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巅》慕睆瑭

4、Notebook

　　一下午的时间里，林序都被顾正予带的到处跑。东城跑跑，西城跑跑，最终林序握着自己崭新的ID卡和黑漆漆的信标停在了7区一栋建筑前。
　　在拿到ID卡后，他自动解锁了7区的住宅。
　　“可惜了，不能和我做邻居了。”顾正予遗憾地说。
　　7区是很普通的居民区，不像外围区般颓败，也不像中心区一样繁华，只是普通人普通的聚集地。
　　顾正予将车扔在路边，拖家带口提起一大袋东西，领着林序走进大门。
　　门一开一合，一间小屋出现在林序眼前。
　　他抽空看了一眼墙上的楼层号，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12层。
　　他停在逃生路线图前，细细琢磨起来。
　　类似于水车滚轮的装置架在大门处，标星处写着：架动装置。
　　他有点好奇，决定回去研究一下。

　　顾正予踢开堵在门前的纸箱，用手轻扫感应区域，将数码显示屏激活。
　　“来，用ID卡贴在上面，就能开门了。”他招呼林序过来。
　　门锁弹开，林序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内。
　　这是一个很小的屋子，一室一厅，虽不及林序在收容所的房间，但足以满足他一人生活。12层的高度刚好使阳光穿过周围的建筑，照得屋内明亮温馨。
　　原木色地板踩在脚下，顾正予将一直提在手中的袋子放在门口，从里面翻出双拖鞋，递给林序。
　　“以后你就住这里。”
　　“还有，ID卡一定要随身携带，否则进不了门是小事，遇见检查组那群家伙可就麻烦了，保不准见你没有身份证明，就把你抓了。”顾正予不停叮嘱。
　　林序一一点头应下，仔细将顾正予说得记下来。

　　信标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出现，顾正予抬起手发出尖锐的爆鸣：
　　“诶！我天！来不及了。”
　　他快速翻动着信息，转头对林序说：“好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晚上8点，记得准时到。”
　　就在跨出门的瞬间，顾正予想到什么，半摘墨镜，露出浅色的瞳孔，咋咋唬唬扭过头：
　　“差点忘了，你没有车。”
　　他摸出一张黑色卡片，手掌大小，上面烫印着银色花纹，像是轨道的线路，向林序抛去。
　　林序稳稳接住，上下翻转，却看不明白这张卡的具体用处。
　　“这是交通卡，你一会儿出门顺着大路往前走走，能看见一个类似阳光房的玻璃建筑，上面贴着个大牌子，写着‘电车入口‘，从那里进去，就可以搭车前往其它区。”
　　顾正予抬起手腕，指向手腕上待机的信标：“我把地址和手册打包发给你了，记得查收，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的。”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谢谢。”林序十分感谢这位热心青年。
　　“不用谢，都说了，我们是朋友。”他露出笑容，是林序没有见过的，有些瑕疵的温暖笑容。
　　“拜拜，晚上见。”
　　顾正予关上房门，一溜烟跑了。
　　林序捡起地上顾正予留下的袋子，那里面装的都是生活用品。

　　风从半开的窗户遛进房间，吹起床单。
　　矮小的单人床贴在墙边，床头连着一张木质书桌，一株小小的绿色植物摆在那里，正快乐地舒展身体，向着阳光。
　　林序用手指小心触碰植物细小的叶片，惹得植物有些害羞，蜷缩起来，这是一株真正的植物，尽管很小，但充满活力。

　　还未经打扫的房间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新来的主人，于是扬起一捧灰尘，呛得林序直咳嗽。
　　他环视四周，找到了藏在卫生间门后的打扫工具——一把很旧的扫帚，应该是前任住客留下的。
　　扫帚被轻轻捡起，摆动着将灰尘清扫干净。
　　突然间，扫帚扫过本就不平稳的桌脚，撞得桌子头晕眼花，从书架后吐出一本黑色笔记本。

