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世大室小 ...

  •   這篇文章會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給讀澳門者的繁體字版本。第二個版本是簡體字,會放在讀者有話說裡。
      这篇文章将会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给澳门读者的繁体字版本。第二个版本是简体字,会放在读者有话说里

      世大室小
      清晨五點三十分,生物鐘如精準發條,將唐華命從虛無淺眠中拽出。窗外的澳門半島尚沉浸在藍調朦朧裡,只有遠處跨海大橋的燈火,像一串被遺忘的珍珠,在氤氳薄霧中固執閃爍。
      她赤腳走在柚木地板上,徑直走向臥室旁的衣帽間。這間豆腐潤咁細的工寓,一排十數套量身定制的西服,按顏色深淺與面料季節排列如等待檢閱的衛隊。指尖掠過羊毛柔韌馬海光澤蘭絨溫厚,最終停留在英國Scabal's深菸灰色雙排扣西裝上。逐件穿上:襯衫涼滑背帶束縛西褲垂墜外套妥帖,最後,調整好那枚母親遺下的、色澤已泛溫潤蜜黃的袖扣,頭髮向後梳成緊實的髻,露出飽滿卻刻著歲月紋路的額頭。

      昨夜便已浸泡的泰國絲苗米,此刻粒粒水分飽滿瑩白如玉,她將米瀝乾,放入用了多年、內壁已結出油潤光澤的傳統瓦煲,加入適量清水,蓋上沉重木蓋。中大火猛攻,她側耳傾聽,當鍋內傳來滋滋作響與米湯即將溢出的那股獨特焦香邊緣時手腕一沉,迅捷地轉為文火,讓米粒在均勻而溫柔的熱力包裹中慢慢燜熟,釋放淀粉甘甜。
      另一邊的灶眼上,厚重鑄鐵平底鍋預熱得恰到好處。她用筷子尖蘸水珠彈入鍋中,水珠瞬間化作滾動珍珠證明溫度完美,一小塊法國?chiré發酵黃油入鍋迅速融化,金黃液體散發出令人愉悅的醇厚香氣。她熟練沿著鍋邊敲入兩隻從街市阿婆那兒固定購買的本地鮮雞蛋,蛋白濃稠如凝脂,蛋黃飽滿橙紅,像兩枚未曾磨蝕的小小野心,劇烈油溫讓蛋白瞬間沸騰,邊緣泛起令人心滿意足帶著氣泡的蕾絲焦邊,而蛋黃依舊顫巍巍保持著完美的半球形,她撒上一小撮喜馬拉雅粉紅鹽和現磨的黑胡椒碎。同時,旁邊的蒸鍋裡熱氣氤氳,昨夜從陳光記買回的鮮蝦腸粉與冷藏的油條正在進行復熱儀式。腸粉皮在蒸汽溫柔的撫摸下,恢復了晶瑩剔透的質感,隱約透出內裡微粉的蝦仁輪廓;油條則在熱風循環中重獲靈魂,變得膨鬆酥脆,每口都是空氣感與油香的交響。
      她將燜得粒粒分明乾濕恰到好處的絲苗米飯盛入預先溫過的骨瓷碗中,兩隻流心太陽蛋穩穩臥於飯山之巔,腸粉與斬成寸段油條分別兩側,如同眾星拱月。最後,淋上一勺特製頭抽,醬色澄亮如琥珀,鹹中帶鮮,緩緩漫過蛋白蕾絲邊,義無反顧地滲入米飯間隙染上動人色澤,她坐下來,腰背挺直,用銀質餐刀輕輕劃破蛋黃,看著濃稠金色岩漿洶湧而出,與醬油鹹鮮米飯甘甜迅速交融。
      出門時,天色愈發沉鬱,鉛灰雲層壓得很低,她抬頭望了望,空氣中飽含濕氣,她從門邊柚木傘架中,準確抽出長柄黑傘,傘骨堅韌傘面厚重,剛踏入福隆新街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雨便應聲而落。雨下得綿密,一層層斜著,真像是從天上垂下来的毛髮,灰濛濛的街灰濛濛的樓都給這雨絲罩住了,恍惚間,天地不過是女子正心有煩憂地梳著它的煩惱絲。

