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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后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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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锦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开又一份文件。
办公桌前,一名族人站得笔直,虽然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神色却并不紧张——在二当家面前,很少会有人感到不安。
“甘原城的那个任务,先多派几个人去做背调。”花锦城在纸上写下几条批注,把文件递给那名族人,“告诉李老七,这次的任务不好办,别着急动手。”
两位族长一向强势,简亦繁说一不二,连叶知秋在工作时也能撑起场子。相比之下,花锦城是五位掌权者里脾气最好的那个。他很少发火,连皱眉都不常见,几乎算是个老好人了。
按理来说,这种温水一样的性格很容易让他受到轻视——尤其是在夜凤家族这种杀气过重的家族之中。
但所有族人都清楚,这双温柔的眼眸下,积淀着比磐石更坚定的力量。
两年前,白皓云和夜穆云刚刚十八岁,身负重伤之时,精神也几近崩溃。
内部人心惶惶,外部强敌环伺之际,是花锦城带着两位三当家,挑起了家族的重担。
那段时间,他像一棵静默的树,扎根于风暴的中心。面对着雪片般纷飞的事务报告,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兄姐,无数试探与施压的外敌,他硬生生地担起一切,直到两位族长从病床上起身,重新接过家族的大权。
而代价就是,花锦城从此落下了胃病,从办公楼直达医院,已经不止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所以现在,即使是最不安分的族人,在花锦城面前,也会自觉收敛所有脾气。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静谧。
花锦城随手关掉闹钟,拉开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熟门熟路地取出一瓶药,往手里倒了三粒药片,仰头干咽了下去。
族人颇有眼力见,连忙劝道:“二当家,我这边的事儿不着急,您别耽搁了吃饭。”
“没事。”花锦城端起手边的保温杯,在翻开下一份文件的间隙喝了一口水,“哪儿有那么容易复发。”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族人看着花锦城那略显苍白的唇色,只觉得忧心忡忡。
两位族长在时,花锦城只需要负责信息部的日常工作,这一领域虽然也至关重要,但比起其他几个部门,工作绝对算得上清闲。
可现下,那两位出差在外,家族的大小事务,基本都由花锦城进行决策。从清晨到黄昏,他的办公室门就没关上过。
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正常人都觉得累,更何况是……
“砰!”
办公室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简亦繁踩着细高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打断了那名族人的思绪。
她今天穿了件酒红色的衬衫,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晃得张牙舞爪,无声地叫嚣着主人的愤怒。
“都几点了,你还不下来吃饭?”简亦繁几步跨到办公桌后,一把抽走花锦城手里的文件,又看向对面的族人,瞳孔边缘似乎真的跃动着火星,“你这事儿着急吗?”
“不急不急!”族人连忙往办公室门口退,“我明天再来一趟。”
“哎……”花锦城刚要喊住族人,就看见对方以堪比瞬移的速度消失在了走廊里。
他无奈地看向简亦繁:“我就迟到了五分钟。”
“少来这一套!上次胃出血的敢情不是你?”简亦繁根本不买账,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扯下衣架上的外套扔过去,“现在跟我去吃饭!”
“好好好。”花锦城顺从地站起身,几乎是被简亦繁拽出了办公室。
路过的族人纷纷低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毕竟简亦繁发起火来,基本所有人都得退避三舍。
餐厅里。
简亦繁沉着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
叶知秋早已坐在一旁,看到这阵仗,立刻判断出火警等级为“极度危险”。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简亦繁的脸色,决定先给花锦城倒杯温水。
“锦城,先喝点水……”
“喝什么水!”简亦繁一把夺过水杯,重重墩在桌上,“汤马上就好了,空肚子喝什么凉水!”
叶知秋立刻噤声,默默缩回了椅子里。
花锦城温温柔柔地对简亦繁说:“你别老凶知秋……”
“我凶他?”简亦繁像是被点着了,转头瞪向叶知秋,“你自己说,早上是不是答应我看着锦城吃饭的?”
叶知秋不安地攥着手指:“我、我是想等文件批完……”
“等?”简亦繁柳眉倒竖,“胃病等得起吗?”
叶知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想得不周到,明天、明天我一定准时提醒他,一定!”