　　要知道，纸在如今是一种很稀缺的资源，林序看过的大多数书都是仿真书籍，质感更类似于塑料，只有偶尔能从收容所的图书馆里翻出几本古董书，是由纸制成的。

　　他弯腰钻进书桌底下，将笔记本从挤压中解救出来。
　　这本日记不是很厚，只有四分之一个指节那么厚，黑色的封面磨损很严重，已经露出皮质下白色的棉花。
　　末世中，除却一些公职、文职外，人类能从事的只有“拾荒”这一种合法工作，前往荒野，猎杀变异生物，将它们有价值的残躯带回来，跟联邦换取物资和金钱。
　　但荒野是非常危险的，总是有人将生命留在那里，日记本的主人可能就是其中一员。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林序宁愿相信他可能是搬家时粗心地将日记遗忘在书架后。
　　阳光下，林序席地而坐，翻阅起这本本应被主人好好珍藏的日记。

　　“5月23日 晴”
　　林序抿起嘴唇，上面没标年份，但根据日记本的厚度，应该是一年前写下的。
　　“这是我第一次外出，跟着一支由赏金猎人组成的队伍，他们收取我10%的佣金，答应带我去第三阶梯。”

　　林序想了想，荒野一共被分为四级，第三阶梯已经远离基地，是很少有人会选择的“拾荒”地。
　　“外面很黑，连极光都没有，我只能依稀听到远处的海声，裹挟着冷风。
　　在穿过第一阶梯时，我们遇见了量子风暴，从空洞边缘形成，不算太强烈但足够让一般队伍返回。
　　我不想返回，因为我知道，第三阶梯深处，有我必须得到的东西，我生命的意义。”

　　林序琢磨不透日记主人的目的，翻过页，继续阅读下去。

　　“5月24日 晴
　　越靠近空洞，我越能清晰感觉到外面的天空逐渐变得明亮。
　　这一路我们很幸运，没有遇见变异生物，但其他人都不太高兴，在这样下去，他们这一趟将会没有任何收益。”
　　这天的日记很简短，只占了半页纸。

　　“5月25日 未知
　　很倒霉，我们偏离了原定路线，量子风暴也快汇聚成形了。
　　向导说，如果今天找不到原有路线，就必须回撤。”

　　“5月26日 未知
　　向导说，我们彻底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黑雾笼罩的范围太大了，我们收取不到任何关于前方探路车辆的信号，我们现在恐怕已经无法回撤。”
　　林序不由地为他捏了把汗。

　　“5月29日 晴
　　黑雾终于散了，我们好像误闯进了空洞内部，没有量子风暴，没有无尽的黑暗，我久违地见到了太阳，真正的太阳。
　　不远处，失联的车辆坠毁在草地上，我无法想象到他们经历了什么。车辆像被什么拍碎一样变成废铁，已经从中探测不到生命迹象。”

　　“5月30日晴
　　今天差点把命丢在1号空洞里，攻击失联车辆的变异生物终于现身，毫无征兆地开始向我们发动攻击，我的向导死了，被那头怪物拖行近千米，头都磨掉了。
　　我想，是时候该想办法回撤了。”

　　“5月31日阴
　　没有向导的指引，回撤异常困难。
　　我估计这次经历消耗了我一辈子的幸运吧，在即将撤出空洞时，遇见了一队正式佣兵，他们愿意搭绳将我们带出去。”

　　“6月5日 雨
　　雨连着下5天，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水汽，还有刺鼻的血腥味，同队的老手说，这种天气在第一阶梯是常有的。
　　我们又损失了6个人，他们有些是被怪物吞了，有些迷失在黑夜中，这种情况是少见的，第一阶梯的危险难度不过三星，却让我们损失惨重，赏金猎人基本上全军覆没，只剩下接我单的领队和几个老手，他半开玩笑地说，以后再也不接外派单了。”

