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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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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对面这小人儿哭得肩头乱颤,只觉得浑身蚂蚁爬似的难受,忙伸手揩她泪珠,指腹贴面竟恍若触及花瓣,心头那点异样陡然炸开了!
他忙不迭地缩回手,粗声粗气喝道:“行了行了,休作这婆妈态!往后那老瘸子再生寻衅,只管报俺的名号!”
说罢竟不敢再看郁芍,跌跌撞撞便往外走,那背影倒像是后头有厉鬼追赶似的。
郁芍缓缓直起腰,她望着秦四郎离去的方向,慢慢揩净了脸皮,眼底哪还有半分怯懦?
*
却说吕皋直挺挺瘫在铺上,喉中嗬嗬作响,半拉舌头烂在嘴里,哈喇子顺着下巴直嘀嗒,却是半句整话也挤不出。
紧挨床沿缩着个小号兵,名唤天牛,身量还没枪杆高,瘦的似剃了肉的鸡架子,破袖筒里新血渗着旧脓,显然平日没少受吕皋磋磨。
天牛见吕皋挥着爪子“呃呃啊啊”比划半天,一时没听明白,吕皋抡起痰盂盒子就狠命掼去,孩崽子“嗷”了一嗓子,眉骨当场就见了红,捂着血蹲在地上直抽。
见吕皋又瞪来,他吓得直缩脖子,“小的按大人吩咐在营外转悠了两日,那少年确实藏于他帐中。”
吕皋闻言,一对混沌的眼珠子陡然变得赤红。
他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终换得一身体面,如今却像条野狗趴在这尿坑里!站在阳间嫌碍眼,躺进棺材嫌晦气!全是那遭瘟的小杂种作祟!叫他如何顺下这口腌臜气?若让那贱蹄子多喘几日,他宁愿投胎往畜生道钻!
可霍枭那杀神是个剔骨剥皮不眨眼的主儿,他惹不起。
看来须得另寻个法子。
这几日他瘫在榻上,将整件事掰开揉碎捋了个透:那小杂种早不露头晚不现身,偏赶在阉人落营后的节骨眼冒尖,着实太过蹊跷。
且那崽子一股子水灵劲儿,哪像军营的土坷垃?倒好似哪个官儿裤腰带下栓的粉头。
营里偷养小相公的他都门清,压根没这号骚狐狸,莫非那小杂种竟是...李莲芝那阉狗养的玩意儿?
男人眼缝里阴火一窜,肚肠里登时盘出条绝户计:他斗不过那姓霍的,难道还不能拿阉狗的手借刀杀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吕皋喉咙里碾出呕哑嘲哳的鸦啼,一时扯动了喉头腐肉,疼得腮帮子乱抖,可这刮骨的疼反教他尝出仇人断气的诸般蜜味。
他示意天牛取来纸笔,蚯蚓爬尸般扭出几个字:去查那阉人,可是在大肆搜人?
他要验明那小畜生究竟什么身份,若果真如猜想一般...那孽障定是私下逃的,待被阉人逮回去,少不得扒了他的皮!
小杂种,你宁愿伺候没根的东西,也不让爷爷尝鲜!老子这就敲锣打鼓把你那点阴司抖落得满营皆知!
烛影中男人那张脸皮绞成了麻花,青紫嘴唇叼着半截舌肉,眼珠里满是癫狂。
*
帐内灯苗在沙盘上摇曳着明灭光斑,似百鬼夜行。
霍枭听着赵季回禀日间伙房的风波,朱笔微微一顿,墨迹洇开,他撂下笔,“秦四为那小子打断了姜老瘸两根肋骨?”
赵季点头,“那憨子以为自己是路见不平。”
案头烛火哔剥迸溅,腾起的青烟缠上男子眉峰,将他一双瞳仁浸得似寒潭玄铁,沉黯中浮现几分幽邃。
秦四郎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的悍卒,素来吃软不吃硬,这浑人虽质拙,内里却非愚钝之辈,今竟甘为少年所驱,当了枪使犹不自知,看来那小鬼操弄人心的道行着实深不可测。
复忆起昨日竟被对方洞悉了心底的至隐之秘,那小子虽以相术为托辞,可那番说头,终不足以释疑。
换做旁人这般窥探,他必诛之。可如今他的底儿露了个底掉,非但不恼,反生出异样的酣畅,恍似飘蓬忽系。
又似...骤得明镜鉴孤怀。
蓦地他心头一痒。
“将他带来。”
赵季忙躬身应“是”,随即趋步退了出去。
他来到伙房时,郁芍正在灶前煨芋头,听闻霍枭传唤,她心头“咯噔”一下。
那活阎王怎得又惦记起她来了?拢共才见了五六回,不是掐脖子就是捏骨头,还射了一箭,活脱脱暴力分子一个。
跟这阎王打交道,心肝脾肺肾都得提溜着。可如今人都怼到脸前了,躲是没处躲了。
二人遂移步帅营。
她入得帐内,见那厮正巍然执卷坐于案前,天光斜落在男人肩背,似劈凿的断崖。
一副峥嵘骨相。
她心下腹诽道,外头装得人模狗样,实则内里癫得一匹。
目光不经意扫过榻几,一副玉石棋盘正静静摆在那,棋盘上是副残局,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好似是《烂柯谱》中二鬼拍门的式样。
霍枭放下兵书,没漏掉郁芍的视线,“你识得此局?”