      她的米飯班主,系極盡奢華夢幻泡影的蓮花皇宮娛樂場,穿過隱蔽通道,在更衣室換上娛樂場統配發的黑色馬甲與襯衫,她深吸一口氣,步入二十四小時不眠的慾望核心。
      冷氣強勁,空氣中混合著強力消水昂貴香水醇厚雪茄、以及名為貪得的無形氣息,永恆如白晝的精心設計燈光下,時間被徹底剝奪,只剩下籌碼碰撞的清脆聲響。
      她今日坐鎮百家樂B區第7號檯,作為荷官,她是這片慾望洪流中唯一必須巋然不動的礁石。當機器完成初步混合後她會將牌取出,以流暢如太極的手法,在墨綠色絨檯面上游乾水般展開混合收攏,牌與牌之間發出唰唰唰的低沉絮語,彷彿在預告無數種命運交織與破滅的可能。洗好的牌被熟練壘齊,小心翼翼放入透明塑料派牌盒中,她會用清晰聲音邀請:“唔該,請一位客仔切牌。”通常會有看似資深的賭客上前將黃色隔離卡隨意插入牌疊中,她會利落地將隔離卡前端的牌移除。“Ladies and Gentlemen, place your bets.”多語混雜是這裡的常態:“Sir, no more bets.”“唔該,買定離手。”“Player wins.”“Banker pair.”“Fim da aposta.”派牌動作已臻化境,簡潔至極毫無多餘,右手從牌盒中滑出牌張,先派閒家,再派莊家,每次兩張。
      檯前眾生相漸次鋪開:一位頭髮花白的本地阿婆,穿著樸素碎花衫,每次下注前,必從絨布包裡掏出光滑葡萄牙銀幣,在閒家區域鄭重其事輕敲三下,嘴唇囁嚅,彷彿在與無形神靈做著古老交易,她只押閒,贏得一兩注,佈滿皺紋的臉上便會綻開滿足的淺笑,足夠一日餸菜錢;若輸了,也只是搖搖頭,喃喃自語:“明日運氣會轉。”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面前攤開厚厚牛皮筆記本,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跡寫滿了大路小路蟑螂路等圖表。她緊蹙眉頭,對照著屏幕上的電子路單,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凝神屏息,試圖從那隨機的數字與顏色中,破譯出命運密碼。然而,概率骰子往往冰冷無情,將她精心構築的理性堡壘輕易擊碎,讓執著眼神,偶爾會閃過蒸生瓜般的迷茫。一位內地來的商人嗓門洪亮自帶擴音,脖頸上的金鏈粗重,腕間的名錶閃爍,身邊總跟著一兩位沉默的同伴,她喜歡將大額籌碼像甩出王牌般重重拍在莊家區域,贏時,她會發出爽朗甚至誇張的笑聲;輸時,瞬間鐵青眼神陰鷙,是潛在倒瀉籮蟹的風暴中心。一個身形瘦削眼神靈活的女人,自己下注極少卻像幽靈般遊走在各賭客身後,她熱衷於充當免費的戰略顧問,“嗱,信我,呢鋪一定開莊!睇個路就知!”“連續三鋪閒,跟趨勢啊,唔好咁蠢!”一旦旁人聽從而她僥倖言中,她便彷彿立下蓋世功勞,面露得色;若結果相反,她立刻悄然後撤,目光游移,尋找下一個可以寄生的指導對象,嘴裡嘟囔著“都話唔好咁搏啦。”唐華命能從這些最細微的肢體語言中,顫抖指尖急促鼻息額角濕光片刻猶豫,讀出人們內心正在掀起的狂瀾。贏家強自的鎮定狂喜輸家瞬間的雞撐飯蓋,這一切在她眼中不過是日復一日重複上演的浮世繪,她一概視若無睹,規則高於一切,情感是多餘累贅。
      Revealing and Settlement是瞬間審判,財富易手的剎那,她用左手拇指與食指捏住牌角,右手輔助,利落掀開,先閒後莊。“閒家,4點。”“莊家,2點。閒家補牌。”“閒家,4點。”“莊家,9點。莊贏。”瞬間,嘆息低咒鬆氣以及壓抑歡呼交織成一片,她開始結算,贏家籌碼被精準推到其面前輸家則被靈巧手指掃回,籌碼碰撞的清脆聲響是財富轉移的註腳。

