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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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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卷着枯黄的芦苇叶,在滩涂上来回打滚,收割过谷物的田野裸露出褐色的泥土起了层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陈阿娇站在院门口,看着李柘往村东头走,他肩上还搭着件粗布外衣 —— 那是给帮着耕地的李大叔预备的,老人家总说 “秋冻春捂”,却不知这海风刮得比刀子还利。
“早去早回,别冻着。” 她扬声喊,手不自觉地拢了拢腹前的棉袍。怀第二胎比第一胎更显笨重,才四五个月,就已经像揣了个小南瓜,走几步就喘。
“知道了。” 李柘回头笑了笑,露出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你在家别乱动,灶上炖着姜汤,记得喝。”
陈阿娇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屋。刚坐下,就听见院外传来 “哐当” 一声响,夹杂着男人的粗喘和抱怨。她走到窗边一看,是王婶家的男人王二,正和他儿子较劲似的抬着一张犁,那犁辕是根碗口粗的硬木,直挺挺地伸着,父子俩憋得脸红脖子粗,才勉强把犁抬上牛车。
“这破犁,死沉死沉的!” 王二啐了口唾沫,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往年秋冬耕这二亩地,得请上三四个汉子换着拉,今年要是再找不到人,这怕是只能用撅头自己挖了!”
他儿子也跟着叹气:“可不是嘛,李大叔家的牛前阵子伤了腿,全村就剩张屠户家有头牛,早就被别家预定了。”
陈阿娇看着那张笨重的直辕犁,眉头轻轻蹙了起来。这犁她见过多次,一根长长的直辕,前端架在牛肩上,后端得两个人扶着,转弯时格外费劲,遇到海边这种多沙砾的土地,更是动不动就卡住,难怪村民们发愁。
她突然想起现代历史课本里讲过的曲辕犁。那种犁把直辕改成了弯曲的,还加了可以调节深浅的装置,一个人就能操作,既省力又灵活,特别适合小块耕地和复杂地形。当年学这段时,她还觉得 “不就是个犁吗”,此刻看着王二父子吃力的模样,才明白这不起眼的改良里藏着多少智慧。
“能行吗?” 她在心里嘀咕。毕竟是千年前的物件,她只记得个大概样子,具体的尺寸、结构早模糊了。可看着村民们弯腰弓背的辛苦,那点犹豫又被压了下去 —— 哪怕只能改良一点点,能让大家少受点累也是好的。
傍晚李柘回来时,鼻尖冻得通红,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陈阿娇连忙把他拉到火炉边,递上一碗热姜汤:“快暖暖,今天耕地顺不顺利?”
“别提了。” 李柘灌了口姜汤,呼出一口白气,“王二家的犁又卡住了,折腾了半天才弄出来,耽误了好一会儿。村里的壮丁大多出海打渔了,剩下的老弱妇孺,哪有力气抬那直辕犁?”
陈阿娇心里一动,试探着说:“我倒想起个法子,或许能让犁变得轻便些。”
“哦?” 李柘来了兴致,放下碗看着她,“你说说看。”
“我娘家以前有个老木匠,” 她半真半假地编着,“听他说过一种‘曲辕犁’,把直辕改成弯的,再装个能转的犁盘,转弯时不用抬犁,一个人扶着就能走。” 她边说边拿起灶台上的柴火棍,在地上画了个大概的形状,“你看,这样是不是能省些力气?”
地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大致勾勒出曲辕犁的轮廓:弯曲的犁辕像个拉满的弓,前端连着可以灵活转动的犁盘,犁铧的角度也比直辕犁更平缓。李柘盯着那图案看了半晌,手指在地上跟着比划,眼睛越来越亮。
“这法子…… 可行!” 他猛地一拍大腿,“直辕犁笨重,就是因为辕太长太直,转弯时得整个抬起来,费人费力。改成曲辕,重心前移,再装个活轴,可不就灵活了?” 他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拿起柴火棍添了几笔,“犁梢这里还能加个横木,扶着更稳;犁底加块铁板,防沙砾磨损……”
看着他迅速补充的细节,陈阿娇暗暗佩服。他虽是书生,却不读死书,田间地头的活计见得多了,一点就透。两人凑在火炉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琢磨,直到油灯燃了大半,才画出一张相对完整的图纸。
“明天找李大叔他们说说?” 李柘把图纸抚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怕是…… 不容易。” 陈阿娇有些犹豫,“老辈人用直辕犁用了一辈子,突然改样式,他们未必信得过。”
“试试才知道。” 李柘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你是为大家好,他们会懂的。”
第二天一早,李柘就揣着图纸去找李大叔。李大叔是村里的老把式,种了一辈子地,对农具最有发言权。他捧着图纸看了半晌,又听李柘讲了半天原理,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弯辕看着就不结实,能拉得动硬土?再说这活轴,万一松了,犁不就散架了?”
“大叔,我们可以先做个小模型试试。” 李柘耐心地劝,“用硬木做个小犁,在沙地里试试转向,要是不好用,咱再改回来,成不?”
李大叔被说动了,又拉上王二和几个会木工的村民,凑在李柘家的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陈阿娇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看着念安在沙堆里玩,一边给他们递水递工具。
三天后,一个半大的木模型做了出来。曲辕弯弯的,犁盘能灵活转动,虽然粗糙,却把两人琢磨的细节都体现出来了。李柘抱着模型往地里跑,李大叔和王二跟在后面,一脸怀疑。
在村头的空地上,李柘把模型放在沙地里,用手推着犁梢往前送。果然,转弯时不用抬犁,轻轻一转犁盘,曲辕就带着犁铧拐了个弯,比直辕犁顺畅多了。李大叔蹲下身,用手拨了拨犁底的铁板:“这东西,真能防沙砾?”
