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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曲水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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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暮早已退去,夜色深沉,满室烛火却以一种忤逆的姿态将白昼定格在某个瞬间。
灼热的烛泪慢慢地滚落到烛台下,苍白的,鲜红的,到最后凝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很长时间里,只有林以渐和沈昱臣在低声争论——如何拔箭,如何止血,成败几许。而薪至始至终只是坐在慕慈身边,默默地听着。
那个监门卫的上将军,在两人到来之时已陷入了昏迷之中,薪不允许他们触碰那人,他们便只能在一旁看着薪一遍遍地替慕慈更换布带,苍白的指尖掠过那道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
待到两人争论到由谁来拔箭而陷入尴尬的沉默时,薪才轻轻开了口。
“我听闻太医署沈大人曾随军多年,对于此类外伤颇有研究,素闻沈大夫青出于蓝,不知能够劳烦您出手相助?”
那是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林以渐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个素来清高的人,一瞬间陌生得恍若不识。他甚至没听清沈昱臣是如何应下的,只是愣愣地看着薪。
看着薪吃力地将慕慈抱靠在怀中,舀了汤药喂他,那人不能吞咽,乌黑的药汁顺着嘴角染了薪一身;看着那个素来爱洁成癖的人全然不顾满身狼狈,紧紧抱着慕慈,蹙紧的眉眼让他心惊;看着他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汤,就着唇齿相触的姿势一点一点喂慕慈喝下去,柔和的表情犹若昙花一现的惊艳。
林以渐从未见过那样的薪,他不想看,却无力转身,满眼的素白一晃一晃,晃去了他所有的心神。那一刻,有人轻轻将他拉向一边,恍惚中柔和的嗓音轻声说,“林大夫,我们先准备一下吧。”
他不想哭,也没有哭,真的没有哭,只是当灼眼的烛火跳进暗淡的瞳孔中时,心底的潮意泛进了眼底,慢慢地快要渗出。有温暖的指尖触上他冰冷的侧脸,缓缓滑过眼角,林以渐蓦地回过神来,在一片氤氲不清中看到沈昱臣对着他淡淡一笑。
“林大夫,眨一下眼,你眼里进沙了。”
林以渐侧过脸,终于轻轻闭上了眼。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句拙劣的谎话,然而谁都不去拆穿谁内心的真相。(有时,谎言或许要比真相温暖。)
也就在两人转身去准备的时候,薪抱着慕慈,小心地将他那一头染了殷红纠结在一起的长发束起,那张苍白的容颜他曾看过许多遍,然而,直到此刻依稀将别,才发现,他浪费了多少岁月,如今想要将那人隽刻在心间都快来不及。
薪缓缓凑到慕慈耳边,他的心一阵绞痛,声音却徒然温柔起来,他说——
“慕慈,如果你活下来,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夜已深,却无人入眠。
唐麟早先赶回监门卫屯营,草草安抚了下人心,冒着夜色又匆匆回到医馆。
暑气渐散,月色氤氲虚无,偶有伤者轻微的呻吟声传出,被满园簌簌的花草声掩了去。廊上的灯笼黯淡,他走过院落,看着那一室的灯火通明,终究没有踏入。
略略退了两步,却仿佛撞到了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唐麟一惊,细看才发现竟是胡烈儿静静倚在白日里他靠着的廊柱上,英挺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胡烈儿,你他娘在这里扮什么鬼,给我歇着去!”
“我要是没有离开上将军身侧,他也不会出这种事……”
胡烈儿没有抬头,但是唐麟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人脸上懊悔自责的表情,心头无名地窜出火来,一把将胡烈儿拉到面前,冷声道:“你这是在怪我?!”
然而胡烈儿却不答他,这让唐麟脸色愈加难堪,拉着人狠狠地往一边的房间拖去,“别忘了,慕慈现在把你‘借’给了我,你就得听我的!你给我歇着去!”
“你别管我!”胡烈儿本就自责,被唐麟这么硬拉着,反倒是和他犟上了,拧着劲儿就是不走。两人这么无声地僵持着,到最后唐麟铁青着脸,一把将胡烈儿拦腰抱起,后者措手不及,一时没反应过来,生生被唐麟抱进了屋里。
唐麟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这个动作却是把屋里的辰清吓得不轻。待辰清缓过神来,忙递了一碗安神的汤药给胡烈儿,道:“胡将军先在这儿歇着把,有三位大夫守着,慕将军不会有事的。”
他见胡烈儿紧紧地咬住泛白的下唇,仍是一言不发,便又添了句,“慕将军这一伤,监门卫的事情还得靠您两位撑着,胡将军可要多保重,万不能出什么岔子,不然要怎么和慕将军交代?”