      並非所有時刻都能保持平靜。下午,那位豪氣的內地商人,因連續押莊對失敗而血本無歸,情緒徹底決堤,震得籌碼跳動,怒吼道:“出千!一定係出千!”場面頓時倒瀉籮蟹,旁邊賭客紛紛驚愕側目,阿婆趕緊收起銀幣,青年合上筆記本,菠蘿雞則迅速躲遠。唐華命冷凝如鐵:“Sir, I must ask you to calm down immediately. We operate under the strictest gaming regulations.” 同時,她的腳已隱蔽踩下檯下的無聲警報按鈕。宋麗運挺拔如鬆的身影已如預期般出現,步伐沉穩而迅捷,她直接介入唐華命與激動的賭客之間,形成可靠物理屏障,“請妳保持冷靜,有咩問題可以同我講,唔該妳合作。”她言語維持著表面客氣,那位冇耳茶壺的商人,在她的沉默注視下高漲氣焰迅速萎靡,最終被半勸半請地請離了現場,只留下狼藉與逐漸平息的騷動。
      混亂平息,唐華命與宋麗運的目光有無人察覺的交匯。無需言語,宋麗運的眼神快速掃過她,傳遞出“處理完畢,安心”的無聲訊息,這建立在多年默契與複雜過往之上。風波過後恢復秩序,唐華命繼續她的工作,派牌報點結算周而復始,她就像這艘航行在慾望之海上的巨輪的掌舵者之一,無論面對風平浪靜還是驚濤駭浪,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與專業。
      午膳時間在負一層的員工食堂,她總是避開嘈雜區域選擇靠牆角的固定位置,簡單的燒鵝瀨粉,燒鵝皮脆肉滑,泛著誘人蜜色光澤瀨粉滑爽彈牙,湯頭用鵝骨與秘製香料熬製,清鮮不膩。她慢條斯理地吃著,與周圍那些討論最新款手袋明星八卦或是抱怨難纏客人的年輕荷官們,彷彿處於兩個世界。她隱約知道,他們在背後如何評價她,“生骨大頭菜”或是與她那個同樣倔強離家的女兒“一擔擔”她聽在耳裡,從不辯駁,只是當聽到有年輕女孩哀嘆看中一個Tiffany手鏈卻未出糧時,她也會想起櫥窗裡看中的那個雕著精細蓮花紋路的純金金山擺件。在漫長發薪日的前幾天,望著在射燈下流淌著誘人光澤的金色,腦海裡的確曾瞬間掠過荒謬至極的念頭,去偷嗎?當然,這念頭如陽光下的泡沫,瞬間就被她根深蒂固的食自己信條壓得粉碎,金山是擱淺在夢岸上的奢望,而眼前這碗熱氣騰騰的瀨粉才是生活。

      下班時雨勢歇,城市的華燈初上,被雨水徹底洗刷過的霓虹燈光在濕漉路面與玻璃幕牆上,拉出流光溢彩的虛幻倒影。她繞道去了十月初五街那間開業超過半世紀的老字號蘭芳閣,打包了剛出爐的酥皮蛋撻以及明早要用的油條和鮮蝦腸粉,剛出爐的蛋撻,酥皮在牛皮紙袋裡散發著溫熱誘人奶香與牛油香氣,是她給自己一日辛勞的小小犒賞。
      回到寂靜工寓,她仔細用軟毛刷清理可能沾染的極細微絨毛與灰塵,再掛回衣櫃深處讓它們在黑暗中休憩。然後,她為自己沖了一杯熱的0蜜,幾片新鮮黃檸檬,注入滾燙開水,再舀入濃稠帶著淡淡龍眼花香的冬蜜,用長匙緩緩攪拌,看著蜜糖在透明液體中絲絲縷縷地化開,散發出清新溫暖的複雜香氣。
      她端著溫熱馬克杯,走到客廳落地窗前凝望著腳下這片名為澳門的土地,繁星般的萬家燈火與遠處漆黑遼闊的海面相互對峙,光影在海面上破碎搖曳,如同內心那些無法調和糾纏不休的過去與現在。
      女兒唐昭彩離家那日,留在茶几上的那張字條,她只看過一眼,便摺好塞進了抽屜最深處再也未曾取出。她仰頭,喝盡杯中最後一口已變得溫涼的0蜜,極致酸與隱秘甜,終究需要她一併吞嚥入腹,沉入那無人得見深不見底的胃囊之中。綠絨檯面上的輸贏勝負與人間百態與家中瓦煲裡升騰的飯香菜香,共同構成了她生命不可或缺的兩極,而明日依舊會如期而至循環往復。

