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大室小
清晨五点三十分,生物钟像精准发条,将唐华命从虚无浅眠中拽出。窗外的澳门半岛还沉浸在蓝调朦胧里,只有远处跨海大桥的灯火,像一串被遗忘的珍珠,在氤氲薄雾中固执闪烁。
她赤脚走在柚木地板上,径直走向卧室旁的衣帽间。这套豆腐块儿大的工寓里,一排十几套量身定制的西服,按颜色深浅与面料季节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卫队。指尖掠过羊毛柔韧马海光泽法绒温厚,最终停留在英国Scabal's深烟灰色双排扣西装上。逐件穿上:衬衫凉滑背带束缚,西裤垂坠外套妥帖,最后,调整好那枚母亲留下的色泽已泛温润蜜黄的袖扣,头发向后梳成紧实的发髻,露出饱满却刻着岁月纹路的额头。
昨夜就已浸泡的泰国丝苗米,此刻粒粒水分饱满莹白如玉,她将米沥干,放入用了多年、内壁已结出油润光泽的传统瓦煲,加入适量清水盖上沉重木盖。中大火猛攻,她侧耳倾听,当锅内传来滋滋作响,以及米汤即将溢出的那股独特焦香边缘时,手腕一沉,迅捷地转为文火,让米粒在均匀而温柔的热力包裹中慢慢焖熟,释放淀粉的甘甜。
另一边的灶眼上,厚重铸铁平底锅预热得恰到好处。她用筷子尖蘸水珠弹入锅中,水珠瞬间化作滚动珍珠,证明温度完美。一小块法国?chiré发酵黄油入锅迅速融化,金黄液体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醇厚香气,她熟练沿着锅边敲入两只从街市阿婆那儿固定购买的本地鲜鸡蛋,蛋白浓稠如凝脂,蛋黄饱满橙红,像两枚未曾磨蚀的小小野心,剧烈油温让蛋白瞬间沸腾,边缘泛起令人心满意足、带着气泡的蕾丝焦边,而蛋黄依旧颤巍巍保持着完美的半球形,她撒上一小撮喜马拉雅粉红盐和现磨的黑胡椒碎。同时,旁边的蒸锅里热气氤氲,昨夜从陈光记买回的鲜虾肠粉与冷藏的油条正在进行复热仪式,肠粉皮在蒸汽温柔的抚摸下,恢复了晶莹剔透的质感,隐约透出内里微粉的虾仁轮廓;油条则在热风循环中重获灵魂,变得膨松酥脆,每口都是空气与油香的交响。
她将焖得粒粒分明干湿恰到好处的丝苗米饭盛入预先温过的骨瓷碗中,两只流心太阳蛋稳稳卧于饭山之巅,肠粉与斩成寸段的油条分置两侧如同众星拱月。最后,淋上一勺特制头抽,酱色澄亮如琥珀,咸中带鲜,缓缓漫过蛋白蕾丝边,义无反顾地渗入米饭间隙染上动人色泽。她坐下,腰背挺直,用银质餐刀轻轻划破蛋黄,看着浓稠金色岩浆汹涌而出,与酱油咸鲜米饭甘甜迅速交融。
出门时,天色愈发沉郁,铅灰云层压得很低。她抬头望了望,空气中饱含湿气,便从门边柚木伞架中,准确抽出长柄黑伞,伞骨坚韧伞面厚重。刚踏入福隆新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雨便应声而落。雨下得绵密,一层层斜着,真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毛发,灰蒙蒙的街、灰蒙蒙的楼都给这雨丝罩住了,恍惚间,天地不过是女子正心有烦忧地梳着它的烦恼丝。
她的雇主,是极尽奢华如梦似幻的莲花皇宫娱乐场,穿过隐蔽通道,在更衣室换上娱乐场统一配发的黑色马甲与衬衫,她深吸一口气,步入二十四小时不眠的欲望核心。
冷气强劲,空气中混合着强力消毒昂贵香水醇厚雪茄以及名为贪婪的无形气息,在永恒如白昼的精心设计灯光下,时间被彻底剥夺,只剩下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
她今日坐镇□□B区第7号台,作为荷官,她是这片欲望洪流中唯一必须岿然不动的礁石。当机器完成初步洗牌后,她会将牌取出,以流畅如太极的手法,在墨绿色绒台面上如游鱼般展开混合收拢,牌与牌之间发出唰唰唰的低沉絮语,仿佛在预告无数种命运交织与破灭的可能。洗好的牌被熟练垒齐,小心翼翼放入透明塑料派牌盒中,她会用清晰的声音邀请:“麻烦,请一位客人切牌。”通常会有看似资深的赌客上前,将黄色隔离卡随意插入牌叠中,她会利落地将隔离卡前端的牌移除。“Ladies and Gentlemen, place your bets.”多语混杂是这里的常态:“Sir, no more bets.”“麻烦,买定离手。”“Player wins.”“Banker pair.”“Fim da aposta.”派牌动作已臻化境,简洁至极毫无多余,右手从牌盒中滑出牌张,先派闲家,再派庄家,每次两张。
