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铭圆

21、第 21 章

　　　 几天后的中午，阳光暖得发懒。
　　丽莎拎着满蓝洗净晒透的小衣服进来，往桌边一放。
　　“可算都干透了。前两天都是好天气，偏昨天一场雨把这些衣服又给淋湿了。”她顺手拿起一只小袜子开始配对、折叠，动作快而利落， “你那边呢？那些天书似的旧纸片，理出些头绪没？”
　　那天老米勒处理的旧书，全被林霜找人买了过来，意料之内的，那本家族树没在其中。
　　林霜从笔记堆里抬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是乱。”她也伸手从篮子里捞起件小外套，跟着叠起来。
　　两人最近习惯了边干活边聊天。
　　“孩子们怎么样？”
　　“大的几个缓过来了，能玩到一起去。就最小的那个男孩......”丽莎叠着小裤子，声音软了下来，掺杂了丝不易觉察的紧，“招人疼是真招人疼，可瞧着瞧着，心里偶尔会咯噔一下。”
　　林霜记得那孩子，神父的血脉，生母不详，却被丽雅当眼珠子护着。
　　“哪儿不对？”她问，目光没离开手里的衣服。
　　“说不上来。”丽莎动作慢了点，像在理清思绪，“你看着衣服，软乎吧？可他的后脑勺那点头发，又厚又卷，硬得很，睡塌了都能自己支楞起来，活像个毛栗子。”她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我给他擦身子时老想，这卷得真邪性......镇上早年就杰克他们家那支，小孩子才有这种又厚又硬、羊毛毡似的卷发，跟他们比起来神父的头发可寻常多了。”
　　林霜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布料。
　　丽莎压低嗓门，拿起件小衬衫：“我还偷偷问过老护士南希，她接生过很多孩子。她说孩子能吃能睡，长得也白白胖胖。但就是太安静了，不是不哭闹，是反应总慢半拍。你要逗他，他总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你，得愣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南希说，这差别极小，没养过一堆孩子根本瞧不出，可她总觉得不太一样。”
　　丽莎叹了口气：“朗度总让我别瞎想，兴许就是性子慢。”她看向林霜继续道：“丽雅宝贝他，我们也不敢多嘴。可我这儿......”
　　她指了指心口，“老是悬着。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又透着古怪。你说，会不会是神父他们家，有点什么见不得光的底子？比如血脉里带了点什么不好的东西。”
　　林霜叠衣服的手骤然停住。
　　午后的光漫过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冷硬的弧度。她盯着手里柔软的布料，目光却透过它，撞进一片黑暗的迷雾里。
　　坚硬的卷发，细微却异常的反应延迟，生母不详，却由受害者丽雅抚养。
　　这几个零散的碎片，被丽莎那句“血脉里的东西”猛然串起，淬成一根冰锥，狠狠扎向她的记忆深处——那本硬壳书上密麻缠绕、短促循环的家族谱系，那些文献里冰冷刺骨的‘代价’、‘瑕疵’、‘纯净’......
　　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来，扼住了她的心脏。
　　一个模糊却狰狞的轮廓，正缓缓浮出水面。
　　林霜沉默了几秒，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孩子还小，差别大也正常。先别自己吓自己，更别在丽雅跟前露了口风。”她顿了顿，，叠好最后一个边角，“我们多留心看看，尤其是镇上，还有没有类似特征的人。”
　　“也是。”丽莎点点头，眉头却没松开，“但愿是我想多了。”
　　阳光依旧暖洋洋地铺陈着，屋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丽莎最后那句话轻飘飘地落在阳光里，林霜没接话，只是更专注地折叠着手里最后几件衣服。
　　篮子很快见底，丽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线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爽利：“行了，我先把这些给孩子们送过去，你也别老闷在纸堆里，起来活动活动。”
　　“好。”林霜抬头，露出一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微笑。
　　门轻声关上，工作室重归寂静，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沉浮。
　　林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许久过后，她坐在椅子里没动，目光呆滞地滑过桌面——那堆凌乱的笔记、晦涩的文献副本、还有她自己绘制的、试图理清杰克家族支系脉络的草稿图。
　　“浓密坚硬的卷发……反应延迟……”
