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花期》云城天都

2、杏花契约

　　又是一年杏花开。

　　沈清辞站在忘尘苑的雕花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百年杏树。春风拂过，粉白的花瓣如雪纷飞，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十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座江南老宅，接手掌柜父亲留下的古籍修复坊。

　　“掌柜的，前厅有人求见，说是送一批古书来修复。”小伙计在门外轻声通报。

　　沈清辞整理了一下青灰色的长衫，步入前厅。来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那人闻声转身，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清辞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陆…战野？”

　　十年光阴，将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打磨得更加锋利。陆战野的眉眼依旧锐利如刀，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衬得那双黑眸愈发深邃。

　　“沈清辞。”陆战野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候一位寻常故人，“久违。”

　　他们曾是形影不离的挚友，一同在杏花树下诵读诗书，一同在武场切磋比试。直到那年春日，十八岁的沈清辞在杏花雨中脱口而出那句逾越友谊界限的心意，陆战野当即转身离去，三日后便投身军旅，一去不返。

　　“这些，”陆战野指向桌上几个密封的木箱，“是从边境一座焚毁的古寺中抢救出来的经卷，已呈半毁状态，朝中无人敢接这修复的差事。”

　　沈清辞打开箱盖，一股焦糊与霉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经卷残破不堪，有些页面几乎炭化，稍一用力就会粉碎。

　　“三个月。”沈清辞仔细检查后说，“最快也要这么久。”

　　“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陆战野皱眉，“这些经卷关系边境安宁，圣上限期追查其中记载。”

　　沈清辞抬眼看他，忽然注意到陆战野右手上那道熟悉的疤痕——那是他们十三岁时爬树救雏鸟，陆战野为他挡下树枝划伤所留。

　　“那就请陆将军另请高明。”沈清辞合上箱盖，语气冷淡。

　　两人僵持片刻，陆战野忽然笑了：“你还是这样，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固执如铁。”

　　“你也还是这样，以为所有事情都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沈清辞反击道。

　　最终他们达成妥协：四十五天。陆战野以“监工”名义住进忘尘苑。

　　修复工作艰难异常。沈清辞需要先用药水软化焦糊的页面，再用特制的薄纸一层层剥离，最后在特制的灯下辨认字迹。他工作时全神贯注，常常忘了用膳休息。

　　第七天深夜，沈清辞累得伏案小憩，醒来时发现自己肩上披着陆战野的外袍，而那人正坐在对面，就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替他整理着修复工具。

　　“你不必做这些。”沈清辞说。

　　陆战野头也不抬：“当年你教我认字读书，现在我做这些，算是还债。”

　　“我不需要你还债。”沈清辞站起身，将外袍递还给他，语气疏离。

　　次日清晨，沈清辞发现陆战野在庭院中练剑。剑光闪烁，卷起满地杏花，那身影与记忆中少年重叠，让他一时恍惚。陆战野收势时，恰好看见站在廊下的沈清辞，两人目光相触，沈清辞迅速别开脸，转身回屋。

　　修复进行到第二十天，他们遇到难题。一部经卷因受潮严重，字迹已与纸张融为一体，寻常方法无法辨认。沈清辞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一种古法，需要采集新鲜杏花捣汁，配以特制药剂，方可使字迹暂时显现。

　　“这有何难？”陆战野飞身上树，身手矫健如昔。沈清辞在树下指挥，忽然看见一根树枝出现裂痕，急忙喊道：“小心左边！”

　　话音未落，树枝断裂，陆战野稳稳落地，手中花篮却打翻在地。两人同时弯腰去捡，头撞在一起。

　　沈清辞捂着额头，看着同样吃痛的陆战野，突然忍不住笑出声。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陆战野面前真正笑起来。

　　陆战野怔怔看着他，轻声道：“你终于笑了。”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沈清辞迅速收起笑容，起身后退一步。

　　那晚，他们用杏花汁成功显现了字迹，却发现这些经卷中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其中记载的并非佛经，而是前朝密探的联络网路与藏宝地点。

　　“难怪有人不惜焚寺也要销毁这些。”陆战野面色凝重。

　　“你也想要这些财宝吗？”沈清辞问。

　　陆战野看着他，眼神复杂：“我只要真相。”

　　修复工作继续进行，两人的关系却悄然变化。他们会一起讨论经卷中的密文，一起在杏树下用餐，甚至开始像少年时那样开玩笑。只是过去那道伤痕，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第三十五天，最后一部经卷即将修复完成时，危机降临。一群黑衣人夜袭忘尘苑，目标明确——那些经卷。

　　陆战野拔剑迎敌，身手依旧矫健，但沈清辞敏锐地注意到他左臂动作略有迟滞，显然是旧伤未愈。当一名黑衣人从背后偷袭陆战野时，沈清辞想也没想就抓起案上砚台掷去，正中对方手腕。

　　“小心点！”沈清辞喊道，顺手抄起一根晾纸用的长棍，与陆战野背对背站立。

　　陆战野大笑：“没想到沈大掌柜还记得我教的棍法！”

　　“闭嘴，专心应敌！”沈清辞一棍扫倒迎面而来的黑衣人，动作干净利落。

　　击退袭击者后，两人衣衫凌乱，相视而笑。笑着笑着，陆战野忽然正色道：“当年我不该那样离开。”

　　沈清辞垂眸：“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陆战野握住他的手腕，“这十年来，我无数次想给你写信，却不知从何说起。边境战事吃紧时，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好好回应你的心意。”

　　沈清辞抬眼看他：“那你现在为何要说这些？”

　　“因为我差点又失去机会。”陆战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块褪色的杏花色布料，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辞”字，“这是你当年失落的手帕，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清辞怔住了，他记得那块手帕，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以为早就丢了。

　　第四十五天，经卷全部修复完成，秘密也大白于天下。原来所谓的“宝藏”不过是前朝密探的名单与事迹，真正的价值在于其中的历史真相。

　　陆战野必须回京复命。临行前夜，两人站在杏树下，月光如洗，花影婆娑。

　　“等我回来，”陆战野说，“这次不会让你等十年。”

　　沈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杏花簪，材质普通，雕工却精致非常：“这是我用老杏树的落枝雕的，带着它，平安归来。”

　　陆战野接过发簪，忽然单膝跪地，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割下一缕头发，又小心割下沈清辞一缕发丝，熟练地将它们编在一起，系上结。

　　“边关战士的习俗，”他解释道，“结发为盟，生死不离。”

　　沈清辞眼眶微热，接过那缕结发，小心收入怀中。

　　三个月后，边关传来捷报，却也带来了陆战野重伤失踪的消息。沈清辞闭门三日，第四天清晨，他收拾行装，准备亲自前往边境寻人。

　　就在他推开忘尘苑大门的瞬间，晨曦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杏树下，虽然消瘦许多，左臂吊着绷带，但笑容依旧灿烂。

　　“迷路了，”陆战野说，“幸好记得你说过，杏花盛开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

　　沈清辞飞奔过去，在离他一步之遥又停下，强作镇定：“你的杏花簪呢？」

　　陆战野从怀中取出断成两截的发簪：“替我挡了一箭，救了我一命。」

　　春风又起，杏花如雨落在他们肩头。这一次，沈清辞没有再放开他的手。

　　有些契约，无需纸笔，只在花开之间，便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