台前众生相渐次铺开:一位头发花白的本地阿婆,穿着朴素碎花衫,每次下注前,必从绒布包里掏出光滑的葡萄牙银币,在闲家区域郑重其事地轻敲三下,嘴唇嗫嚅,仿佛在与无形神灵做着古老交易。她只押闲,赢得一两注,布满皱纹的脸上便会绽开满足的浅笑,足够一日菜钱;若输了,也只是摇摇头,喃喃自语:“明日运气会转。”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面前摊开厚厚牛皮笔记本,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写满了大路、小路、蟑螂路等图表。她紧蹙眉头,对照着屏幕上的电子路单,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屏息,试图从那随机的数字与颜色中,破译出命运密码。然而,概率骰子往往冰冷无情,将她精心构筑的理性堡垒轻易击碎,让执着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青涩懵懂的迷茫。一位内地来的商人,嗓门洪亮自带扩音效果,脖颈上的金链粗重,腕间的名表闪烁,身边总跟着一两位沉默的同伴。她喜欢将大额筹码像甩出王牌般重重拍在庄家区域,赢时会发出爽朗甚至夸张的笑声;输时瞬间铁青眼神阴鸷,是潜在的混乱风暴中心。一个身形瘦削眼神灵活的女人,自己下注极少,却像幽灵般游走在各赌客身后,热衷于充当免费的战略顾问:“喂,信我,这一把一定开庄!看路就知道!”“连续三铺闲,跟趋势啊,别这么蠢!”一旦旁人听从且她侥幸言中,便仿佛立下盖世功劳,面露得色;若结果相反,立刻悄然后撤,目光游移,寻找下一个可以寄生的指导对象,嘴里嘟囔着“都说别这么拼了”。唐华命能从这些最细微的肢体语言中,颤抖指尖急促鼻息、额角湿光片刻犹豫,读出人们内心正在掀起的狂澜。赢家强装的镇定与狂喜,输家瞬间的强撑与崩溃,这一切在她眼中不过是日复一日重复上演的浮世绘,她一概视若无睹,规则高于一切,情感多余累赘。
开牌与结算是瞬间的审判,财富易手的刹那,她用左手拇指与食指捏住牌角,右手辅助,利落掀开,先闲后庄。“闲家,4点。”“庄家,2点。闲家补牌。”“闲家,4点。”“庄家,9点。庄赢。”瞬间,叹息、低咒、松气以及压抑的欢呼交织成一片,她开始结算,赢家的筹码被精准推到其面前,输家的则被灵巧手指扫回,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是财富转移的注脚。
并非所有时刻都能保持平静。下午,那位豪气的内地商人,因连续押庄对失败而血本无归,情绪彻底失控,震得筹码跳动,怒吼道:“出千!一定是出千!”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旁边赌客纷纷惊愕侧目,阿婆赶紧收起银币,青年合上笔记本,那个战略顾问则迅速躲远,唐华命冷凝如铁:“Sir, I must ask you to calm down immediately. We operate under the strictest gaming regulations.”同时,她的脚已隐蔽踩下台下的无声警报按钮。宋丽运挺拔如松的身影已如期出现,步伐沉稳而迅捷,直接介入唐华命与激动的赌客之间,形成可靠的物理屏障:“请保持冷静,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麻烦合作。”她言语维持着表面客气,那位听不进劝的商人,在沉默注视下,高涨的气焰迅速萎靡,最终被半劝半请地请离了现场,只留下狼藉与逐渐平息的骚动。
混乱平息,唐华命与宋丽运的目光有无人察觉的交汇。无需言语,宋丽运的眼神快速扫过她,传递出“处理完毕,安心”的无声讯息,这建立在多年默契与复杂过往之上。风波过后恢复秩序,唐华命继续她的工作,派牌报点结算周而复始。她就像这艘航行在欲望之海上的巨轮的掌舵者之一,无论面对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与专业。
午餐时间在负一层的员工食堂,她总是避开嘈杂区域,选择靠墙角的固定位置,一份简单的烧鹅濑粉,烧鹅皮脆肉滑,泛着诱人蜜色光泽;濑粉滑爽弹牙,汤头用鹅骨与秘制香料熬制,清鲜不腻。她慢条斯理地吃着,与周围那些讨论最新款手袋、明星八卦,或是抱怨难缠客人的年轻荷官们,仿佛处于两个世界。她隐约知道,他们在背后如何评价她,“生硬孤僻”,或是与她那个同样倔强离家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听在耳里从不辩驳,只是当听到有年轻女孩哀叹看中一款Tiffany手链却还没发工资时,也会想起橱窗里那个雕着精细莲花纹路的纯金金山摆件。在漫长发薪日的前几天,望着在射灯下流淌着诱人光泽的金色,脑海里的确曾瞬间掠过荒谬至极的念头:去偷吗?当然,这念头如阳光下的泡沫,瞬间就被她根深蒂固的“自食其力”信条压得粉碎。金山是搁浅在梦岸上的奢望,而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濑粉才是生活。
