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玉簪误 ...
-
蠹叟小心翼翼地把谢菱歌引到他那张堆满书、只留了点空隙的客座,其实是個相对稳当点的书堆,示意地坐下。
然后,他像捧圣旨一样,把刚才塞给谢菱歌的那本破册子又抢回来,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自己膝盖上。
他清了清嗓子,瞬间进入说书人的状态,眼睛贼亮:“咳咳!丫头,今儿个给你开开眼!这本宝贝,叫《玉簪误》!别看它破,这可是十几年前宫里流出来的秘闻抄本,可绝了!”
蠹叟的开讲极其生动,语速快慢有致,情绪饱满。
他时而捏着嗓子,模仿太监邱瑾那奸细又谄媚的嗓音:“哎呦喂,你瞧这兰草,这品相,这叶姿,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时而学小宫女芸儿的聪慧机敏,他声音压低,带着点紧张与坚定:“回公公,这叶脉纹路似乎与书中所载的素冠荷鼎略有不同。”
讲到管事嬷嬷虚荣心发作时,更是捏着嗓子、扭捏作态:“嗯哼,这支玉簪子倒是别致得很,衬得嬷嬷我好气色。”
讲到邱瑾阴谋败露、当场丢脸时则拍腿哈哈大笑:“哈哈!痛快!老家伙脸都绿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讲到激动处,简直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飞窜。
当蠹叟讲到芸儿如何发现那支作为谢礼的玉簪竟是中空藏宝时,谢菱歌忍不住轻声吐槽:“这玉簪怕不是个百宝囊?”
又当蠹叟用极其夸张的语气描述邱瑾如何贪婪地试图将名贵兰花据为己有时,谢菱歌淡淡接了一句:“看来前朝的东风吹得也不怎么暖。” 话语巧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听到芸儿利用管事嬷嬷的虚荣心,成功让嬷嬷主动跳出来指出兰花有问题时,谢菱歌微微挑眉,冷静点评:“借力打力,倒是省心。” 语气里透着一丝欣赏。
蠹叟讲得兴起,声音不自觉拔高,尤其是模仿太监和嬷嬷争吵那段,简直声动屋瓦,穿透了那团废纸的隔音。
楼下立刻传来孙二愣子忍无可忍地咆哮:“楼上的老书虫!嚎丧呢?!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什么老家伙宫女的,闭嘴吧!吵死人了!再吵真捅你窗子了!”
蠹叟正讲到邱瑾被怼得哑口无言的关键处,被这一吼,气得胡子一翘,对着外面吼回去:“闭嘴!你个俗人!正讲到精彩处呢!再吵老子真下去把你那饼摊当书页给揭了!”
吼完,立刻又无缝切换回说书模式,对着谢菱歌压低声音,依旧眉飞色舞:“那嬷嬷一听,哎呦!这显摆自己见识、压过王公公一头的机会不就来了吗?立刻叉腰,指着那盆珍品兰花就骂开了……”
谢菱歌看着眼前这幕,听着耳畔抑扬顿挫、活灵活现的讲述,窗外市井的喧嚣、楼下的抗议乃至家中沉郁的气氛,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这满是书卷的方寸之地之外了。
蠹叟那绘声绘色的讲述终于在孙二愣子愈发高昂的叫卖背景音中告一段落。
他抓起桌上的凉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长舒一口气,像是刚完成一场盛大演出。
见谢菱歌合上那本《玉簪误》,神色间虽仍有倦意,但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不由得意地嘿嘿一笑:“咋样?谢丫头,比琢磨那些糟心烂肺的事儿有意思吧?瞧瞧人家芸丫头,一根簪子就能搅动风云,这才叫本事!”
谢菱歌起身告辞,蠹叟也不多留,挥挥手,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走吧走吧!记住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实在憋闷得慌,再来听老夫讲故事!” 那看似戏谑,实则关切的语气依旧。
谢菱歌走出蜃楼斋,市井的喧闹扑面而来。车马辚辚、商贩吆喝、孩童嬉闹……各种声音混杂着尘土与食物的气息,与书斋内那个故事结界形成强烈的反差。
谢菱歌一时有些恍惚,方才那故事中的意象,竟似在她眼中与眼前的现实生出了些许重叠。
她叫上春杏,一同上了马车。
路过一个卖杂货的摊子,一支素净的、毫不起眼的白玉簪混在一堆鲜亮珠翠中,让她目光下意识地微顿,这像极了芸儿手中那支藏了隐秘的簪子。
街角茶馆里,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正争论得面红耳赤,“岂能任由贪墨横行”“欺上瞒下,国法何在!”零星的词句飘入耳中。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故事里芸儿指认兰花真伪时那清晰的切口。
她下意识掀窗望去,只见夕阳如血,将临庆城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不祥的金红,竟与蠹叟口中那夸张的赤气贯日有几分形似。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攫住了她,刚听完一个前朝小宫女智斗权阉的故事,转眼自己就行走在这人世间,故事中的一切仿佛悄然照进了现实。
那故事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但它像投入一块石子,荡开的涟漪足以模糊话本与现实的边界。
马车在谢府朱漆大门前停下,门扉在她身后合拢,也将市井的鲜活与夕阳的壮烈彻底隔绝。
府内,是另一种她早已熟悉的、凝滞了时间的沉寂,只余风吹过新移栽花木叶片时的细响。
秦嬷嬷迎上来,低声道:“小姐回来了?厨下备了桃花糕,可要用些?”