      清晨空氣還帶著雨水洗刷後的清冽,宋麗運已經奔跑在松山環山徑上。運動背心被汗水浸濕,運動短褲下是蘊含著爆發力的雙腿,耳機裡播放著強勁的電子樂,節拍與心跳同頻,晨跑是開啟一日的儀式,將沉睡肌肉喚醒,為即將到來的工作積蓄能量。
      結束十里奔跑,她並不急於回家,而是轉入東望洋塔下那間熟悉的咖啡室。“阿明,老樣子,唔該!”聲音洪亮帶著陽光活力。她的老樣子是一份份量驚人的自製特色三文治。烘得微焦脆口的全麥方包,塗上厚厚帶著花生顆粒的香滑花生醬,夾入現煎汁水豐盈的豬扒,再鋪上炒得香滑的芝士炒蛋以及幾片清爽的番茄和生菜。她張口咬下,牙齒依次突破麵包脆豬扒韧雞蛋滑、花生醇厚蔬菜清新,層次豐富口感飽滿,接著,她變戲法般從背包裡掏出水果酸奶。

      與唐華命一樣,她的米飯班主亦是蓮花皇宮,換上保安制服,深色布料更襯得她氣勢凜然,對講機別在肩頭耳麥掛在耳上,她目光如同雷達不斷掃視著龐大賭場的每個角落。
      下午三時,正是賭場人氣最旺也最容易滋生事端的時刻。貴賓廳區域傳來激烈爭吵聲隨即是籌碼砸落和傢俱傾倒的巨響,宋麗運眼神一凝按住對講機簡潔通報:“B7區有狀況,支援。”話音未落,人已如獵豹疾衝過去,現場倒瀉籮蟹,六名顯然喝多了酒滿臉橫肉的男子,因輸錢而惱羞成怒,正在圍攻看似是贏家的中年客人,不僅推搡辱罵更開始打砸檯面設施,周圍賭客驚慌避讓,場面極度混亂。
      “住手!全部退後!”為首的光頭壯漢見來者是女人,面露不屑罵罵咧咧地伸手就想推開她:“死八婆,滾開!”電光火石間,她左手擒住對方伸來的手腕,順勢向外一擰,同時右腳絆向其支撐腿的前側,光頭壯漢只覺一股大力傳來,龐大身軀瞬間失去平衡,砰地一聲巨響,被她一記乾淨利落的拉臂別腿摔倒在地,動作一氣呵成。其餘五人見狀怒吼著一擁而上。宋麗運身形靈活如游魚在狹小空間內騰挪閃避,側身讓過一拳手肘順勢猛擊對方肋下;低頭躲過一記揮掃掃堂腿迅疾掃出,又一人重心不穩栽倒,她充分利用了環境,將試圖抱住她的傢伙推向旁邊的賭檯邊緣,撞得他悶哼一聲,暫時失去了戰鬥力。她的格鬥技巧全是實戰中淬煉出的精華,關節技摔投精準打擊人體脆弱部位。力量與技巧完美結合,每招都旨在最快速度讓對手失去攻擊能力,只見她拳腳如風身影翻飛,不到兩分鐘,六名鬧事者已躺倒四名,剩下兩人也被凌厲氣勢所懾不敢再上前,只是色厲內荏地叫罵著。
      此時其余保安隊員及時趕到,迅速控制了場面將所有鬧事者帶離。宋麗運微微喘息環視四周:“唔該各位保持冷靜,事件已處理,遊戲繼續。”她的專業果敢與力量贏得了在場不少人驚嘆與敬佩的目光。在不經意間,她的視線與遠處百家樂檯後那道沉靜目光短暫交匯,唐華命對她點了點頭,宋麗運心中微微一動,想想還真是心酸,忘記妳和留住妳我都做不到,但至少,還能在此處以這種方式,遙望妳的安然。
      短暫的休息時間,她喜歡溜到娛樂場後巷那家隱蔽的糖水鋪。“楊枝金撈,飛西米多芒柚,唔該。”晶瑩琉璃碗裡濃稠芒果泥打底,大塊酸甜芒果肉與微苦回甘西柚果肉交織,淋上冰涼椰奶和淡奶油再點綴幾顆飽滿的爆珠,舀一大勺入口,冰涼馥郁的果香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緊張與疲憊,是屬於她的短暫甜蜜的救贖。偶爾她也會買剛出爐的雞蛋仔,圓滾滾的球體外脆內軟蛋香濃郁,拿在手中邊走邊吃,是簡單快樂。