下班时雨势已歇,城市的华灯初上,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与玻璃幕墙上,拉出流光溢彩的虚幻倒影。她绕道去了十月初五街那家开业超过半世纪的老字号兰芳阁,打包了刚出炉的酥皮蛋挞,以及明早要用的油条和鲜虾肠粉。刚出炉的蛋挞,酥皮在牛皮纸袋里散发着温热诱人的奶香与牛油香气,是她给自己一日辛劳的小小犒赏。
回到寂静工寓,她仔细用软毛刷清理西装上可能沾染的极细微绒毛与灰尘,再挂回衣柜深处,让它们在黑暗中休憩。然后,为自己冲了一杯热蜂蜜柠檬水:几片新鲜黄柠檬,注入滚烫开水,再舀入浓稠、带着淡淡龙眼花香的冬蜜,用长匙缓缓搅拌,看着蜜糖在透明液体中丝丝缕缕地化开,散发出清新温暖的复杂香气。
她端着温热马克杯,走到客厅落地窗前,凝望著脚下这片名为澳门的土地。繁星般的万家灯火与远处漆黑辽阔的海面相互对峙,光影在海面上破碎摇曳,如同内心那些无法调和、纠缠不休的过去与现在。
女儿唐昭彩离家那日,留在茶几上的那张字条,她只看了一眼,便折好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再也未曾取出。她仰头,喝尽杯中最后一口已变温凉的蜂蜜柠檬水——极致的酸与隐秘的甜,终究需要她一并吞咽入腹,沉入那无人得见、深不见底的胃囊之中。绿绒台面上的输赢胜负与人间百态,与家中瓦煲里升腾的饭香菜香,共同构成了她生命不可或缺的两极,而明日依旧会如期而至,循环往复。
清晨空气还带着雨水洗刷后的清冽,宋丽运已经奔跑在松山环山径上。运动背心被汗水浸湿,运动短裤下是蕴含着爆发力的双腿,耳机里播放着强劲电子乐,节奏与心跳同频。晨跑是开启一日的仪式,将沉睡肌肉唤醒,为即将到来的工作积蓄能量。
结束十里奔跑她并不急于回家,而是转入东望洋塔下那间熟悉的咖啡室。“阿明,老样子,麻烦了!”声音洪亮带着阳光活力。她的老样子,是一份份量惊人的自制特色三明治:烘得微焦脆口的全麦方包,涂上厚厚带着花生颗粒的香滑花生酱,夹入现煎、汁水丰盈的猪扒,再铺上炒得香滑的芝士炒蛋,以及几片清爽的番茄和生菜。她张口咬下,牙齿依次突破面包脆、猪扒韧、鸡蛋滑,花生醇厚与蔬菜清新交织,层次丰富口感饱满。接着,她变戏法般从背包里掏出水果酸奶。
与唐华命一样,她的雇主亦是莲花皇宫。换上保安制服,深色布料更衬得她气势凛然,对讲机别在肩头,耳麦挂在耳上,她的目光如同雷达,不断扫视着庞大赌场的每一个角落。
下午三时,正是赌场人气最旺也最容易滋生事端的时刻。贵宾厅区域传来激烈争吵声,随即便是筹码砸落和家具倾倒的巨响。宋丽运眼神一凝,按住对讲机简洁通报:“B7区有状况,支援。”话音未落,人已如猎豹般疾冲过去。现场一片混乱,六名显然喝多了酒满脸横肉的男子,因输钱而恼羞成怒,正在围攻看似是赢家的中年客人,不仅推搡辱骂,更开始打砸台面设施,周围赌客惊慌避让。
“住手!全部退后!”为首的光头壮汉见来者是女人,面露不屑,骂骂咧咧地伸手就想推开她:“死三八,滚开!”电光火石间,她左手擒住对方伸来的手腕,顺势向外一拧,同时右脚绊向其支撑腿的前侧。光头壮汉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庞大身躯瞬间失去平衡,“砰”的一声巨响,被她一记干净利落的拉臂别腿摔倒在地,动作一气呵成。其余五人见状怒吼着一拥而上。宋丽运身形灵活如游鱼,在狭小空间内腾挪闪避:侧身让过一拳,手肘顺势猛击对方肋下;低头躲过一记挥扫,扫堂腿迅疾扫出,又一人重心不稳栽倒。她充分利用环境,将试图抱住她的家伙推向旁边的赌台边缘,撞得他闷哼一声暂时失去了战斗力。她的格斗技巧全是实战中淬炼出的精华,关节技、摔投、精准打击人体脆弱部位,力量与技巧完美结合,每一招都旨在最快速度让对手失去攻击能力。只见她拳脚如风身影翻飞,不到两分钟,六名闹事者已躺倒四名,剩下两人也被凌厉气势所慑,不敢再上前,只是色厉内荏地叫骂着。
此时其余保安队员及时赶到,迅速控制了场面将所有闹事者带离。宋丽运微微喘息,环视四周:“麻烦各位保持冷静,事件已处理,游戏继续。”她的专业果敢与力量赢得了在场不少人惊叹与敬佩的目光。不经意间她的视线与远处□□台后那道沉静目光短暂交汇,唐华命对她点了点头,宋丽运心中微微一动,想还真是心酸,忘记妳和留住妳我都做不到,但至少,还能在此处,以这种方式,遥望妳的安然。