胡烈儿这才点了头,喝了药浅眠了一阵。唐麟靠在一边看着他,不无挫败地对着辰清抱怨道,“真见鬼,老子说什么他都不听,你小子一句话,这混蛋就去睡了!”
辰清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继续到一旁的屋子去煎药了。
天色蒙蒙亮起时,胡烈儿自梦中惊醒过来,匆匆忙忙往外跑,唐麟被他吵醒,也跟了出去,恰巧遇上从屋中出来的沈、林二人。
林以渐一脸倦意,说了声“已无大碍“便想走,胡烈儿哪肯放人,反复又问了许多,把疲惫到极点的林大夫逼到快要吼人,幸而沈昱臣一把将他拽到身后,细细和胡烈儿交代了不少事,末了,他道,“慕将军还未转醒,薪大夫在照顾着,两位将军不放心的话,可以去看一眼。”
胡烈儿听罢,小跑着往薪的屋子赶去。然而当唐麟追上他时,却看到他静静地站在门外,不禁问道,“怎么不进去?”胡烈儿急忙转头示意他噤声,唐麟皱了皱眉,越过那人的肩朝着里间望去。
清冷的烛影微弱地摇曳着,慕慈安静地躺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而薪趴在一边的案上,出神地凝视着他,那眼神柔软而眷恋,缠缠绵绵的,叫人不忍心打断。
“唐麟,”胡烈儿低声唤道,“我们回屯营吧,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唐麟忙点了头随他一同离开,然而彼时,他并不甚明白那一刻当他看到薪的目光和胡烈儿转头时安心的笑意时,心底纠缠不清的情愫是什么。
自羽林卫与监门卫一役后,南北之争日渐明朗起来。
早春缠绵入骨的雨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以另一种浩荡姿态铺天盖地而来。
倾盆落雨顺着屋檐串成一链链琉璃珠子,瓦瓴上,苔痕间,青石砖,交错的雨声清越激荡,掩了檐下破碎的铜铃声。廊上的白鸽被雨淋了个透彻,灰蒙蒙的羽翼滴着水,一路咕咕叫着踱进屋里。
一星灯火明灭,屋中人的白衣渐而笼上一抹暖色,薪将鸽子抱在手里,取下纸卷翻看了两眼,便丢进火中,听着轻微的噼啪声,不动声色地细细擦拭着白鸽的羽翼。
“难得你不嫌这鸽子脏。”身后有人轻轻地笑起来。
“慕将军,这鸽子熬汤前总是要弄干净的。”
薪放下鸽子,擦了擦手,转身挪过些许,伸手触上慕慈的额头,随后又搭了脉象,才悠悠说道,“这箭伤虽严重,但不算致命,只是您失血过多,还是要多补补才好。”
“有劳薪大夫费心了。只是这信鸽驯养不易,身上又没几两肉,我看还是算了吧……”
“大不了剥皮拆股,熬烂了喝汤。”
薪不客气地说着,便摇铃唤了辰清过来,慕慈无奈地笑笑,看着那只信鸽被辰清捉走,重又闭上眼,神情间倒也悠闲。
慕慈受伤后一直居于薪的医馆中,至今已有月余。
初时,拔了箭止了血,又有唐麟这个先例,薪以为慕慈的伤也不会拖太久,却不想,箭伤竟引发了那人昔年的病根,一时间,低烧、眩晕、无力,甚至一度咳血,起初慕慈还想强撑,奈何体力终究不支,两日后便现了原形。只苦了薪,被他吓得几乎失了方寸,每日衣不解带的守在一旁,亲自照料。
待到慕慈情况缓和,薪却是累倒了。然而那人偏偏不愿假他人之手来照顾慕慈,便在房中又摆了一张软榻。那时慕慈总笑他“哪有病人照顾病人的道理?”,薪便反讽他“哪有身子比大夫还弱的上将军?”闹到后来,索性都埋头睡了。
倒也应了薪的话,他常年与草药为伴的体质,不几日便痊愈了。而如今,慕慈的伤也大为好转,不久或可下地走动了。
只是有些话,终究是没有说破。比如说,慕慈深入骨髓的病根由何而来。又比如,时常往来于薪医馆的信鸽从何而来。
慕慈心底闪现一些片段,来不及捕捉,便被人打断。温热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鲜香的气味涌入鼻腔。他淡淡一笑,握了薪的手坐起来,还没坐直,盛了浓汤的勺子便直直塞过来。熬到酥烂的鸽肉几乎不需要咀嚼,鲜美的热汤更是透着长安城中厨子做不出的江南味道,只是,再美味的东西照着薪这个喂法也尝不出好坏了。
“薪,你这是想喂我还是想噎死我啊?”