服务员战战兢兢地端上了山药牛肉汤,叶知秋立即起身,盛了满满一碗,推到花锦城面前。
花锦城看了一眼简亦繁余怒未消的侧脸,拿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喝起汤来。
简亦繁的眉毛这才舒展了几分。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叶知秋递来的汤碗,不再多话。
叶知秋紧紧盯着她的侧脸,直到确认她眉宇间的戾气消散大半,这才跟着放松下来。
餐厅柔和的灯光洒在三人身上,却照不亮某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
花锦城知道,简亦繁的强势背后,是近乎扭曲的掌控欲,而叶知秋那条件反射的顺从里,也蜷着数不清的不安。
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他这个外人能插手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叶知秋的场景。
家族宴会上,叶知秋穿着正装,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安静得像一抹影子。反倒是他身边明艳照人的简亦繁,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之间,时不时亲昵地给叶知秋布菜、添酒。
当时,花锦城只觉得这个未来的三当家太过腼腆,后来和两人相处久了,才察觉到不对劲。
简亦繁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简家长大,耳濡目染皆是无声的厮杀。成为三当家前,她已经是简家一致认可的产业继承人——靠的不是所谓血缘正统,而是在明争暗斗中拿出实绩的铁腕。
掌控,成了她避免被吞噬的唯一铠甲。
而叶知秋的父亲对下属要求极高,对自己的独子更是严苛到残酷。叶知秋从五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任何比试、考核,若不能夺得头名,等待他的便是冷冰冰的禁闭室。
顺从,成了他保护自己的唯一外壳。
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衡。
花锦城曾在某个深夜,隐晦地问过叶知秋的意见。当时,叶知秋正在帮他整理资料,闻言只是轻轻摇头,说简亦繁其实对他挺好的。
叶知秋说这话时,右手紧紧攥着左手上的那枚素圈戒指。那是简亦繁送他的定情信物,内侧刻着“简亦繁专属”五个小字。
花锦城自己没谈过恋爱,对这些复杂幽微的感情确实没什么经验。他只能见缝插针,偶尔调节一下氛围。
比如现在。
“知秋哥,博州的人事调动,你处理得很好。”花锦城放下汤勺,故意将话题引向工作,“老吴今天特意打电话来,跟我夸了半天,说派去的人都很得力。”
叶知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又转向简亦繁。
而简亦繁正在切牛排,闻言只是轻哼一声:“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
花锦城看见叶知秋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他想起有一次,叶知秋发着高烧,还坚持来开例会。会议上,他因为头昏脑涨,不小心报错了一个数据。简亦繁当场就沉了脸,言辞犀利地将他训斥了近五分钟,从工作态度质疑到能力问题,字字如刀。
那天下午,他请厨房熬了姜汤,想送到叶知秋的办公室,却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简亦繁正坐在叶知秋身边喂药,动作意外地温柔。而叶知秋把烧得通红的脸贴在她的手心,像个终于得到庇护的孩子。
或许每一对情侣都有自己相处的方式吧,花锦城心想。
就像白皓云和夜穆云,他们只会在对方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而简亦繁和叶知秋,表面上,一个明艳干练,一个温柔体贴,俨然是一双璧人。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知道,这段关系并不健康。
不过——
正如白皓云和夜穆云绝不会分离一样,简亦繁和叶知秋也绝不会分开。
他们的爱意里,掺杂着控制与恐惧,凝结着扭曲的依恋。叶知秋逃避着简亦繁的强势,却又渴望她的保护;简亦繁享受着对叶知秋的支配感,却又依赖他的服从。
畸形的关系像一条绞索,将两人越缠越紧,直到血肉相连,呼吸与共。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相处方式才是最舒适的。毕竟在感情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
“对了。”简亦繁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正埋头吃饭的花锦城,“谢怀瑜陪应宁回去探亲了,你记得告诉他俩一声。”
这也是两个家族的默契。
朱雀家族的眼线会定期汇报白皓云和夜穆云的行踪,而作为交换,谢怀瑜和应宁的重要动向也会及时告知夜凤家族。
毕竟,谢怀瑜那性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捅个篓子,总得让两个家族有所准备,以便及时收拾残局;而白皓云和夜穆云的某些行动,也时常需要借谢怀瑜的名头来打掩护。
花锦城从碗里抬起头来,比了个“OK”的手势,同时递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这些动态,本应该是信息部的手下负责对接,再汇总给自己。
怎么这次反倒是简亦繁先知道了?
简亦繁低下头,有点嫌弃地拨开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哦,就刚才上楼来逮你的时候,刚好遇到你手下那个挺机灵的小姑娘……姓杜是吧?我想着反正要找你,就顺便带个话,省得她专门跑一趟。”
花锦城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埋首于眼前的饭菜,不再为这件小事多费心神。
地狱,会议厅。
为了本次例会,别西卜特意换了一身正式的黑色长袍,领口还别着鎏金的宰相徽章。但显然,这身打扮并没有为他赢得多少尊重。
会议刚开始没多久,场面就朝着他预料之中却又无力阻止的方向滑去。
玛门一手拨着算盘,一手翻着账本,还不忘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我再说一遍,边境的防御体系必须优化!财政再紧张,这项预算也绝对不能砍!”
“哦,亲爱的玛门——”阿斯蒙蒂斯趴在桌面上,用蛊惑人心的声音游说道,“天堂又不会莫名其妙地给咱们一锤子。与其担心太平无比的边境,不如关心一下萧条的娱乐业。我们管辖下的各类俱乐部、沙龙,总客流量同比下降了整整百分之十八!要知道,娱乐业可是地狱的支柱产业之一……”
“那是因为你的娱乐项目都太老套了。”贝尔芬格举着一支试管,欣赏着里面正从紫色逐渐变为荧光蓝色的毒药,“不过说到预算,我申请的医疗系统设备更新资金什么时候能批?我上周解剖了一个恶魔标本,到了今天,档案室的记录石居然还显示这个恶魔的状态是‘存活中’,真是太不严谨了。”
“你的医疗系统还不够先进吗?”巴尔冷笑一声,“都快引进人间那什么电子化办公了,我那堆契约现在还都是羊皮纸状态。上周有个契约被蛀虫啃了,害得我还得亲自去重新抓那个狡猾的商人灵魂!那混蛋居然还在审判庭上质疑契约的真实性!”