短暂的休息时间,她喜欢溜到娱乐场后巷那家隐蔽的糖水铺。“杨枝金捞,不要西米,多放芒果和柚子,麻烦了。”晶莹琉璃碗里,浓稠芒果泥打底,大块酸甜芒果肉与微苦回甘的西柚果肉交织,淋上冰凉椰奶和淡奶油,再点缀几颗饱满的爆珠。舀一大勺入口,冰凉馥郁的果香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紧张与疲惫,是属于她的短暂甜蜜救赎。偶尔她也会买刚出炉的鸡蛋仔,圆滚滚的球体,外脆内软,蛋香浓郁,拿在手中边吃边走,是简单快乐。
下班褪去制服,她走向位于祐汉街市附近一家门面朴实无华,却器械齐全充满金属与汗水气味的健身中心。
这里没有浮华喧嚣,只有器械碰撞的铿锵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纯粹力量。她换上运动背心和短裤,肩膊圆润饱满如丘,三角肌与肱二头肌线条分明,勾勒出强大上肢,背肌展开如同猎鹰的翅膀般宽阔。热身完毕,走向深蹲架,杠铃两端加载着惊人的重量。她稳稳将杠铃扛在肩后,然后屈髋屈膝,身体下沉,直到大腿与地面平行,再凭借臀腿爆炸性的力量驱动身体稳健回升,每次蹲起,额角青筋微显汗水顺势滑落。
接着是卧推,躺上平凳,杠铃下降时控制精准,触及胸膛的瞬间,胸肌与肱三头肌同时爆发出强大推力将铁块稳稳推起。汗水浸透了背心,肌肤因充血和体温升高而泛出健康的红晕,在灯光下仿佛涂了油脂,绝非厨房灯笼般的油腻,而是如打磨光滑的铜器,闪耀着力量与生命的光泽。每滴汗水都是她对自身体魄的雕琢,是对内在压力最直接的释放,也是她维持内心秩序与自信的源泉。
训练结束,她有时会去附近茶餐厅,点一份需趁热享用的酥脆炸云吞,或是内容丰富的海鲜焗饭,犒劳自己消耗殆尽的糖原;但更多时候,她会回到自己的小窝,用冰爽柠檬茶和鸡胸肉沙拉,为这充满力量与冲突的一天画上健康平静的句点。
她的生活,就在赌场风波巷尾烟火与健身房里的铁血汗水之间,强韧地循环往复。
午后阳光透过琴室落地窗,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仿佛被囚禁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尘埃以及名为挫败的叹息,旧式钢琴漆面淡淡的树脂气味、泛黄琴谱的纸张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教室独有的气息。
唐昭彩坐在那架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代、如今略显陈旧的立式钢琴前,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她母亲唐华命多年来严苛要求的那样。三十岁的她,面容依稀能看出母亲年轻时的严肃轮廓,她正在指导一个七岁穿着精致洋装的女孩练习布格缪勒的《天使之声》。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移动,音符基本正确,节奏大致准确但听起来却干瘪生硬。“不对,麻烦妳,这里的术语是piano e dolce,不仅是力度记号piano,更是表情记号dolce。妳的触键太直接了,指尖要像羽毛拂过,运用手腕带动,让声音飘出来,不是砸下去,听听这个区别。”她亲自示范,一连串晶莹剔透、蒙上一层薄纱的连奏音符流淌而出,轻柔而富有歌唱性,正是乐谱上要求的那种天使般的效果,示范无可指摘,展现了扎实技巧与对音乐风格的准确把握。
然而,当女孩再次尝试时,音乐又迅速变回了缺乏层次感和方向感的堆砌,女孩父亲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头刷着手机,偶尔抬头,目光中透露出的不是欣赏,而是进度催促。这种场景日复一日。唐昭彩曾是母亲唐华命倾尽多年积蓄、寄予厚望的留过洋的音乐人才,当年送她去音乐学院进修,学费生活费以及购置那台让她一度以为能触碰到梦想的三角钢琴的巨额款项,是母亲在赌场绿绒台前用无数个日夜的严肃与紧绷换来的,那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投资。
母亲曾以为这笔投资能换来一个光芒万丈的钢琴家女儿,至少,也该是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的音乐才俊,然而,音乐市场表面繁荣内里急功近利。无数家长和学生,追求的并非艺术滋养与情感共鸣,而是能为简历镀金的考级证书,是那些能在短时间内唬住外行难度惊人的炫技曲目。对乐句的雕琢、对和声色彩的敏感、对不同时期音乐风格的深入理解,在速成与实用的浪潮面前显得无力。