　　“6月7日 晴
　　我们终于看到了基地的外墙，半个月的‘拾荒’历程让人觉得像梦一样。
　　下次吧，下次再去。”

　　林序不明白，为什么他哪怕随时会丧命，也要去第三阶梯，他体会不了人类的情感，哪怕再像人，溯源体与人类间也隔着遥远距离。
　　信标匆匆跳动，现在已经七点，距离接风宴的开始仅剩一个小时。
　　夜晚不比白天，失去太阳的加持，尽管是夏天，也很寒冷，只剩下地表的余温。
　　林序想了想，翻出一件衣服套在身上，走出家门。

　　狭窄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灯光昏暗，打在林序身上。
　　7区的照明系统不是很好，整个区域灰蒙蒙的，像笼罩在雾霾中灯笼。
　　林序按着顾正予的说法，沿着主路，很快看到了那个玻璃建筑。
　　林序站在熙熙攘攘的广播中，紧紧捏着手中黑色的交通卡，抬头环视虚假的星空。

　　“你好，请问去3区怎么走？”他小心拦住一位工作人员。
　　“哦，往左走，由C96口上行，搭乘那趟线，剩下的听播报。”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往前走。
　　“好的，谢谢。”
　　他拿起一份交通手册，朝上走去。

　　林序将交通卡贴在闸口上的显示器，“滴”一声，没有反应。
　　他不信邪，继续一遍又一遍刷着。
　　“别刷了，刷再多次也没用。”有人在他背后说。
　　林序回过头，看了一眼背后如同鸢尾花般优雅的女士，藏在口罩里的脸让她有些神秘，但能看出那副较好的容颜，蔚蓝色的眼睛像是大海的宝藏，此刻正注视着林序，闪闪发光。

　　“这趟线的最后一班车在5分钟前刚刚经过，你估计是等不到了。”她遗憾地说。

　　“不过你可以搭乘c4号线，绕道东城，再搭东城号，转101号线，就能到2区和3区交界边缘。那里有出租车，你可以选择搭乘，去你想去的地方。”她指向一旁的闸口，给林序提出宝贵意见。
　　林序被复杂的线路冲得有些头晕，看向女士：
　　“多谢。”
　　他还是按Astra教他的那样，为给予他帮助的人表达感谢。
　　“不客气，毕竟像你这样的小可爱，谁都会想帮忙的，咳咳。”女士轻笑着，埋在口罩中的嘴唇止不住颤抖。
　　林序看出了她的不适，赶忙上前询问：
　　“您没事吧。”
　　女士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车站已经许久没有乘客了。”
　　林序摇摇头，坦白说：“我刚搬到7区，这是我第一次外出，对这些不是很了解。”
　　女士优雅点头，表示理解：“你是什么原因才搬到这里的？7区是老城区，建造比较落后，设施也不像别的区域一样完善，现在这里基本上没什么人。”
　　“大概是……随机分配？”林序也不是很确定，但他记得，自己曾经在收容所给的书中看到过，基地沿用按劳分配，在初始分配后，每隔几年，按缴纳物资的多少重新分配住所。
　　女士笑了，笑得纯粹：“你应该不是人类吧。”
　　林序有些无地自容，他不知道哪句话暴露了自己。
　　女士像是看穿一切，继续说“基地早就不再采用分配制，你现在的住所估计是户口本上户主空余的房子，收容所的书籍基本都停留在20年前，没有参考价值，你应该抽空重新去看一下现在新的规则，就在你手腕上的信标里，《人类基地指南》。”
　　林序想了想，他好像是落在楚星泽的户口本上。
　　楚星泽……
　　林序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感觉十分熟悉，像是藏在酒窖的威士忌，封藏时匆匆一瞥，直至今日开窖，重现当年。

　　林序本想静静陪着这位好心的女士，直到列车到站。
　　但很快，女士起身，临走前塞给林序一块蓝紫色卡片。
　　“我叫菲赛琳斯，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见面。”
　　“再见！”林序朝她挥挥手。
　　“再见。”女士提起包走出车站。

