发现的。
　　桌上除了那盒已经用了一半的护手霜，还有一张写得工工整整、按着红手印的信纸。
　　消息传到林沐耳朵里时，他正在拼装消防车的云梯。
　　林沐愣了好一会儿，好像没听懂，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妈妈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复只说：“爷爷……爷爷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再也不回来了……”
　　林妈紧紧搂着他，眼睛也红了。
　　她看了那张遗书，上面写明了他攒下的五万一千三百元钱留给“好孩子林沐”，希望供他读书。
　　还有一行字——把我烧成灰，找个干净地方，风一吹，就挺好。别费事。
　　按照老爷爷的遗愿，一切从简。
　　没有告别仪式，只有一个轻得不像话的白色方盒，被林妈捧了回来。
　　那天下午，林沐抱着方盒，来到了小区后面那片几乎无人打理，但老爷爷以前常坐着歇脚的荒废小花园。
　　他蹲在一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下，打开方盒。
　　风不大，一阵一阵地吹。
　　林沐抓起一把灰白色的骨灰，松开手指。
　　细密的粉末顺着指缝流下，立刻被风卷起，散开，像一层极淡的烟，掠过枯黄的草尖，打了个旋，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林沐再抓起一把，看着它们飞走。
　　一遍，又一遍……
　　方盒里的骨灰渐渐空了。
　　最后一捧骨灰离开他手心时，一阵稍强的风吹来，把它们彻底扬了起来，纷纷扬扬，融进灰蓝色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了。
　　林沐蹲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又看看空了的方盒。
　　那一刻，一直懵懂着的，不愿意明白的某个事实，清晰地撞进了他心里。
　　就像很久以前爸爸被推进那个长长的炉子，妈妈哭着抱回一个冰冷的盒子一样。
　　爷爷，也这样变成了抓不住的风，再也，再也不会在垃圾桶边抬起头，对他笑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钝痛，迟来却汹涌。
　　林沐没有再大哭，只是慢慢地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
　　夕阳的余晖把他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荒草上，孤单又冰凉。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又一个毫无条件对他好的人，彻底离开了。
　　考上京央大学，也成了林沐必须完成的梦想。
　　林沐的声音停了下来。
　　午后的操场很安静，只有远处篮球落地的砰砰声。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从图书馆走到了这里，沿着红色的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慕灵翎一直静静听着，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又酸又疼。
　　她侧过头看林沐。
　　林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望着跑道尽头，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所以，”慕灵翎停下脚步，声音很轻，被风吹到林沐耳边，“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考个好大学的原因？为了爷爷，也为了妈妈？”
　　林沐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嘴角习惯性地想往上弯，做出一个轻松的笑。
　　他点了点头：“嗯。”
　　但那笑意还未成形，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红了，一层清晰的水光漫上来，倔强地停留在眼底，不肯落下。
　　林沐迅速眨了眨眼，想把它逼回去。
　　慕灵翎的心像被那层水光狠狠烫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林沐的腰，把脸贴在他校服的胸口。
　　操场上还有零星跑步的人，但她顾不上了。
　　拥抱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瞬间击碎了林沐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下巴轻轻抵在慕灵翎发顶。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顺着他侧脸滑下。
　　慕灵翎若有所感，抬起头。
　　她看到了那道浅浅的泪痕。
　　没有犹豫，她踮起脚尖，唇瓣极轻、极快地碰了碰林沐湿漉漉的脸颊，吻掉了那滴眼泪。
　　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片落叶。
　　“你一定会实现的。”慕灵翎看着林沐微微怔住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沐沐，你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而且，”她握住他的手，十指扣紧，“我会一直在这儿，永远陪着你。”
　　林沐深深吸了一口气，操场上带着青草味的空气涌入胸腔，冲散了最后的滞涩。
　　他回握住慕灵翎的手，用力得有些发疼，然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拥抱坚实而温暖。
　　远处有同学经过，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那又怎样呢？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交融在红色的跑道上。
　　林沐紧紧抱着慕灵翎，那些关于未来的念头在心里清晰起来。
　　慕灵翎不止一次用那种故作轻松，却又带着决绝的语气说过，等上了大学，拿到身份证，她就再也不要和那个家联系了。
　　说这些话时，她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林沐当时只是听着，心疼地握紧她的手。
　　现在，这份心疼变成了更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心头，也推着他往前。
　　去京央大学，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爷爷写在遗书里的期盼，为了让妈妈在人前提起儿子时能真心地笑。
　　现在，这个目标里，清晰地刻上了另一个名字——慕灵翎。
　　他要更努力，去最好的大学，拿最硬的文凭，找一份足够好的工作。
　　这样，他就有力量，在慕灵翎终于决定转身逃离的时候，稳稳地接住她，给她一个真正温暖、不必看人脸色的家。
　　给她，她本该拥有的、很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