那些印象音画诗意夜曲巴赫复调在坚硬的现实墙壁上被撞得粉碎,她发现,自己多年苦练的音阶琶音哈农练习曲,在市场上,远不如教一个孩子如何在一周内啃下一首考级曲目来得有性价比。投资与回报,形成了令人绝望的断崖。
最终,她只能如同败犬般,灰扑扑回到澳门,带着一身被市场洗礼后的创伤,拾起这份她曾发誓要超越的母亲早已为她铺设好的钢琴教师老路。如今她坐在这里,重复着指导考级曲目的工作,内心充满了对这种异化音乐教育的厌倦与自我鄙夷,她感觉自己像是个音乐的刽子手。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麻烦妳回去重点练习第十五到二十二小节的力度变化,注意节奏稳定性。”课程在交代中结束,女孩如蒙大赦般跳下琴凳,她的父亲则立刻上前,询问“下节课能不能开始学六级的曲目?”送走学生,琴室陷入沉寂。她需要食物,需要能填满肠胃与灵魂空洞的慰藉。
回到那个她与母亲共同居住却气氛常年冰封的工寓,母亲尚未下班,空荡空间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厨房于她而言,是规则清晰的世界。
新鲜鲮鱼处理干净,用纸巾吸干水分,入热锅以姜片煎至两面金黄,锁住鲜味,然后用纱布袋装好,防止鱼刺散落。猪展肉焯水去浮沫,与清热粉葛块、祛湿赤小豆和扁豆、一片陈年陈皮,以及几颗甘甜蜜枣一同放入瓦煲中,注入满满冷水,盖上盖子,大火烧开,然后转为文火,让时间和耐心去萃取所有食材的精华,融合成温润力量。看着瓦煲边缘开始冒出袅袅白汽,听着锅内逐渐响起由弱变强的咕嘟声,她的心平静下来。这是可控的、有明确因果和结果的过程,与她在音乐上面对的那种混沌、主观且常常无力回天的感觉截然不同。她能精准掌控火候,能预知汤成时那融合了肉香豆香与果仁香的鲜美滋味,这给她带来了虚幻却又实实在在的掌控感。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总被准时打破。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嗒声,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妈。”唐华命走到厨房门口,扫过灶台上那口兀自沸腾歌唱的瓦煲,鼻翼微动,捕捉到了空气中逐渐浓郁的香气却吝于说出一句赞美。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女儿那与自己年轻时过分相似、紧绷而缺乏笑意的侧脸上,近乎厌恶与失望交织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回来了就只知道钻厨房。”“妳当年说要去,为什么现在又回来对着这口锅?我看妳,跟我一样,都离不开这个豆腐块儿大的地方。”唐昭彩没有回頭,怕眼底那积蓄了太久的怒火与委屈会瞬间决堤,在她最不想示弱的人面前溃不成军。“我煲汤而已。妈,为什么妳总是要拿我的痛苦来调笑?”“痛苦?”唐华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妳的痛苦不就是看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吗?一眼就能看出是我的女儿,性格都这么像我,一样的倔,一样的不会转弯,真让我失望。”唐昭彩霍然转身,睫毛低垂,两颊紧绷,只有眼窝裡蓄着无尽的泪水。她盯着母亲那张与自己有血缘牵绊却又无比疏离的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人热度:“是,我完全就是妈妳的翻版小人!这个事实让我好痛苦!我前二十年都在消化妳强加给我的委屈,以至于我的身体里长出了一个妳的仿制品,我恨死她了,但我更恨我离不开她!”吼出这句积压在心底太久的话,她撞开如同石雕般站在门口的母亲,冲回房间,将门重重关上。门外是唐华命的沉默,以及厨房里咕嘟咕嘟翻滚沸腾的声音,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爱恨纠葛,都与它无关。
夜深人静,唐昭彩像幽灵般悄悄走出房间。客厅茶几上,不知何时放着一个印着“钜记”字样的纸袋,里面是几片色泽深红、泛着油光的猪肉乾。那是母亲带回来的,有嚼劲,带着浓郁的蜜糖甜味,是她明确表示过喜欢的食物。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澳门永不落幕的、由霓虹灯勾勒出的虚幻夜景,想起当年离家北上时意气风发写下的那张字条:“这世界是一只温顺的兽,它会将所有的脉络、大路、小径、伤痕都向我展开,而我将以行走为仪式,用我全部的感官去驯服它,直到我在远征中精疲力尽。”