慕慈实在是应接不暇了,平素也不见这人如此心急,不等人咽下就又塞过来,恨不得一碗就这么倒下去似的。
薪听罢,顿了一下,将碗摆到案上,有意无意地轻叩了一下,又埋怨似的瞥了慕慈一眼,慕慈却眼波一动,轻声笑起来。
“你以前可是这样喂我的……”
不待薪回过神,慕慈倾前吻住了他。那人先是一怔,再是一挣,却又顾及慕慈的伤势,生生收回了力气,半推半就着任由慕慈辗转而入。
慕慈的动作很轻缓,就像记忆中江南三月,梅子黄时的雨,笼着丝丝缕缕的柔情,不会太激越令人退却,也不会太倦怠令人疏离,缠绵缱绻,哪怕是无情的神祇也会沦陷,只愿朝朝暮暮,至死方休。
而他们只是凡人,即便忘情,却也并非无情。
红尘三千,终究是,不能挣脱。
往后的日子就如此似水一般平静地流过。
北衙与十六卫时不时传出一些事端,胡烈儿常来往于医馆和监门卫之间,消息倒也不至于滞下,只是慕慈听罢总是一笑置之。那人几次三番想问慕慈何时复职,却被薪一句“还需多加休养”给推了回去。
到后来,慕慈终于能够下地走动,他面上还是一贯的风轻云淡,每每在院落中踱过一圈定是衣衫湿透,薪看在眼里却不点穿,只是更多时候,那个素日里不喜日光的大夫会坐到廊上,随意拨着古琴,眼神却不离那素白的身影。
薪的院落幽深氤氲,多是吴越风情的清丽。慕慈缓缓步过蜿蜒的青石小路,扑面的柳色空濛里偶尔现出一两星的艳色旖旎,移步换景,看似朴拙却极有心思。
他不禁暗笑那人平日里总说他附庸风雅,却不看看自己这才是暗藏风月,一抬头,却看到辰清蹲在一旁的草丛里,他上前招呼了一声,也不甚在意,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慕慈本是武将,脚步极轻,然而甫一进门,便见薪放下手中正看着的医书,抬头朝他看来,不禁自嘲。
“哎呀,看来我这还是没恢复好,又吵到你了。”
“呵,你那日还不是折了我的柳枝作剑舞了许久,想要赖在这里享清闲不须找这种理由来唬我。”
薪支着颚悠悠地说着,却不想慕慈轻轻靠在他身侧,拾了一缕浅色发丝在手中把玩,温热的气息缭绕在他耳边。
“我的大夫哟,今日可是七夕,你就不想说些别的?比如,你曾应了在下……”
慕慈的话未说完,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就跌跌撞撞摔了进来,他忙伸手把人抱住,小团子咯咯笑起来,一叠声地唤着“爹爹,爹爹……”
薪莞尔,不动声色地把素素从慕慈怀中牵了过来,轻声笑道,“七月初七,可不是乞巧的日子么?”
同是七七,两人想得却不是一处。只是看着薪对怀中的小女孩儿喜欢得紧,连笑意都愈发柔和起来,慕慈便按下了那没说出口的话。(罢了,还有得是时间。)
“爹爹,你看这个。”素素献宝似的,举着个的雕花胭脂盒在慕慈面前来回晃荡,见那人一脸狐疑,小姑娘得胜似地轻轻揭开了盒盖。
“喜蛛应巧,我早前让辰清去……”薪刚开口,却见慕慈脸色一变,蓦地起身,硬生生退开了好几步,他一愣,明白过后,不禁失笑。
“慕慈,原来你也怕蜘蛛啊?”
