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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河岸上的土疙瘩 ...


  •   春节那顿年夜饭的暖意,像是一道无形的分水岭,进一步消融了我们和这个地方的隔阂。之前,我们是寄人篱下、带着一身伤痕与惶恐的逃亡者;之后,我们与李叔、晓慧姐,还有这座靠山屯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仿佛被那晚跳动的灶火和温热的米汤彻底融化了。我们不再是需要小心对待的“客人”,而是真正开始像家人一样,融入了这个家,融入了这片土地冬去春来的呼吸里。

      日子恢复了某种朴素的规律。清晨,伴着鸡鸣和屯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醒来。晓慧姐总是第一个起床,灶膛里火光噼啪,锅里的小米粥咕嘟着冒出带着米香的热气。李叔则会检查院门,清扫昨夜可能落下的薄雪,或者擦拭他那杆老伙计猎枪,动作一丝不苟。我和江月也习惯了帮着摆碗筷,喂喂院子里那几只被晓慧姐宝贝着的母鸡。

      屯子里的人见了我们,也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些许好奇和怜悯的打量,而是熟稔地点头,喊一声“小辰”、“月月”,甚至会塞给我们一把刚炒熟的南瓜子或者几颗山里红。这种被接纳、被视为寻常的感觉,像春日里逐渐变得温暖的阳光,一点点驱散着我们心底积存的寒意。

      一天下午,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空气清新湿润,泥土散发着好闻的气息。江月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院子角落,那里放着我们仅有的、从滨河市带出来的那个小背包,旁边还有一个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不大的旧木箱,漆皮剥落,边角有些磨损,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压低了声音问我:“哥,以后……这里是不是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了?”

      我看着她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已经扎根下来的依赖,心头百感交集。家?我们的家,本该是滨河市那个有着茉莉花阳台和动画片声音的房子,里面有爸爸书房的灯光和妈妈做饭的香味。但那一切,都已经在去年的夏日烈焰和江面的爆炸声中,碎裂成了再也拼凑不回的回忆。而这里,靠山屯,李叔和晓慧姐,这间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这方能让我们安稳入睡的土炕……是的,在失去一切之后,这里就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像“家”的地方了。

      我顿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她已经长长了些、不再那么枯黄的头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月月,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她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像雨后突然探出云层的太阳。她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指着那个旧木箱:“哥,我们做个‘时光胶囊’吧!我看晓慧姐的书上说的!把我们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去,埋起来,等我们长大了,变成大人了,再一起挖出来!到时候肯定特别有意思!”

      时光胶囊?这个主意让我的心微微一动。它像是一个仪式,一个对过去的正式告别,也是对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的确认,更是对未来的一个期许。把我们此刻珍视的、代表“现在”的东西封存起来,留给未来的自己,这本身,就带着一种治愈的力量。

      “好。”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

      我们开始兴致勃勃地挑选要放入“胶囊”的宝贝。江月首先把她最珍视的、晓慧姐用红头绳给她重新扎好的那个褪色芭比娃娃放了进去,又放了几颗她收集的、圆润光滑的彩色小石子,还有一片她认为形状最好看的、已经压平了的红色枫叶——那是去年秋天晓慧姐带她上山时捡的。最后,她想了想,又把过年时晓慧姐给她剪的那对歪歪扭扭的红色小窗花,仔细地叠好,郑重地放了进去。

      轮到我了。我没有什么玩具。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磨损严重、字迹模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我们离开滨河市时,我唯一来得及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照片上,爸爸搂着妈妈的肩膀,我和妹妹被他们拥在身前,四个人都笑得无忧无虑。我凝视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接着,我放入了那枚李叔给我的、据说是他当年在部队时的徽章,他说戴着能保平安。我还放了一颗子弹壳,是李叔教我认识枪支时,给我的那颗,黄铜质地,摸起来冰凉而坚实。最后,我撕下一小页晓慧姐给我学字的旧作业本,用铅笔认真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以及“靠山屯,我们的家”几个字,也放了进去。

      箱子不大,很快就装满了我们两个孩子世界里所有的“珍贵”。我们合上箱盖,找了点麻绳仔细捆好,然后趁着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抱着箱子来到了屯子边的小河岸上。

      初春的河岸,泥土尚未完全解冻,靠近水边的地方面上松软,往下挖不了多深,就碰到了坚硬的冻土层。我们选了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作为标记,在它背对屯子的那一面开始挖坑。我找来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又用一根结实的木棍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挖出了一个很浅的坑。想要把箱子完全埋进去,根本不可能。

      “哥,埋不进去怎么办?”江月看着那个浅坑,有些着急。

      我看着那几乎露在外面大半的箱子,也有些无奈。冻土像铁板一样坚硬。最后,我只能把箱子放进浅坑,然后将挖出来的泥土全部堆覆盖在箱子上,用力拍实。由于箱子本身有一定高度,覆盖的泥土无法将其完全掩埋成一个平坦的样子,最终在相对平坦的河岸上,形成了一个不太起眼、但仔细看能发现的小小凸起。

      我用手拍了拍那个小土包,对妹妹说:“就这样吧。我们记住这棵树,记住这个位置。等我们长大了,有力气了,再来把它挖出来。”