如今看来,天真可笑。世界并非温顺的兽,而是冷漠且遵循着残酷丛林法则的巨物。而她也尚未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艺术远征,便已在现实泥沼中,被名为现实与期望的锁链拖拽得精疲力尽。她的身体里住着母亲强势的幽灵,她的耳边回响着市场失败的刺耳余音,她的手指如今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教授考级曲目的琴键与搅拌汤锅的勺柄之间徘徊,所幸,一颗心还可以为了未曾表白的情感而跳动。
佘高徽蜷坐在二楼角落,像习惯在喧嚣中寻找隐蔽处的猫。面前食物如同仪式摆设:一个猪柳蛋汉堡,油纸被她无意识地反复折叠又展开,如同她脑海中那些被反复审视却难以定稿的剧情结构;一杯加了额外冰块的柠檬水,冰凉酸涩感能暂时刺醒她被各种会议和修改意见弄得昏沉的神经。
黑框眼镜后的双眼时常带着游离,总在透过眼前的现实,审视着另一个由文字和意象构筑的世界,她曾以为,那个世界的顶端是她精神上的应许之地。
作为编剧,她并非初出茅庐。她接触过行业内被誉为留过洋在国际影展上镀金归来的大师级导演,曾满怀虔诚地将自己呕心沥血探讨人性异化与城市孤独的剧本递上。她以为等待她的,是关于叙事结构人物弧光影像隐喻的专业碰撞,是艺术之间灵魂共振。然而她很快坠入更精致的幻灭深渊,那些光环笼罩的会议室里,弥漫的是用户画像下沉市场视频节奏情绪爆点的计算。曾拍出过被文青捧上神坛作品的导演,叼着雪茄,对她的剧本进行手术:“主角的动机不够爽,观众需要的是即刻的情绪补偿!这里的对白太文艺了,改成流行语!还有,结局必须是正向的,要符合广电精神和平台价值观!”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笔下那個复杂挣扎的灵魂,被简化成一个承载着标签化功能行为逻辑混乱的符号。那些在访谈中侃侃而谈的作者性社会关怀在资本与流量的巨轮下被碾压得粉碎。“全部都是烂透了,从里到外。”
为了在这片意义废墟上存活,她开始织毛线。她从那个陪伴多年的帆布包里拿出进行到一半的钩针项目,一条用深灰中灰浅灰三种美利羊毛线交替钩织的菠萝花围巾。柔软绒线在她2.5毫米的钩针之间流畅穿梭:锁针起底,短针做基底,长针与枣形针组合出立体的菠萝花纹样。重复规律的针法,带着冥想般的节奏,将她从外部嘈杂与无序中剥离开来,一针一线一个循环,织物不会背叛劳动,每一針都实实在在成为结构的一部分,最终汇聚成可以触摸可以包裹身体带来真实温暖的物件。她抬起眼,望着窗外广场上如织的游人,那些洋溢着消费主义欢愉的脸庞,人们都拥有明确、可以被满足的欲望,而她,这个理应编织欲望与梦想的人却感觉自己的创作灵魂,正在华丽而荒芜的沙漠中逐渐干涸。
有时她会试图用甜点进行味蕾上的自我欺骗,渴望捕捉转瞬即逝的轻盈愉悦。她会走进一家以法式甜品著称的沙龙,点一份现烤舒芙蕾。看着服务员端上那个白色陶瓷烤盅,里面金黄色的蓬松如云朵的蛋糕体高高膨起,仿佛承载着甜美的梦境,然而这份美丽无比脆弱。当银质小勺轻轻敲破薄脆外皮、探入内部,看似丰满的形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陷收缩。送入口中,是极致的轻盈与蛋奶甜香,但这种感觉消散得太快,只留下舌尖上若有若无的甜腻和心底更大的空虚。这像极了她参与过的许多电影项目:提案时概念新颖前景诱人如完美膨起的舒芙蕾;执行过程却在各方拉扯下不断塌方,最终成品往往只是迅速被遗忘的消费品。
更多时候,她选择投向更质朴坚实的食物怀抱。她常去的那家隐藏在官也街小巷里的老字号葡国餐厅,有让她灵魂感到安稳的海鲜焗饭。带着使用痕迹的黑色铸铁锅被端上桌时,滚烫地滋滋作响,表层是烤得金黄焦香、拉丝如瀑布般的马苏里拉与车打芝士混合层。用木勺小心拨开这层浓郁的盖子,下面是宝藏:用番茄酱、洋葱碎、蒜蓉、甜椒粉和香料藏红花炒製的米饭,混杂着丰盛的海鲜,紧实大蝦肥香青口、尽沙蛤蜊弹牙魷圈以及画龙点睛的腊肠切片。舀起一大勺,芝士绵长米饭浓香、海鲜鲜甜腊肠咸香在口中轰然炸开,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
夜晚,她回到那间堆滿了精神食粮的工寓。墙角是堆积如山的文学小说电影理论书籍成摞影碟;沙发上椅子上则散落着各色质地粗细不一的毛線團,像一个个等待被赋予形态的彩色梦境。