“没有……只是衣上染了灰尘……”
慕慈笑得有些尴尬,随手拍打着衣衫上不存在的尘土,那表情落在薪眼中,那人不禁玩心乍起。
“慕将军,这蜘蛛可是极好的一味药。您前些日子喝的汤药里有一味是短螯蝇虎,就是止血敷贴的膏药也混着蛛网呢。”
慕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垂眼又看到那小盒里结网的蜘蛛,浑身一颤,终于落荒而逃。只留下屋里一大一小两个白衣的人儿,对视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作一团。
入夜时,院落中的漆案上摆满了瓜果酒炙,仰头恰见天河苍茫横贯南北,牵牛织女隔岸而对,遥遥相忘。
素素跪坐在廊上,肉嘟嘟的小手里执着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九孔针,趁着皎洁月华洒落身前,来来回回地穿引。她手巧,心思又细,一下便能穿过九孔,比起同年的女娃娃已是出挑,然而毕竟年幼,怎么都快不起来。
薪见她快要将手扎破,心底不忍,便将丝线和九孔针拿过,对着朗月穿针引线,那丝线如穿针引线在他手里却听话至极,只一瞬便从穿越而过。素素一时看花了眼,又缠着薪给她在做一遍,那人便应了。
“薪,你很擅长针线啊?” 慕慈在一旁看着,似是无意的开口。
“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年少时这七夕穿针乞巧的速度,可是连女孩子都比不上的。”
薪随口答了,却听到慕慈一声意味深长的“哦~~~”,顿时回过神来,两颊染了淡淡的胭脂色,他瞪了慕慈一眼便速速侧过脸去。
看着薪这副模样,又想起白日里他作弄自己的样子,慕慈的心绪一时有些缭乱,故人的容颜与眼前的人层层叠叠,若那人如今在此,或否也是如此景象?只是,若换做故人,他却又不会有此刻这般心境吧。
然而,终究只是假想,命运总以一场又一场意外,令人措手不急。
慕慈曾对薪说,一个人若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一场阴谋,就等于把成败交给了难以揣度的运势,没有人能够精确地把握阴谋的走向,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活下来的人是谁。而那个布局阴谋的人,早在筹划的那一刻起,已沦为另一场阴谋的祭品。
他们都知道,司马不是一个无谋之人,然而他们无法揣度他的心思。所以谁也猜不出,一度韬光养晦的北衙禁军,何以在此刻如此毕露锋芒。
夜深人静,十五夜月皎若银盘,一盏朱红灯笼挂在廊下略显突兀的位置,昏黄的烛火透过暗红绢布随着夜风摇曳。院落中用石灰洒下了几个圈儿,辰清跪在一旁,锡箔和纸钱被缓缓丢到火焰中,轻微的噼啪响伴着破碎的唤名声隔着郁郁垂柳幽幽传来。
七月半,正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薪坐在廊下,与不久前七夕乞巧时一般的位置,只是案上的时令瓜果换作了一坛醇酒,他轻轻抬起手臂,将酒盛满酒杯,素白衣袖宽大轻柔,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生姿。
慕慈只立于一旁,无言地看着薪将琼酿缓缓倾倒在身前,酒色冷冽,衬着此夜月色,分外清冷。慕慈眯了眯眼,他很少看到薪这般寒凉的模样,寒得凝烟聚碧,仿佛一轮孤高的清月冷傲地看着苍茫人世,不肯退避,亦不肯融入。
酒过三巡,薪转手将酒杯掷于廊下,一声清鸣,四分五裂,却又借了三分月色,融成光华一段。
“你不日便要复职,何不先回府上歇息?”
薪悠悠地抬起头,慕慈一瞬间便看到了他眼底的清辉,他笑了笑,这才坐到薪的身侧。
“七月十五已是夜凉若水了呵。”
“七月半还未出暑,也谈不上什么夜凉,不过人心罢了……”
此夜月朗风清,从胸腔里穿透的却是一片潮湿,薪甚至以为他看到了一幕雨帘,雨雪霏霏,打湿衣衫,无限的凄凉,就像故园里西风满堂,败叶满径。
仿佛堕入了往事无限的轮回,再惊醒时,却是身后温热的怀抱,和着一声声安稳的心跳传入心间,薪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能让他如此安心。
慕慈凑在他耳畔,低声笑道,“我一直在想,那日我若真这么去了,怕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
“民间常言招魂幡,我故乡亦有鬼祭长明引魂灯一说……”
薪抬头看了眼廊下那盏鬼祭时才挂起的引魂灯,却不知它是不是真能为那些散落各处的魂魄引出一痕明路,眼神一暗,嘴角抿成意味深长的弧度。
“若那日将军真有什么不测,我便在此处点上一路引魂的红灯笼,朝朝暮暮,日夜不息。”
“呵呵,薪你真是……罢了罢了,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不说这么不吉利的事。这生离死别的,还是不要最好。”
慕慈不着痕迹地向前倾身,将薪的身形完全笼在怀中,他眼神中糅杂了一些极柔和温暖的情愫,而薪却看不到,他只是闭了眼,将全身的重量交付,轻声开口。
“去鬼门关可有看到什么?”