“安静!”别西卜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们今天有六项议程要讨论,如果你们再吵下去,这场会要开到路西法殿下回来为止!”
会议厅短暂地安静了一秒。
“说到路西法殿下,”萨麦尔的声音从阴影里浮起,“他是准备全程陪同小殿下他们吗?”
“他会不定期回来看看。”别西卜咬牙切齿道,“所以,如果你们再这么鸡飞狗跳下去,我完全有权把你们的表现如实呈报给殿下。”
所有恶魔和堕天使都闭上了嘴,改用视线在空中撕扯扭打。
还是路西法的名字管用。
别西卜松了一口气,翻开面前的文件:“那么,想必各位对下一季度的基础预算分配方案没有其他建设性意见了。下一项议程,本月各部门工作报告,从我的分管领域开始。本月,餐饮连锁企业的总营业额同比上升1.2个百分点,主要增长点来自于……”
在那位远在东方的地狱之主无形的威慑下,会议的议程艰难地推进着。
玛门用投影水晶列出了一大堆数字和表格:“‘七宗罪银行’的高利贷业务发展态势良好,特别是针对中小企业主的灵魂抵押贷款,已经成为银行利润的核心增长极。不过,有部分客户利用灵魂品质鉴定体系的漏洞,使用经过伪装的劣质灵魂冒充高阶纯净灵魂进行超额抵押,导致坏账率上升了0.8个百分点。下一步,我们会完善贷款审核机制,并联合审判庭等部门,加大对这类行为的查处与惩罚力度。”
阿斯蒙蒂斯一边抱怨自己的情欲俱乐部收入连着几个月都在下滑,一边推出了一份提案:“所以我建议,扩大‘堕落之夜’赌场的规模……”
“否决。”别西卜没接过那份提案,“轮盘赌的风险性太大,不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不过,殿下特别批示,你可以尝试加快建设歌剧院的进度,并提前做好目标客群调查,根据那些绅士恶魔的审美偏好,进行首批剧目的选择与排练。”
由于路西法不在,贝利尔连请假条都懒得写,直接光明正大地缺席会议,于是萨麦尔代替他汇报了研究院的最新成果——复刻人类热兵器的尝试略有进展,但大多数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实验,如果有现成的设计图纸或者核心参数就更好了。
巴尔和贝尔芬格在四轮讨价还价和互相威胁后,终于不情不愿地达成了共识。巴尔会指派一支法务团队,为贝尔芬格的活体医疗实验提供法律支持与规避建议;贝尔芬格则勉为其难地分享了医疗系统的元数据架构,为契约管理系统的现代化改造提供技术参考。
别西卜看着双方完成握手仪式,确定契约成立,在第五项议程后打了个勾。
终于来到了这场例会的最后一项议程,也是例行的精神折磨——听巴尔就地狱的各项管理制度进行发言。
巴尔站起身,臭着脸,平铺直叙地读起了自己的学习心得:“根据《地狱法典》第七章第三条,任何恶魔,无论等级高低,均不得在未经直属上级及区域审判官双重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吞噬、融合或以其他形式彻底消灭同类的灵魂核心……”
与无聊的发言相伴的,是各位亲王的神游天外。
别西卜眼神空洞,开始盘算真正要紧的事务。
这么多年来,地狱的发展还是可控的。
贝尔芬格虽然乖张疯癫,但医疗实验的成果不容忽视。她研发的灵魂缝合剂,成功让三个被高浓度圣水融化的中阶恶魔重新凝聚成形……虽然那三个倒霉蛋走路时,还会有掉胳膊掉腿的风险。
利维坦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虽然从来不参加例会,也不出席任何集体活动,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路过深渊之海的生物拖进海里变成零食,总体上还是维持了海路和航线的相对畅通。
人才梯队建设的过程虽然一言难尽,筛选机制堪称养蛊,但也确实淬炼出了一批能独当一面的中坚力量。未来,等他们离开后,地狱的各项产业也能照常运转。
可是……巴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学明白、并愿意去践行这些维系地狱运转所必需的规章制度?
别西卜一掀眼皮,看向那个苦大仇深的恶魔。
两千年过去了,巴尔在坑蒙拐骗上愈发精湛老辣,却始终没学会真正的管理与权衡。
他不是没那个脑子,只是不乐意认真学罢了。在他的朴素价值观里,能靠欺诈得到的东西,根本没必要用什么规章制度约束。
这样下去,路西法殿下和他们的计划该怎么推进?
巴尔终于念完了最后一句话,会议厅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阿斯蒙蒂斯帮玛门收拾着账本,嘴里仍在不饶人地嘲讽;贝尔芬格用试管戳了戳萨麦尔的面甲,算是叫他起床。
而别西卜盯着已经窜到门口的巴尔,心里已经开始计划再给巴尔安排几个“地狱行政管理特训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