谢菱歌摇摇头,目光掠过空荡得几乎能听见回声的庭院,掠过兄长那扇终日紧闭的房门,最后落在父亲书房窗内摇曳的烛光。
父亲近日似乎更忙碌了,也更显疏离。
蜃楼斋里的笑声、争吵、鲜活的故事,在此刻谢府巨大、无声的伤痛映衬下,噗嗤一声熄灭了,只留下更深的冰冷与疲惫。
蠹叟说的睡一觉就过去,在此刻看来显得有些遥远,有些东西,并非睡一觉就能轻易过去。
深夜,谢菱歌无法入眠。她鬼使神差地拿出那本蠹叟硬塞给她的《玉簪误》,就着昏黄的灯焰再次翻看。
指尖抚过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模糊的字迹、朴拙却生动的插图。她仔细翻看着,尤其在描绘芸儿深夜埋簪的那一页停留良久。
蠹叟讲述时只顾着渲染戏剧性的冲突与胜利,此刻静心重读,她却捕捉到了一些被忽略的细微处。
书中写到,芸儿在决定行动前,曾独自在冷宫断壁下枯坐了一整夜,只是望着天边一钩残月。
那景象,莫名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片段相呼应。
她忽然想起,自家即将北迁京城的前夜,好友云枕书也曾悄然来到她的院落,默然独坐。
那夜月色极好,清辉洒满庭阶,她自己正对着一盏孤灯,在细绢上绣着一幅白绢残月图。针线细密,却绣不出心中万千思绪。
云枕书静了许久,才轻声说起家中主母已为她定下亲事,是当地颇有清名的世家,过一两年便要完婚,只是谢家这一去,她怕是赶不及来送行了。
谢菱歌至今仍记得,云枕书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得近乎寂寥,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她自己也罕见地没有如往常那般说笑打趣,只觉那夜的月光格外凉薄,照得枕书身影单薄。
她望着手中白绢上那弯残月,不由低声吟道:“清辉犹照旧时影……”
云枕书默然片刻,轻轻接了下半句:“离痕已染素绢寒。”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悠长而轻盈的叹息,消散在沁凉的夜气里。
这声叹息,与书中芸儿最终不知所终的淡薄结局何其相似。谢菱歌心神微动,不禁将目光重新落回书页。
当玉簪被埋入土中时,书上并非只写埋藏,而是特意添了一句“一缕青光没入土中,再无踪迹”,仿佛那不只是藏匿罪证,更像是某种力量的封存与转化。
故事的最后仅以一句“后不知所终,或隐于市井,或归于山野”淡淡收场,没有显赫的封赏,没有喧嚣的颂扬,只有一种彻底的抽身与消失。
这些细微之处似在寂静的深夜里向她低语。
渺小的个体或许终究难以撼动庞大的时局,但至少可以选择退场的方式。
重要的物证会消失于尘土,但某种反抗或坚持的意志,或许会以更隐秘的方式延续。
心头微躁,她起身推开支窗,欲透一口气。
窗外夜空沉黯,无星无月,然而目光所及的宫城方向,却有厚重浑浊的暗红云层低低压着,被其下不知源头的微光映衬,呈现出一种宛如凝固血液般的滞重质感。
这景象,让她瞬间想起话本插图上那些象征巨变的天象图。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念头未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如同被这暗红天光般直接照入心底。
若那故事里的大奸伏诛,在眼前这现实中上演,会是什么模样?
这念头来得突兀,又消失得迅速。
更像是白日里蜃楼斋故事植入的伏诛意象、归途中所见的如血夕阳、眼前这诡谲的暗红天象,以及长期困于谢府压抑沉默中对某种了结与真相的深切渴盼……所有这些因素共同发酵后,孕育出的一个近乎直觉的映照。
她没有感到激动,也没有立刻思索任何计划,只是凭窗静静望着那片压抑的、不祥的暗红色天空,手指反复摩挲着《玉簪误》粗糙的封面。
蠹叟那句“没啥过不去的坎儿”在此时听起来,竟有了一种新的、近乎讽刺的意味。有些坎儿,或许并非等待它过去,而是需要亲眼见证它被彻底碾碎,方能真正跨过。
一个无声的决断,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于她心中落定。
明日,若真有什么伏诛,她定要亲去看看。不为筹谋,不为好奇,只是为了某种源自话本故事、模糊却强烈的执念,为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压抑与沉默,寻一个最终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