“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若有机会,我倒是想去看看那奈何桥边的三生石。”
薪微微睁开眼,月色如水,不知是否能照到三途川旁的彼岸花,染上那立于奈何桥畔的石碑上,不知那上面是不是刻着他所眷恋的那些魂魄去往了何处。
“你想看什么?”(薪莫名地想到了慕慈那位传闻中风华绝盛的亡妻。)
“三生石上刻长生。”
那是一句很轻很淡的话,就如同慕慈那柔软的嗓音和飘忽的眼神一般,恍若华胥,然而薪的心底却是一动,有什么涌了进来,一瞬间将他填满,那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感觉。
“慕慈,其实我曾想过,若你那日真有什么不测,我不止为你长明引魂灯……”
薪缓缓侧过脸,目光明亮清澈。
“到时,七月半便是你我的七夕,可好?”
“不好……”慕慈低声答他,感觉到薪的身子一僵,才缓缓续道,“我可是想过真正的七夕呐,我的大夫,你可别敷衍我哦。”
后来,薪想起七月半那夜,仅剩浅笑。
不虑生,先虑死。早年的流离造就了他宁静寡欲的心境,吝于希冀,只怕某天哀愁又冷不防地降临,让他措手不及。只能一眼望到尽头,看罢繁华落尽处,世事在他眼中便只剩了悲戚。
彼时,他正提笔,三两行后思绪一沉,待到回神,浓墨坠于纸上,晕了一圈深浅。薪搁了笔,朝着辰清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虽年年推辞,可监门卫还是每每中秋都来邀人,这回便去了罢,我也懒得再寻什么借口了。”
辰清跪在一旁,薪的每个举动神情皆被他收在眼底。所谓托词,他家大夫有千千万,随口捏来,全然不费心思,只是那人不愿推辞罢了。(辰清心里是明白的,那人看似忘情,却并非无情。)
薪的眸光掠过窗棂,这一年仿佛有下不完的雨,湿意浸透到骨髓间,就像那个人口中司马麾下的白虎堂,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十六卫的每一个角落,栖息于黑暗之中,虎视眈眈,不露声色。
“这雨若是知情识趣,就不该扫了皓月高悬,婵娟千里的兴致呐。”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月缺又圆时,雨幕不知被谁掀开,风轻云淡里,十五夜月皎如明镜。
不似金吾卫流连烟花的桀骜不驯,监门卫犹好风雅。中秋夜留云借月,聚在城郊一处静僻幽林,散坐于潺潺流波之侧,纵情山水,袭古风之尚。
抚开了柳如烟,踩过了幽兰路,夜微凉,灯微暗,遥遥的,笙歌婉转。
薪匆匆而到时,众人早已落座,他本想让辰清挑个不显眼的地儿坐下,却不想被唐麟眼尖逮住,那人嚷着迟者受罚,非要薪先罚酒三杯,又且薪素时极少赴宴,唐麟这一挑头,四下的监门卫将士也跟着起哄,一来二去,薪迫于无奈,只得伸手去接了酒觞。
只看酒光潋滟,在眼前虚晃而过,薪手中便落了空,再抬头时,却是慕慈先一步夺了那杯琼浆,那人对他无声一笑后仰头饮尽,而后朗声笑斥。
“小唐你长胆儿了呐,连我们薪大夫都敢得罪,也不怕日后有个什么小痛小伤的就被大夫扎针灌苦药?”