郁芍垂眼盯着靴尖绽开的破口,这几日她将小说从头到尾细细筛了几遍,确定这身皮囊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
既无根绊,旁人便无从依据,身份更是任她描画,她便说自己是皇帝的亲妹子,又有谁能刨出真章?
这厮既嫌尘嚣活得没滋味,那她便故现异才引其青眼,他兴致上来了,总不会再喊打喊杀了吧?
少年神色赧然,“家父曾摆过这式。”
霍枭听罢嘴角一勾,目光沉甸甸地压将上去,“卜筮、庖厨、弈道...”
“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怕都及不上你这些本事!”
却见少年折下脖颈,似在为旧事伤感,“家父曾是县丞,遭奸人构陷,屈死诏狱,我幼时承他开蒙,故而诸般杂艺皆略懂一二...”
“略通一二?”
霍枭无声笑了笑。
这小子巧舌如簧,怕是满嘴谎言。弈道精深,非三五载不可窥其门径,便是世家子弟也需研习数年。
“烂柯谱乃前朝孤本,一介九品县丞竟有此物?”
郁芍面不改色答道,“家父棋术是蒙学先生所授,年轻时就着记忆誊抄了一份。”
霍枭眸色微动,似浓墨入水,晕开深不见底的暗色。这少年如蒙尘异宝,虽重椟深藏,他却生了无穷耐性,偏要将她那层层壳儿慢慢揭开,瞧瞧里头究竟藏了什么惊世宝藏。
他大步流星走到榻几旁,拉开凳子坐下,再将棋盘推到她面前,声音不容置疑落下。
“来,手谈一局。”命令的口吻,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郁芍看着霍枭。
棋盘如行军,纵横十九道,每着落子皆是心智谋略的角逐,人心易露。
她走到榻几旁落座,“将军既有雅兴,我自愿相陪。”
猜先,郁芍执黑先行。
棋局甫开,她二指拈起黑子落在了星位。霍骁未加思考,随即占据小目,却见郁芍直接点三三。
霍枭指间白子微微一顿。
开局占三三?他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起手——孤悬入边,既无法快速地建立角地,更未着眼于大局。若非惊世之才,便是极其的莽撞无知。
郁芍神色不露半分,仅眼底掠过一丝涟漪:这着三三布局在古人眼中是旁门左道,于21世纪却是最常见的开局。
霍枭手执白子,不动声色落在了小飞。
郁芍腹内暗笑。
堂堂正正的布局,方寸间尽是辕门列阵的章法,却锋芒暗藏,直指中腹。
她没有停顿,捻起黑子落在了天元。
霍骁神色一滞。
他抬眼看向对面少年,连边角根基都舍了,直接在中腹决战?若说点三三是奇招,那么紧接着这手天元便不再是孤军深入,而成了双煞叩关,两路尖兵直插中原腹地。
——这两步何止惊世骇俗,简直是狂妄至极!
如此悬空筑巢,极易被白棋从四隅瓦解,除非她能在中腹绝地另起风云。
他心下蓦地一动,灵台似被清风拂过,忽地生出几许模糊的盼头,这期许如风中游丝飘忽不定,连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盼些个甚么。
霍骁捻起白子落下尖冲。
口舌能作伪,弈道却难欺心。落子生根,气韵自露,是刚是柔,是巧是拙,一局便知全貌。方寸棋枰上,招招式式皆从心而发,作不得一丝的假。
郁芍莞尔,梨涡浅浅,指中白子清脆扣下,祭出阿尔法狗经典“点方”:她的棋路集古采今,汇聚了千载弈道精髓,这般手段,直如立于巨人之肩。
穿书前她学棋九年,幼年便展露头角,但当步入省赛目睹四方英才时,方知自家这点聪颖不过是登堂入室的台阶罢了。中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而她这点微末之才,似恒河之一沙,不足道也。
可这般手段于未曾闻见的古人眼中,却不啻为石破天惊。
霍骁目光赫然一凝。
这一子位置极其刁钻,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悄然截断了向中原腹地扩张的咽喉要道。
他以肩冲试探边角厚薄,可郁芍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应对快得惊人,一记看似无关紧要的二路托,精准钉在他拆二生根的薄弱点上。
霍骁呼吸微窒。
不对劲...
此番对弈他处处受制,招招被掣,任他如何腾挪亦无济于事,对方似穿透了棋盘,对他所有招数尽数洞悉得一清二楚,更将他一切后着都封得滴水不漏。
他纵横棋枰多年,这般缚手缚脚的窘迫,实是头一遭。
他生于武将世家,三岁时便被老太爷按在膝上认枪箭,五岁能拉开十二石长弓,十岁对着舆图演兵,百万兵甲布阵于指掌之间,道尽攻防得失。他自负于军事韬略上举世无双,十年戎马未尝一败,正因其鬼斧神工的用兵之道,能在敌军察觉之前布下天罗地网。
棋盘如沙场,
落子如布兵。
而对方弱不禁风,眉宇间更无半分杀气,却似对他的兵法要素了如指掌,每步落子都精准刺向他布阵的命门。
简直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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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霍骁轻蹙眉峰,郁芍心头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穿书前她将小说反复研读,所有情节皆烂熟于心——
若论及对对面这杀神的了解,世间恐无人能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