      下班褪去制服,她走向的是位於祐漢街市附近一家門面樸實無華,卻器械齊全充滿金屬與汗水氣味的健身中心。
      這裡沒有浮華喧囂,只有碰撞鏗鏘沉重呼吸聲與力量純粹。她換上運動背心和短褲,肩膊圓潤飽滿如丘,三角肌與肱二頭肌線條分明勾勒出強大上肢,背肌展開如同獵鷹翅膀寬闊,熱身完畢走向蹲架,槓鈴兩端加載著驚人的重量,她穩穩將槓鈴扛在肩後然後屈髋屈膝,身體下沉,直到大腿與地面平行再憑藉臀腿爆炸性的力量驅動身體穩健回升,每一次蹲起額角青筋微顯汗水順著滑落。
      接著是臥推,躺上平凳,槓鈴下降時控制精準,觸及胸膛的瞬間,胸肌與肱三頭肌同時爆發出強大推力將鐵塊穩穩推起。汗水浸透了背心,肌膚因充血和體溫升高而泛出健康的紅暈,在燈光下彷彿塗了油脂,絕非廚房燈籠般的油膩,而是如打磨光滑的銅器閃耀著力量與生命的光澤。每滴汗水都是她對自身體魄的雕琢,是對外在壓力最直接的釋放也是她維持內心秩序與自信的源泉。
      訓練結束,她有時會去附近茶餐廳,點一份滾水淥豬腸般需要趁熱享用的酥脆炸雲吞,或是內容豐富的海鮮焗飯,犒勞自己消耗殆盡的 glycogen,但更多時候她會回到自己的小窩,用冰涼0茶和雞胸肉沙拉,為這充滿力量與衝突的一天畫上健康平靜的句號。
      她的生活就在賭場風波巷尾煙火與健身房裡的鐵血汗水之間,強韌地循環往復。

      午後陽光透過琴室落地窗,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彷彿被囚禁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細微塵埃以及名為挫敗的嘆息,舊式鋼琴漆面淡淡的樹脂氣味、泛黃琴譜的紙張味道混合在一起構成教室獨有的氣息。
      唐昭彩坐在那張陪伴了她整個少女時代、如今略顯陳舊的立式鋼琴前腰背挺得筆直,如同她母親唐華命多年來嚴苛要求的那樣。三十歲的她,面容依稀能看出母親年輕時的嚴肅輪廓,她正在指導七歲穿著精緻洋裝的女孩練習布格繆勒的《天使之聲》。
      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移動,音符基本正確節奏大致準確,但聽起來卻乾癟生硬。“不對,唔該妳,這裡的術語是piano e dolce,不僅是力度記號piano,更是表情記號dolce。妳的觸鍵touch太直接了,指尖要像羽毛拂過,運用wrist 的帶動,讓聲音飄出來,不是砸下去,聽聽這個區別。”她親自示範,一連串晶瑩剔透蒙上一層薄紗的連奏音符流淌而出,輕柔而富有歌性,正是樂譜上要求的那種天使般的效果,示範無可指摘,展現了紮實技巧與對音樂風格的準確把握。
      然而,當女孩再次嘗試時音樂又迅速變回了缺乏層次感和方向感的堆砌,女孩的父親,正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低頭刷著手機,偶爾抬頭,目光中透露出的不是欣賞而是對進度的催促。這種場景日復一日。唐昭彩曾是母親唐華命傾盡多年積蓄、寄予厚望的浸過鹹水的音樂人才,當年送她去音樂學院進修,學費生活費以及購置那台讓她一度以為能觸摸到夢想的三角鋼琴的巨額款項,是母親在賭場綠絨台前,用無數個日夜的嚴肅與緊繃換來的,那是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投資。
      母親曾以為這筆投資能換來一個光芒萬丈的鋼琴家女兒,至少,也該是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的音樂才俊,然而,音樂市場表面繁榮急功近利。無數的家長和學生,追求的並非藝術滋養與情感共鳴,而是能為簡歷鍍金的考級證書,是那些能在短時間內唬住外行的、難度驚人的virtuoso piece,藝術性對樂句phrasing 的雕琢、對和聲色彩的敏感、對不同時期音樂風格的深入理解,在速成與實用的浪潮面前,顯得無力。那些印象音畫、詩意夜曲、巴赫複調在堅硬牆壁上被撞得粉碎。她發現,自己多年苦練的scale、arpeggio、Hanon,在市場上,遠不如教一個孩子如何在一週內啃下一首考級曲目來得有性價比。投資與回報,形成了令人絕望的斷崖。
      最終,她只能如同敗犬般,灰撲撲回澳門,帶著一身市場洗禮後的創傷,拾起這份她曾發誓要超越的、母親早已為她鋪設好的鋼琴教師老路。如今她坐在這裡,重複著指導考級曲目的工作,內心充滿了對這種異化音樂教育的厭倦與自我鄙夷,她感覺自己像個音樂的劊子手。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唔該妳回去重點練習第15到22小節的力度變化和,注意節奏穩定性”課程在交代中結束,女孩如蒙大赦般跳下琴凳,她的父親則立刻上前,詢問“下節課能不能開始學六級的曲目。”
      送走學生琴室沉寂,她需要食物,需要能填滿腸胃與靈魂空洞的慰藉。