　　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哒哒”声。脑中的碎片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碰撞、组合。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的皮质笔记。这不是教会档案，是她知道了家里有羊皮书后私下收集的、关于本地家族早年婚丧嫁娶、出生死亡的零散记录，有些来自镇上年长者的口述，有些是从废旧杂货店淘来的家庭账簿里摘抄的。
　　翻到记载杰克家族相关的部分，她的目光像探针一样逐行扫描。出生、洗礼、夭折、婚姻......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中段。那里记录着约三十年前，杰克家族一位旁系年轻男子的婚礼，新娘来自相邻教区。记录旁有她早前用铅笔做的潦草批注：“结合后，连续三胎皆于周岁前夭折，原因未载。第四胎存活，为现铁匠铺老约翰之独子（附：幼时体弱，开智较迟，成年后如常）。”
　　“连续夭折、存活者幼时体弱，开智较迟......”林霜的心脏重重一跳。她迅速往回翻，寻找更早的记录。在关于杰克家族主支——也就是当代神父和杰克这一脉的祖父辈记载中，她看到另一段模糊的描述：“......子嗣不丰，多有折损，得存者皆健旺，然幼时多病恹，须精心将养。”
　　这不是个案。
　　一种冰冷的模式感逐渐清晰。这个家族，在子嗣延续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阴影，而那些侥幸健康存活的男孩，幼年时期又都伴随着某种“迟缓”或“病弱”。
　　她又想起文献中那些关于“维持血脉纯净需付出代价”、“力量伴随瑕疵”、“循环的短促与修复”的晦涩章节。当时她以为那是宗教或神秘学意义上的隐喻，现在想来......可能是字面意义上、关于生物学遗传的冷酷描述？
　　神父本人，据说幼年时也曾是个“安静瘦弱、需要特别照顾”的孩子，直到某次重病后，才变得“强壮聪慧”，最终走上神职之路。
　　如果……那些夭折的，是“代价”。而这些存活下来，却带着“瑕疵”的，就是所谓的“修复”或“存续”？
　　那么，这个被丽雅抚养的婴儿......
　　林霜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她扶住书架，冰冷的皮质触感让她稍微镇定。
　　这个孩子，母亲不详。神父对这孩子表现出一种超越寻常的、混合着复杂情感的关注，孩子有着杰克家族标志性的卷发，可能带有那“瑕疵”的微弱迹象......
　　一个令人作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最深处：难道这个婴儿，是杰克家族为了“延续”或“修复”什么，通过某种违背人伦的方式，人为“产生”的后代？而丽雅，不仅仅是一个抚养者，她与这个孩子的诞生，是否有着更直接、更可怕的联系？所以神父才如此安排，所以丽雅才会被选为“抚育者”，所以这一切都笼罩在谜团与监视之下？
　　这个想法太惊悚，太超出常理。林霜用力闭了闭眼，将它暂时压下去。没有证据，这只是一个基于碎片的恐怖推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婴儿身上的异常，绝非偶然。它是一条线头，可能连接着神父和杰克家族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
　　丽莎的直觉是对的。这不是“想多了”。
　　林霜深吸一口气，将笔记合上，放回原处。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冷静而坚定，之前的茫然和疲惫被一种猎手般的锐利取代。
　　不能只“多留心观察”了。她需要更主动，更隐蔽地调查。
　　首先，确认卷发特征。杰克家族如今在镇上的人不多，除了神父，铁匠老约翰和他那个儿子是最明显的目标。她需要找个不引人注目的理由，近距离观察那个已成年的儿子，看他是否还留有那种“羊毛毡似的”硬卷发，以及......有没有任何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迟缓”痕迹。
　　其次，南希护士。这位老护士经验丰富，嘴巴也紧，但或许能从侧面套出更多关于镇上其他有类似特征婴儿的历史信息，尤其是那些未能健康长大的。
　　最后，丽雅。必须更小心地留意她与婴儿互动时所有细微的异常。
　　而这个任务显然由丽莎完成更加方便。
　　阳光开始西斜，工作室内的光影被拉长。林霜坐回桌前，摊开一张新的纸，拿起笔。但她没有继续之前的文献梳理，而是在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婴儿的圆圈。
　　然后，从这个圆圈出发，她画出一条线，连接上“杰克家族（卷发/瑕疵）”，一条线连接“丽雅（抚育者/？）”，一条线连接“神父（关注/安排）”，一条线连接“家族秘史（夭折/存续/代价）”。
　　线条交织，形成一个沉默而危险的问号。
　　她放下笔，看向窗外逐渐染上橙红的天空。镇子依旧宁静，炊烟袅袅升起，仿佛一切如常。
　　但林霜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汹涌。她已触及了秘密的边缘，而一旦开始追寻真相，就没有回头路了。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既快，又稳，更要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