　　灰蓝色的复式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块三层楼高的数码屏幕，苟延残喘散发莹莹幽光。上面没有具象图案，只有连成长串的数字频频滚动，奔流不息。
　　欧式沙发慵懒躺在昏暗里，占据房间最宽敞的位置。
　　茶壶被懒洋洋抬起，热水从高空冲下，激发出茶叶氤氲的芬香。
　　“菲赛琳斯阿姨，许久不见，身体还是老样子吗？”有人靠在二楼的栏杆上，藏在光抵达不了的死角，藏在唯一的黑暗里。门外的光明正对他进行着一场围剿，像是发现猎物的狮群，穷追不舍，趁着混乱，他悄悄摸进熟悉的门内。
　　“嗯。”她简单应答，金蓝色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屏幕上，一刻不曾离开。
　　那人试探开口：“关于林序……”
　　“哦，那孩子，我今天见过了，在7区的车站。”女士说。
　　“他对世界的认识还停留在20年前的表面，落后、衰败，他们根本没想教好他。”女士叹气，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孩子。
　　那人不语，埋藏在卫衣兜帽下的眼睛闪烁微光了，像是想到一个好点子。他双手背后，摇摇晃晃蹦到菲赛琳斯面前，突然狡黠地弯下腰：“我这次来，可是找到了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哦。”
　　“是吗？”菲赛琳斯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
　　“你口中的钥匙是什么呢？”她其实不太相信
　　这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精致、小巧的蝴蝶刀出现在他手中，一刀插进跳动的脉博，未完全插入的刀刃锋芒毕露，神秘、癫狂，与它的主人一样。
　　他咬牙切齿：“我的血。”断手掉落。
　　他随意丢下小刀，擦拭溅在脸上的鲜血，勾起手指，画了个不完美笑脸。
　　菲赛琳斯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她一眼就看透了那人的想法，眉眼含笑，缓缓抬头。也许是错觉，那双优雅高贵的眼里，隐藏着与那人无异的近乎疯狂的底色。
　　她合眼摇头，洁白的羽毛帽翎轻柔摆动，像是看到了幼童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只觉有趣万分。
　　“你真是越来越疯了。”
　　“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不是吗？”那人用最平淡的语气小声回应，沉下嚣张夺目的眼眸，还未失活的神经末梢不断跳动，带着断手起承转合在地板上噼里啪啦跳着爵士舞，血如烟花般绽放，溅在地上，溅在身上，溅在脸上。他毫无波澜地擦去脸上的污渍，仿佛满地的鲜血与断手并不属于他。
　　“况且阿姨，你不也一直在透支生命，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看不到尽头的……胜利吗？”他咧嘴大笑，笑意却不抵眼底，最终慢慢恢复平静，宛如缩在悬崖峭壁上，鸟巢中等不到父母归巢的幼鸟，在呜咽的晚风中瑟瑟发抖，哀伤落入大地。
　　他张开双臂，任由鲜血喷洒淋湿自己。
　　朝生暮死，这是他的宿命。
　　他振臂高呼，声音高亢几乎压下外面的追捕声：我们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都是疯子！”
　　菲赛琳斯默不作声，像是承认了他的说法，别过头。在她背后，聚光灯下的油画无声轰鸣，厚重的颜料用尽毕生之力将曙光托起，海面上，是日出，那轮可望不可及的太阳耀眼、炽热，高举在海港的天空中，带领世界脱离昏沉，拉下黄金的帷幕，晨昏蒙影间，白昼的高歌回响在汽笛声中，那是独属于1872年洛德·莫奈《日出·印象》的浪漫。
　　“黄昏的尽头，除却长夜，还可能是久违的黎明”她坚定开口，声音穿透画中的晨雾，击破黑暗。
　　她起身，小心避开血迹，上前握住那人的手臂：
　　“我相信，人类的命运绝不会是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