      回到那個她與母親共同居住卻氣氛常年冰封的工寓,母親尚未下班空蕩空間給了她一絲喘息之機,廚房於她規則清晰。
      新鮮鯪魚處理乾淨,用紙巾吸乾水分,入熱鍋以薑片煎至兩面金黃,鎖住鮮味,然後用紗布袋裝好,防止魚刺散落。豬展肉焯水去浮沫,與清熱粉葛塊、祛濕赤小豆和扁豆、一片陳年陳皮以及幾顆甘甜蜜棗一同放入瓦煲中,注入滿滿冷水,蓋上蓋子,大火燒開,然後轉為文火,讓時間和耐心去萃取所有食材的精華,融合溫潤力量。看著瓦煲邊緣開始冒出裊裊白汽,聽著鍋內逐漸響起的、由弱變強的咕嘟聲,她的心平靜下來。這是可控的有明確因果和結果的過程,與她在音樂上面對的那種混沌主觀且常常無力回天的感覺截然不同,她能精準掌控火候,能預知湯成時那融合了肉香豆香與果仁香的鮮美滋味,這給她帶來虛幻的卻又實實在在的掌控感。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總是被準時打破,玄關處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咔噠聲接著是沉穩腳步聲,“媽。”唐華命走到廚房門口,掃過灶台上那兀自沸騰歌唱的瓦煲,鼻翼微動,捕捉到了空氣中逐漸濃郁的香氣卻吝嗇於說出讚美,她的目光最終落在女兒那與自己年輕時過分相似緊繃而缺乏笑意的側臉上,近乎厭惡與失望交織的情緒,不受控制湧上心頭。
      “回來了就只知道鑽廚房。“妳當年話要去conquer the world,點解而家又番來對住呢個煲?我睇妳,同我一樣,都係離不開呢個豆腐潤咁細的地方。”唐昭彩沒有回頭,怕眼底那積蓄了太久的怒火與委屈會瞬間決堤,在她最不想示弱的人面前潰不成軍。“我煲湯而已。媽,點解妳總係要拎我嘅痛苦來調笑?”“痛苦?”唐華命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妳嘅痛苦,咪就係睇清自己係咩料咯。一眼就睇得出係我嘅女,性格都咁像我,一樣嘅倔,一樣嘅唔識轉彎,真係讓我失望。”唐昭彩霍然轉身,睫毛沉兩頰繃,只有眼窩裡蓄著無盡的海,她盯著母親那張與自己有著血緣牽絆卻又無比疏離的臉,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灼人熱度:“係啊,我完全就係媽妳嘅翻版小人,呢個事實,讓我好痛苦!我前二十年都在消化妳吐餵給我的委屈,以至於我的身體裡長出了一個妳的仿製品,我恨死她了,但我更恨我離不開她!”吼出這句積壓在心底太久太久的話,她撞開如同石雕般站在門口的母親,衝回房間,將門重重關上,門外,是唐華命的沉默,以及廚房裡“咕嘟咕嘟”翻滾沸騰的聲音,彷彿這人世間所有的愛恨糾葛,都與它無關。

