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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梦轮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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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木一落,惊起巨雷滚滚。
江南古镇韵味犹在,曾得魏武帝临幸的金华大茶馆请了个说书人讲故事,时逢夏末,生意比不上暑期火爆,但没关系,直播间里不少年轻人都喜欢上班摸摸鱼,听听魏武帝的八卦,打发消遣。
“话说有一天呐,这国师尹净时——由于还不明确国师究竟是何时被赐姓,这里就权且当这国师已经被赐了‘尹’姓——被武帝喊进了宫里。
“但皇帝贵人事儿忙,国师是个老实人,见陛下一直不来,就在御花园死等。那天可不像咱今天这般乌云蔽日,雷声滚滚,那可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衬得花儿娇艳,草儿青翠,但你们猜……怎么着?”
这说书先生年纪不大,说得活灵活现,眼睛随之一亮,略顿了顿,以作悬念。
但凡知道魏武帝的听众,其实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不下八百遍,但还是可耻地被提起了兴趣。
茶馆内一静,角落里的四人小桌也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这国师竟然比御花园里的牡丹还要美!”
“嗐……”茶馆里的众人不禁齐道嘘声,“我还以为什么呢……”
说书人显然不服气,列举种种史书中的溢美之词来论述这国师净时到底有多美,既有正史,也有野史,论据十足,板上钉钉,才接着讲道:
“美人儿总是容易遭嫉恨的,何况这个魏武帝自登基以来,就广纳后宫,林子大了可不是什么鸟儿都有么?就有个叫‘善’的,眼红了,嫉妒了,虽然名字叫‘善’,可实际上一点都不善,他做了什么坏事呢?”
他又是一顿,这一次却没有卖关子,紧接着道:
“——放猫咬人!众所周知,国师是什么?”
底下的听众彻底被调动了起来,下意识接话道:“是什么?”
说书人眼中划过一丝满意,与那人互动起来:“是一朵花儿呀。花儿怎么能斗得过猫儿呢?而且这猫可不是一只两只,是‘数狸’,好多只猫一起围上来,国师一时不备,被抓伤了。
“正当此时!”说书人一摔醒木,引得众人一振。
“武帝终于来了,妘穆虽然跟国师见面少了,但感情淡了吗?……怎么会淡呢?就算淡了,瞧见国师那张脸可不都得想起来了吗?毕竟‘牡丹不能比之国色’。
“哎呀呀,这下可给妘穆心疼坏了,一声令下去查,查出来了就杀,真当她暴君的名头是唬人的吗?
“但是我们国师不光有美貌,还有仁慈啊,能让妘穆大开杀戒吗?不能啊,赶紧劝慰,但是一看国师那张美玉一般的脸竟然被猫抓了,怎么能不刺眼,怎么能不心痛?
“杀!”
血光漫天,直刺得神经抽痛,冥冥中丝丝缕缕的亮滑将这令人窒息的血红划开一道口子,终于漏出了一点新鲜空气,就在迫不及待向这出口奔逃的刹那,却有个念头突然升腾——
这丝丝缕缕的……像极了那一柄拂尘。
“吱呀——”
房门恰好被推开,潮湿的冷意与房内过于温暖的檀香一融,抹去惺忪间的恍惚,亦中和了梦中百味。
尹净时关好门,将天地风雨雷电都阻挡在外,见妘穆终于醒来,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把药放在床头,还来不及开心,但见她神情平淡,眼中几分空洞,顿时想起那年帝京初夏时节的“以情入阵”,微抿起唇:
“凤髓影响了你的七情?”
妘穆不明所以,散乱的黑发披在肩头,起身靠坐间,衣领松开几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由嗤笑一声:
“昔日符师虽然抽去我之一情,但并非断了我的情根,七情齐全,只是暂时乱了平衡,后来费了点心思调和,并非了无情感……”
她看了眼虽立在不远处,却始终与自己保持着距离的尹净时,突然伸出手拉过他,直言不讳:
“国师,你为何怕我无情?”
尹净时冷不丁被她拽倒,双手撑在她身侧两边,脊背僵硬着不敢动弹,又听她质询,更不敢直视她双眼,耳根不自觉染上绯红。
妘穆轻挑起眉,不肯放了他,指腹抚过他眼下那颗红痣,视线却飘向他洁白的衬衫衣领,见他耳根的红几欲蔓延到脖颈,才终于轻推开他肩膀,轻描淡写地捧起床头的药碗:
“门外是谁?”
尹净时见她端起碗就要喝,握住了她的手腕,制住她的动作:“烫。”
说着,便好似被烫着的是他一样,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的手。
妘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耳朵简直要熟透,不好多说什么,端着瓷碗的手腕一转,热气瞬间消散些许,只冒着些微的白,才向尹净时示意,一口饮尽。
尹净时见她喝完了药,才开口回答:“是陈清嘉,她有求于你。”
他规规矩矩坐在床沿,讲究的雕花木床仿佛是千年前在寝殿中……
妘穆未曾注意到他神情不对,望向撑起一线的窗缝外,雨线连绵,天色晦暗,更加疑惑:
“她冒雨来求?”