“慕慈你他娘的别触我霉头,我……”
唐麟还想说什么,却被胡烈儿一把拽过去,他心中不平,随手拉了身侧不远处的辰清,辰清本能地挣了一下,却瞧见薪朝他缓缓摇了摇头,便无奈地随唐麟去了。
娉婷潇湘,浮光掠影间,千斛万盏酒色正好。慕慈将薪抱坐到身侧,见那人刻意躲了躲,便识趣地松了手。
“我本以为你今年还是会推辞呢。”
“薪怎好抚了慕将军的美意。”
薪言辞间虽疏离客气,抬眸的浅笑却泄了心思。他不着痕迹地靠在慕慈身侧,看着远处教坊女子眉间的花钿在月华下灼灼,不时投向他身侧那人的眸光更是风情万千。
薪本想揶揄慕慈几句,那人却在身后将他搂住,眯着眼笑得高深。
“薪大夫放心,您在这儿,她们可不敢过来哟~”
“慕将军这是在怪我挡了您的桃花么?”
“呵呵,教坊的姑娘确是艳若春桃呐。“慕慈轻笑,话头一转,“薪,若以花喻人,你可堪比幽兰出尘……桃花固然艳冶,怎比幽兰清雅怡人,”
薪听罢,亦不置可否,只合了眼,和着琴韵轻声哼唱。
如花美眷似水流,风月无边,却似与他们无关。
月上中天,酒到酣处。
不知是谁牵了头,泛了羽觞随水流,玩起了曲水流觞的酒令。
唐麟一身酒气,身侧滚落了三两个空酒坛,还想再取,却被胡烈儿拦了,他刚要发作,抬眼却见那人纠紧的眉宇,心头一动,没来由地朝他懵懂一笑。
许是那笑意浅显得毫无深意,映衬出那双黑瞳的干净明澈,胡烈儿一瞬间想到了无邪这个可笑的字眼,嘴角一拧泛起苦笑,却又再找不出更合适的字眼来。
也就是这走神的须臾,唐麟随手拾起顺流而下的羽觞,仿佛是偷来了快乐,他笑意更盛,四周的将士楞了一下,转瞬高呼起来。
唐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胡烈儿,眼神依旧无辜得很,胡烈儿与他对视一眼,终于无奈地扶额而笑。
萧瑟渐歇,晚风入竹林。
慕慈本还压着嗓子与薪低语,四周忽的静悄下来,他便止了声抬头看去,果然是唐麟丢了羽觞,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胡烈儿似是扶了他一把,才让那人靠在树上不至于跌倒。
月华从林间支离落下,桀骜的白衣将军微微仰头,那歌声有些沙哑,辨不清歌词几许,却仿佛能听出长河落日,金戈铁马的回响,有教坊的姑娘想要相合,却终究寻不到曲调。
“这不是盛世长安该有的调子,太过萧杀了……”薪缓缓开口,声若叹息。
“这是当年开疆僻壤时军中流传的歌谣呐,自然是萧杀至极。”慕慈就着酒觞抿了一口,清醇酒香却让他露出了一抹难以分辨的笑意,“军中烈酒配上这等粗犷豪迈的调子自是别有滋味,不过此时,却有些煞风景了。”
慕慈的声音并不大,却能让人字字辨清,胡烈儿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唐麟拉到一边,那人早已醉了,被他这么一拉,靠着肩头就昏睡过去,歌声乍歇。
“你们继续玩,我带唐将军到一边歇息去。”
胡烈儿和慕慈交换了眼色便扶着人走远,不知是谁又将羽觞放下,女子腕上的银铃在七弦上玲玲作响,曲调又起,仍是长安瑰丽的华彩。
“小唐真不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呐。”
慕慈轻声笑起来,那笑声徐徐,听在薪耳中却别有深意,才想开口,人群中却又起了哄。他转眸瞧了一眼那山溪如练,但见羽觞浮水而行,偏偏到了他身前便打着转儿不愿离去。
勾唇苦笑的须臾间,那些起哄的将士们忽的安静下来,薪抬眼,正巧瞥见慕慈伸手去取那盏羽觞,他心底蓦地一动,浅浅地勾住慕慈的广袖,笑道,“流觞曲水,亦是一种缘分。”
慕慈的手就那样慢下来,恍惚出神,直到薪将羽觞中的酒仰颈饮下,将士们又一次闹腾起来,他才垂眸看着薪,那人却对他洞悉一笑,安抚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缓声道,“慕慈,替我向教坊的姑娘借琵琶一用,可好?”