“您看,” 李柘拿起模型演示,“直辕犁的犁底是平的,沙砾容易卡进去;这个加了倾斜的铁板,沙砾一碰到就滑过去了。”
王二也忍不住试了试,嘴里啧啧称奇:“还真省力!要是按这个做个大的,说不定真能一个人扶着走。”
虽然模型看着可行,真要做成成品的犁,还是没人敢拍板。王二挠着头说:“这木头得用最硬的枣木,还得找铁匠打犁铧,要是做出来不好用,这些材料不就白费了?”
“我出木料。” 李柘当即说,“我家后山有棵老枣木,放了两年了,正好能用。犁铧我去镇上找铁匠打,钱我来出。要是真能用,大家再学着做;要是不能用,就当我交个学费。”
他话说到这份上,李大叔和王二也不好再推辞。李大叔拍着胸脯说:“木料我来劈,我这把老骨头,劈柴还是能动的!” 王二也说:“我去镇上找铁匠,就说李先生要打个新式犁铧,让他用心些。”
接下来的半个月,村里的木匠铺热闹起来。李柘白天去私塾教书,晚上就往木匠铺跑,和李大叔他们一起琢磨尺寸;陈阿娇则在家做饭,饭好了后,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去叫人,奶声奶气地喊 “爹爹……吃饭!”,逗得大家直乐。
新犁做好那天,全村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那犁比普通的直辕犁矮了半截,曲辕像个优雅的弧线,犁盘上抹了桐油,锃亮光滑,犁铧闪着青黑色的光,一看就很结实。
“真能行吗?” 有人在旁边嘀咕,“看着怪模怪样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 李柘挽起袖子,把犁套在张屠户家借来的牛身上。他扶着犁梢,轻轻喊了声 “驾”,牛往前一拉,犁铧稳稳地扎进地里,深浅正合适。
走到地头该转弯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李柘轻轻一转犁盘,曲辕灵活地拐了个弯,犁铧没离开地面,顺滑地开始新一行耕作。整个过程,他只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还能时不时甩甩鞭子赶牛,哪里像以前那样,得两个人憋红了脸使劲拽?
“神了!” 王二第一个喊出声,“这比直辕犁省劲十倍都不止!”
李大叔也看得直点头:“你看这深浅,也比以前好控制了,海边这沙地,就适合用这种犁!”
接下来,李大叔、王二都轮流试了试,越用越顺手。王二甚至说:“有了这犁,我家那二亩地,我一个人赶头牛,半天就能耕完,哪用得着请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望海村。没几天,就有其他村民来找李柘,想学着做曲辕犁。李柘干脆把图纸画得更详细,标上尺寸,让村里的木匠照着做。他还特意去镇上找铁匠,定做了一批适合曲辕犁的犁铧,按成本价卖给村民。
陈阿娇看着村民们推着新式犁在田里忙碌,心里暖暖的。以前在长安,她穿金戴银,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踏实 —— 那些珠宝玉器,哪比得上这改良的犁铧,能真正帮到身边的人?
一天傍晚,王二扛着半袋新收的豆子送来,放下就往外走:“阿宁妹子,这是谢你的!要不是你想出这法子,我家今年的地真耕不了了。”
“你这是干啥?” 陈阿娇连忙去拦,“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就见外了。”
“不客气!” 王二梗着脖子说,“你和李先生帮了大家这么多,这点豆子算啥?再说了,用这新犁耕地,省下的力气,能多打多少粮食?这情分,咱得记着!”
正说着,李大叔也提着一条刚从海里打上来的鱼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村民,手里都提着自家的东西 —— 张家的粟米,李家的葵菜,还有杏花织的一块细麻布。
“阿宁,你可得收下。” 张大娘笑眯眯地说,“这新犁可是大功劳,以后咱望海村的地,就好种多了!”
陈阿娇看着堆在院里的东西,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刚到望海村时,自己像只惊弓之鸟,生怕被人看出破绽;可现在,她站在这里,接受着乡邻们真诚的感激,心里再没有一丝惶恐。
“都留下吧。” 李柘走过来,笑着帮她解围,“晚上咱熬鱼汤,蒸粟米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那天晚上,李柘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火炉上架着锅,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飘出老远;孩子们围着念安,抢着看他手里的小犁模型;大人们则凑在一起,讨论着怎么把曲辕犁改得更合用,有人说可以加个调节深浅的木楔,有人说犁梢可以再做短些……
陈阿娇靠在李柘身边,听着他们热烈的讨论,感受着腹内小生命轻轻的胎动,心里一片安宁。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 —— 这双手,曾经只会抚琴弄墨,如今却能拿起针线缝补,能指点着画出改良农具的图纸。
“在想啥呢?” 李柘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在想,” 陈阿娇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等开春了,咱也用新犁耕咱家那几亩地,多种点粟米,给念安和肚子里的宝宝做米糕吃。”
“好啊。” 李柘笑了,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到时候我扶犁,你在旁边看着。”
海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却吹不散这满院的暖意。陈阿娇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突然觉得,那些关于 “废后” 的过往,那些长安的宫墙和恩怨,早已像远处的海浪,退得无影无踪。
她现在只是望海村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李柘的妻子,是念安的母亲,是这个温暖村落里的一份子。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片土地付出着,也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夜色渐深,炉火映着每个人的笑脸。曲辕犁静静地靠在墙角,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记录着这个海边小村庄的变迁,也记录着一个女子在平凡生活里,找到的不平凡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