电脑屏幕上是那个被要求修改了第十一稿的都市爱情剧本,制片人刚刚发来的长达五十九秒的语音微信,还在空气中余音绕梁:“高徽啊,不是我说妳,妳这版还是不行!男二的黑化转折不够极致,观众要看他为愛瘋魔!女主的独立人设是好的,但最后一定要回归家庭,这才是正能量!还有那些关于城市疏离感的独白全部删掉,太闷了!观众们要的是甜宠,是爽点,明白吗?”她盯着文档裡那些被标注为鲜红色、要求强化戏剧冲突的段落,感觉自己不是在进行创作,而是在无形流水线上,按照名为市场成功学的图纸组装着标准化的工业产品。那些她耗费心血塑造的带着灰色地带与复杂人性的角色被要求变得非黑即白;那些她认为真实的带着生活质感与微妙情绪流动的片段被斥为缺乏节奏。
作呕感涌上喉头。她需要救赎,立刻马上。那盏散发着温暖黄光的复古台灯下手指重新找到了节奏。钩针带着细腻绒线灵巧穿梭缠绕拉出发出令人心安的沙沙声。针法选择花样设计颜色搭配进度快慢,完全由她一人决定,没有指手画脚没有数据桎梏没有无情审判,只有她,和这团在她指尖下逐渐蔓延生长的柔软而坚韧的织物。
她清楚知道,自己和那些在莲花皇宫绿绒台前渴望一夜逆天改命的人,本质上并无不同。人们渴望的是金钱奇迹,而她,曾经渴望的是用故事创造奇迹,是被人认可才华的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山。在稿费被层层盘剥、迟迟未能到账,内心对这條道路产生严重动摇时,她也曾无数次徘徊,看着橱窗里那个纯金金山摆件眼神恍惚,但最终,她只是默默地拢紧了身上那件自己织的厚实燕麦色麻花针毛衣,低声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说:“自食其力。”
她的抑郁,源于对所处行业生态乃至更广阔现代性困境的深度失望,是意义系统彻底崩塌后的失重与晕眩。
而她与唐昭彩的相遇,恰恰发生在彼此生命中最像一团乱麻的时刻。她们因为一个男人,一位在澳门文化圈小有名气风度翩翩的策展人,而相识,最初是隐隐较劲是目光中不动声色的审视与比较。她们都曾被他身上的光环与温文尔雅所吸引,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坍塌:那位策展人涉及大规模抄袭与情感欺骗的丑闻彻底爆发,她们同时发现自己不过是他众多收藏品中不起眼的两件,所谓的才情与独特,在对方眼中只是可供利用的点缀。幻想破灭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却也奇妙炸开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藩篱。
在共同经历了这场闹剧之后,她们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便利店门口不期而遇。两人都有些狼狈,手里拿着同样的廉价啤酒。没有多余言语,只是一起走到海边的长椅上,沉默地喝着酒听着潮声,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我以为他能懂我的剧本。”“我以为他能欣赏我的音乐。”那一刻,她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破碎、同样幻灭,以及同样的不愿就此沉沦。
她们发现,自己争抢的从来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被自己投射出去的、关于被理解被拯救的虚幻泡影。
从那夜开始,她们走近了。起初是互相试探与安慰:佘高徽会听唐昭彩弹琴,那些被市场斥为小众的前奏曲,她在那些光影斑驳的音符里,听到了与自己剧本中相似的对微情绪的捕捉;唐昭彩会看佘高徽被毙掉的初稿,在那些被制片人称为冗余的段落里,她读到了惊人的洞察力与对语言节奏的精准把控,那是在音乐中同样追求的内在律动。她们开始分享食物:佘高徽带唐昭彩去那家葡国餐厅,用那道丰盛热烈的海鲜焗饭,试图驱散她身上的寒意;唐昭彩则为佘高徽煲汤,用火候十足温润滋补的粉葛赤小豆鲮鱼汤安抚紧绷神经。在厨房与餐桌之间,实实在在的温暖开始滋生。
情感的转变发生得悄无声息。可能是在佘高徽又被制片方否定情绪低落到极点时,唐昭彩什么也没说,只是为她披上那条刚刚织好的灰色菠萝花围巾,柔软触感包裹了她,胜过千言万语;可能是在唐昭彩又与母亲激烈争吵后,佘高徽安静陪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勺浓稠的花生酱然后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她们发现,男人的虚伪不堪,反而让她们从碎片般的关系映照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对方。在废墟里,唐昭彩找回了对音乐的热爱,佘高徽守住了对故事的忠诚。