      江月用力地点点头,围着那个小土包转了两圈,似乎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我们对着这个简陋的“时光胶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进行一个无声的告别与期许仪式。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泛绿的河岸上。

      埋完箱子的第二天,李叔在晚饭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抽烟或者擦拭猎枪,而是看了我一眼,语气平常地说:“小辰,跟我出去走走。”

      我放下手里晓慧姐给我认字的课本,跟着他走出了院子。他没有往屯子里走,而是带着我,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路,向后山走去。天色渐暗,山里的风格外凉一些,吹在脸上,带着树木和泥土的气息。

      李叔一路上话很少,只是沉默地走着,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而警惕,像是在这片他守护的土地上,每一根神经都时刻紧绷着。走了约莫一刻钟,我们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了很久的、半嵌入山体的旧砖窑洞口。洞口被一些枯枝和藤蔓遮掩着,很不显眼。

      李叔拨开枯枝,露出一个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了几下,“嘎吱”一声,铁门被拉开了,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大,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能看到里面靠墙放着几个粗糙的木架和几个刷着绿漆的铁皮箱子。李叔点亮了他随身携带的一盏老式马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个隐秘的空间。

      “这里是屯里的军械库。”李叔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本来不该带你来,但……世道不太平,你又是男娃,得有点自保的本事,真到了万一的时候,也得知道家伙事儿在哪。”

      我心头一震,看着木架上那些擦拭得锃亮的步枪,虽然型号老旧,但那股冷峻的杀气却无法掩盖。旁边还有几箱封装好的弹药,以及一些用油布包裹着、看不清具体形态的长条物件。

      李叔走到一个木架前,拿起一支步枪,动作熟练地“咔嚓”一声拉动枪栓,检查了一下枪膛,然后递给我:“拿着,感受一下分量。”

      我接过枪,手臂猛地一沉。这铁疙瘩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掌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力量感。

      “这是最老式的步骑枪,后坐力大,精度也一般,但皮实,不容易坏。”李叔指着枪的各个部位,简单地告诉我名称,“这是枪栓,这是扳机,这是标尺……记住,枪口永远不要对着不想打的人,手指不在射击时,永远离开扳机。”
      他没有过多讲解如何精确射击,而是反复强调安全准则和最基本的操作。他让我空枪练习了几次据枪、瞄准和拉动枪栓的动作,纠正我笨拙的姿势。“稳,心要稳,手才能稳。”

      在马灯摇曳的光线下,在这个弥漫着铁锈味的山洞里,李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传授一项古老而严肃的生存技艺。这不再是游戏,也不是晓慧姐故事里的英雄传奇,而是赤裸裸的、关于如何用暴力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现实。

      接着,李叔做了一件让我更意外的事情。他并没有在军械库多停留,而是带着我走了出来,重新锁好门,又沿着山脊向上爬了一段,来到一片看起来毫无异常的乱石堆前。他挪开几块看似随意堆放、实则颇有分量的石头,下面竟然露出了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这里是备用的,除了我,屯里只有两个老伙计知道。”李叔的声音压得更低,“主库万一被端了,这里就是最后的指望。”
      他侧身钻了进去,我也跟着挤进去。里面空间更小,更潮湿,只放着两个密封得极好的大铁箱,以及几个装满清水和压缩干粮的麻袋。

      “东西不多,但关键时候能顶用。”李叔拍了拍冰冷的铁箱,没有打开。

      从备用库出来,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稀疏的星斗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李叔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带着我在夜色中,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着周围的地形。

      他指着几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一块巨大的、下方有空隙的岩石;一个长满灌木的土坎;一片地势略高、能俯瞰进屯小路的小树林。“记住这些地方,真要有事,这些就是最好的火力点。居高临下,有遮蔽,能打能撤。”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讲解着如何利用地形交叉火力,如何设置简单的预警装置,如何选择撤退路线。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花哨的战术名词,全是朴实无华、却极其实用的生存智慧和防御理念。他讲如何判断风向对射击的影响,如何在夜间通过声音和模糊的影子判断距离和人数。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那股严肃的氛围和李叔话语里透露出的、对潜在危险的深刻警惕,让我明白,他教给我的这些东西,绝非儿戏。这背后,是他作为退役军人和民兵队长,对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深沉责任,或许,也包含了对我和江月某种未言明的保护。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我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我的脑子里塞满了步枪冰冷的触感、山洞里铁锈与机油的味道、地上那些抽象的防御示意图,以及李叔低沉而笃定的声音。

      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晓慧姐关切的目光迎了上来,灶上温着的热水冒着白气。刚才在山野夜色中的那份冷峻与紧张,瞬间被这满室的烟火气冲淡。
      “姐姐!”我欢呼地跑进屋子。“我饿!唉,月月呢?”
      “嘻……在这儿!”江月从桌底钻出来。
      “别闹了”晓慧姐说。“乖孩子要好好吃饭哦”
      家还是这样的的温馨。但我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李叔在我心里埋下的,不仅仅是那个关于“家”的温暖认知,还有一颗关于责任、防御和力量的种子。它深植于这片给予我们庇护的土地之下,像那个河岸上不起眼的小小凸起,暂时隐没在平凡的日子里,却真实地存在着,等待着或许永远不需要,但必须有所准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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