全然没有反驳的余地——将琵琶放入薪怀中时,慕慈这样想着。说心底话,他希望薪永远只是不动声色地安然处于灯火阑珊处,那些惊才绝艳合该如夜半幽昙一般,只有他一人识得。
如此絮絮想着,慕慈蓦地抬起头,却发觉薪睁大了双眼玩味地盯着他,转轴拨弦,指尖如行云流水般在琵琶弦上滑过一轮。
一弦一声,泛商流羽,教坊的姑娘缓缓地合上曲调。年幼些的只觉得唐麟先前的战歌令她们一时手足无措,生生觉得失了面子,只想在此挽回些声誉。年长的便细细听着这轻捻慢拨的乐音,直觉这曲调虽婉转,却仿佛就要在下一刻出离她们的掌控。
薪的眼底流光溢彩,指尖陡然间曳过一个音,稀松平常的曲子忽然成了阳春白雪般的曲高难和,弹落了一盏似水流年,三点轻盈星光,掠过了菩提花开又落;广寒月圆又缺,直叫人不得不停了手上的推杯换盏,歇了指尖的萧瑟秦筝,只怕惊了那一曲暗香疏影里的流年阕歌。
慕慈的目光缓缓流连,他知道那人本就是风华绝胜的人物,只是这十指纤细间,每一勾都是勾魂摄魄。每一扣都是扣人心弦。
他在心里默念着,够了够了。却不想弦未歇,歌又起。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惜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三十六轮明月后,当为君作霓裳舞。
不似往日里言语间的低缓,那歌声温润清越,唱的是吴侬软语的词儿,糯软甜美,却并不突兀。那是清丽出尘中揉进了入世的魅惑,是红尘三千里的欲迎还拒,是太上忘情亦并非无情的眷顾。
偶有酒觞落地的突兀声响,薪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微微仰着头,羽睫在月光中轻轻颤动,仿佛是被什么遥远的思绪带离了现实。
慕慈在薪身后随着他的曲调轻轻跟唱,只待这一曲终了时,将那人轻轻拥入怀中,薪醒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着慕慈这逾矩的动作,却并未将他推开。
“薪,我醉了呢……”怀中人静静地靠着他,眉宇间半信半疑的神情,勾起慕慈心底里的爱怜,“我们先回罢。”
生该是问句,却被说得理所应当。慕慈你这个任性的上将军呐……薪暗暗叹着,转瞬终是展睫而笑,“辰清似是被人灌醉了,那便有劳上将军送在下回医馆了。”
而后,光影流离,人声杳杳,薪有些辨不清,只仿佛幽竹篁里的灯火星星,忽的变作了长安的纸醉金迷,长街长,烟花繁,浮世里痴男怨女的剪影隐约人海中,如一帘迷雾缱绻不息。
到最后,是谁将烟散去,花将坠,人如醉,仰头恰见一盏灯火阑珊,开在医馆门扉之上,如那青莲,开在心头。
“冷么?手都凉了……”
内室被烛火澄明,慕慈轻轻握了薪的手,缓缓结成十指相扣的形状,他眼底熠熠,有清冽的酒香漫过来,芬芳四溢。
“薪,可还记得你应过我什么?”
薪不经意地歪了歪头,眼眸中浮了一层薄雾。原来慕慈他……是听见了的。是不该轻言承诺罢,到如今,竟是有些不敢回应。
“慕慈,你没醉。”
薪突兀地开口,下一刻便有些后悔,他分明看到慕慈略一停滞,渐渐拉开了彼此若即若离的距离,手上的温度仿佛将要冰凉。
都明白的,再往前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可他还是禁不住伸出了手,纤长的指勾住那一弯衣袂的相思。
“别退……”
薪看到慕慈勾起唇角,那个笑意仿佛是开在他内心深处的花,而后,他却无法再多想了。
十指纠缠,温暖一寸一寸爬上来。那个拥抱太温柔,他无力推开,那些轻吻如落花,他不忍拒绝。(心底却念着,借口,借口,全是借口……)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谁在他耳边轻声念,那声音是化不开的浓情,贴着白皙的颈项一分分漫进骨里。
他抬手,那人眉间的一点朱砂,在他指尖,宛若开了三生三世的桃花,一点一点地融进了血里。
“魂随君去终不悔……”
薪轻声地应着,应着。恍惚间,似是看到了羽觞浮水的潋滟。
他想,缘分,是不是也如流觞曲水一般?既然遇上了,便是幸,便该全心去接受,才不枉费上天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