子夜时分,澳门这片弹丸之地依旧灯火流转,如永不疲惫的梦境。雨水洗涤过的夜空,呈现出墨黑澄净,一弯下弦月清冷地挂着,俯视着这座欲望与日常并存的城市。
宋丽运结束了漫长轮值,点燃了细长薄荷烟,只是看着烟雾在湿润的空气中袅袅散去与她呵出的白气融为一体。日復一日的巡逻、冲突调解肌肉疲惫尚可通过训练恢复,但浸润在欲望场中所带来的精神磨蚀,却需要这样的片刻来静静沉淀。
几米开外,唐华命也刚好走出,她习惯在离开前检查一下伞是否妥帖,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灯光下不期而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点头,只是对彼此存在于同一空间的确认。
就在这时,一架国际航班客机带着轰鸣声,低低从路氹城上空掠过准备降落在附近机场。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看着那闪烁的航行灯逐渐远去融入繁星点点的夜空。机舱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又将去往天涯海角,而她们,却被固定在这片方寸之地的规则与过往之中。
沉默了片刻,宋丽运望着消失光点,轻轻自语般叹道:“这世界真大。”唐华命收回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极尽奢华却无比熟悉的建筑群,以及更远处隐藏在夜色下、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街,低声接了一句:“…这屋子真小。”
话一出口微微一怔,叹息之后更长沉默,宋丽运直起身,朝着与唐华命相反的方向迈开步子,唐华命也撑开黑色长柄伞走向另一方向的夜班巴士站,没有道别,她们再次隐没于澳门的夜色中,各自消化着世大室小的苍茫与无奈。
几乎在宋丽运说出“这世界真大”的同一秒,佘高徽正站在唯一窗边眺望著远处机场方向起落的飞机光点。她刚结束与难缠的内地制片人的视频会议,对方再次将她的剧本创意贬得一文不值还试图用廉价合同打发她。唐昭彩则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佘高徽为她热好的海鲜焗饭,她今天刚送走因考级压力过大而崩溃哭泣的学生,听着耳边会议的余音,食物也失去了滋味。
佘高徽望着窗外,客机正轰鸣着起飞,冲向无垠夜空,载满一舱未知。她想到那些被否定的创意那些被囚禁在类型框架里的人物对广阔创作天地的渴望,混合着对现实逼仄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不禁喃喃低语:“O mundo é t?o grande...”声音很轻唐昭彩听见了。她放下碗,走到佘高徽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同一片夜空,想起自己离家时那份驯服世界的豪情,想起市场的广袤与残酷,想起如今困守琴室,笼罩在母亲阴影下的挣扎。她轻轻握住佘高徽微凉的手,回应着那份叹息也道出自己心境:“这屋子,真小。”佘高徽回握住她的手,力道紧了紧。她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澳门夜景看着起落航班。
在她们身后,是织到一半的灰色围巾,是摊开乐谱是一半焗饭。世大室小,但在这小室之内,两颗曾在广阔世间受创的灵魂,正尝试着用理解与温情,对抗着外面那个大世界的寒冷与虚无,编织着属于她们自己的微小叙事。
雨后月光洒在澳门半岛与路氹城的每一个角落,不分彼此地照亮了赌场员工通道外短暂交汇又分开的身影也照亮了那扇小窗内相互依偎的轮廓。这座城市的故事,就在大与小的叹息之间,继续绵密地书写下去。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太多人將一世人都耗喺呢度入面嘞”
翻译:“太多人把一辈子耗在这里头了。”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佘高徽。”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澳門吞欲餌人,人間世大室細。”
翻译:“澳门吞欲饵人,人间世大室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