“……是。”尹净时收敛了心神,强迫自己回到正题,“夏墅泽湖底的无名宫殿有问题,我怀疑那‘过去殿’早就被人设下了法阵,能唤醒人前世的记忆。”
“前世……”妘穆喃喃,旋即了然,难怪这一觉如此悠长,梦见了许多往事,原来……
“寻其尸骨,殓其哀苦,平其怨愤,求其凤心。”妘穆忽然想到日前在问天石上的古语,她转眸望向身侧的人,“你那日究竟向问天石求问了什么?”
尹净时一怔,未曾料到她此时会问及这个,喉咙蓦然发紧。
他之所求,不过让她完整地回来。
但不需尹净时回答,妘穆也能猜到大概,或许是睡得太久,起了几分恶劣的心思,她敛了笑意:
“宋厌是我一缕魂魄的转世,如今三魂合一,我依然是我,还是说……国师并不喜欢我如今的躯壳,如今的身份?”
尹净时顿时急切,伸手攥住了她的衣袖:“并非如此!”
他当时只当是双魂寄于一体,宋厌的魂魄与她的魂魄同居宋厌身体内,于是想要让她彻底回来只能去求问问天石,此后他还消失了一段时间,专门去了一趟武帝陵寝,陵寝中却不见尸身,才知被人盗走。
他以为学院总是安全的,才离开了几日,不料帝京修武学院竟出了事,让她身受重伤,差点再次离他而去。
无人知晓他的后怕。
妘穆没成想他竟会如此着急:“我并未真的生气,只是想到,这幕后之人引我前去找到我的尸骨,又设下这能让人回忆起前世的法阵,是否目的与你殊途同归?
“我重来一世,绝非巧合。”
尹净时千年来古井无波的心境自她归来便日日波澜,今遭也难得心生恼意。
他恨极了他自己,是他见识浅薄,千年来只知苦守残魂,否则不必千年后才能迎回她,也不必求问问天石,更不必离开她身边,放她拖着孱弱的人躯对抗未知。
是他无用。
“你在想什么?”见他久久不曾开口,妘穆若有所思地开口,以为他或许想到了些什么。
尹净时回过神,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究不敢冒犯,扶在床沿的手指被床围印刻的浮雕硌得生疼,他一言不发,只定定地望着她,真挚得近乎执着。
窗外光线微薄,妘穆却将他一双凤眸中炙热的直白看得分明,温润的佛珠坠在他突出的腕骨,数不清的裂痕仿佛堵在他心口的千言万语,又好像衬衣领的障眼法欲盖弥彰。
妘穆好似看懂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一眨眼,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全然掀翻,伸手轻拂过他衬衣领,破开那道拙劣的障眼法:
“说点正事儿吧,国师,门外还有人淋着雨呢。”
尹净时若有所觉地垂下眼帘,洁白的衣领上,火凰栩栩。
。
“不去换身衣服再来么?”尹净时掩好了门转身,眉头微蹙。
却见陈清嘉依旧守在院中,只是改成了“罚站”。
陈清嘉瞥过他手中的空瓷碗,顿时上前一步,奈何在风雨中跪了许多天,不禁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我能进去了吗?”
尹净时静默片刻,扫过院中漫至脚踝的水位线,指尖一动,隔空将她拽入了回廊,却没有替她治伤:
“进去吧。”
三界三族生灵万千,原来都难逃执着。
檀香袅袅,晕开一段恍惚的前世今生,陈清嘉推开门,就见妘穆坐在屋内的八仙桌旁,自顾自地倒茶,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茶盏,分明随性,却无端让人不敢造次。
妘穆余光瞥过她湿漉漉还在滴水的衣衫,眼皮一跳,搁下茶盏的瞬间,一点火星便落于她头顶,驱散了无限寒凉,衣衫也彻底干透,起了褶皱:
“何事?”
陈清嘉掩去眼底过于复杂的痛苦,膝盖一弯,便就又要跪下。
妘穆压下唇角:“你的膝盖没有骨头,比旁人的更软些?”
说着,便意念一动,强让她起身,推她坐在了自己对面。
陈清嘉心头一哽,眼眶红了半圈,又没来由地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明明打定主意来求,现下真见了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啧。”说实在的,难道她妘穆像是个耐心的人吗?
陈清嘉不说,那便只好她来代劳:
“你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如今不知该如何自处,所以来求我重新封印你的记忆?”
却不想面前的姑娘点了点头,复又摇头。
“那你此番是为了谁?”妘穆奇道。
陈清嘉这才抬起向来骄傲的头颅,桀骜不驯的短发难得顺从,眼里却复杂得好似打碎了调味瓶,但望见这双眼,妘穆才反应过来,她所求为谁。
“李无弦。”陈清嘉道,嗓音沙哑,语调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