      夜深人靜,唐昭彩幽靈般悄悄走出房間。客廳茶几上,不知何時,放著印著钜記字樣的紙袋,裡面是幾片色澤深紅泛著油光的豬肉乾。那是母親帶回來的,有嚼勁,帶著濃郁的蜜糖甜味,是她明確表示過喜歡的食物。
      她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澳門永不落幕的由霓虹燈勾勒出的虛幻夜景,想起當年離家北上時意氣風發寫下的那張字條:“這世界是一隻溫順的獸,它會將所有的脈絡大路小徑傷痕都向我展開,而我將以行走為儀式,用我全部的感官去馴服它,直到我在遠征中精疲力尽。”
      如今看來,天真可笑。世界並非溫順的獸,而是冷漠且遵循著殘酷叢林法則的巨物,而她,也尚未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遠征,便已在現實泥沼中,被名為現實與期望的鎖鏈拖拽得精疲力盡。她的身體裡住著母親強勢的幽靈,她的耳邊迴響著市場失敗的刺耳餘音,她的手指如今大多數時候只能在教授考級曲目的琴鍵與攪拌湯鑊的勺柄之間徘徊,幸在一颗心仲可以为咗未表白而跳动。

      佘高徽蜷坐在二樓角落,像習慣在喧囂中尋找隱蔽處的貓。面前食物是儀式擺設:一個豬柳蛋漢堡,油紙被她無意識地反覆摺疊又展開,如同她腦海中那些被反覆審視又難以定稿的劇情結構;一杯加了額外冰塊的0水,冰涼酸澀感能暫時刺醒她被各種會議和修改意見弄得昏沉的神經。
      黑框眼鏡後的雙眼時常帶著游離,總在透過眼前的現實審視著另一個由文字和意象構築的世界,她曾以為那個世界的頂端,是她精神上的應許之地。作為編劇,她並非初出茅廬。她接觸過行業內被譽為浸過鹹水、在國際影展上鍍金歸來的大師級導演,曾滿懷虔誠地將自己嘔心瀝血、探討人性異化與城市孤獨的劇本遞上。她以為等待她的,是關於敘事結構人物弧光影像隱喻的專業碰撞,是藝術之間靈魂的共振。然而,她很快墜入更精緻的幻滅深淵,那些光環籠罩的會議室裡,瀰漫的是用戶畫像下沉市場視頻節奏情緒爆點的計算,曾拍出過被文青捧上神壇作品的導演,叼著雪茄,對她的劇本進行手術:“主角的動機不夠爽,觀眾需要的是即刻的情緒補償!這裡的對白太文藝了,改成流行語!還有,結局必須是正向的,要符合廣電精神和平台價值觀!”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筆下那個複雜掙扎的靈魂,被簡化成一個承載著標籤化功能行為邏輯混亂的符號,在訪談中侃侃而談的作者性、社會關懷,在資本與流量的巨輪下,被碾壓得粉碎,“全部都是爛透了,從裡到外。”
      為了在這片意義廢墟上存活,她開始織毛線。她從那個陪伴她多年的帆布包裡拿出進行到一半的鉤針項目,一條用深灰中灰淺灰三種美利羊毛線交替鉤織的菠蘿花圍巾,柔軟絨線在她2.5mm鉤針之間流暢穿梭,鎖針 起底,短針基底,長針與棗形針組合出立體的菠蘿花紋樣。重複有規律的針法,帶著冥想節奏將她從外部嘈雜與無序中剝離出來,一針一線一個循環。織物不會背叛勞動,每一針都實實在在成為結構一部分,最終匯聚成可以觸摸可以包裹身體帶來真實溫暖的物件。她抬起眼,望著窗外廣場上如織的遊人,洋溢著消費主義歡愉的臉龐。人們都擁有明確可以被滿足的慾望,而她,這個理應編織慾望與夢想的人,卻感覺自己的創作靈魂,正在華麗荒蕪的沙漠中逐漸乾涸。

      有時,她會試圖用甜點來進行味蕾上的自我欺騙,渴望捕捉轉瞬即逝的輕盈愉悅。她會走進一家以法式甜品著稱的沙龍,點現烤舒芙蕾。看著服務員端上那個白色的陶瓷烤盅,裡面金黃色的蓬鬆如雲朵的蛋糕體高高膨起,彷彿承載著甜美夢境。然而這份美麗無比脆弱。當銀質小勺輕輕敲破薄脆外皮探入內部,看似豐滿的形體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塌陷收縮,送入口中,是極致輕盈與蛋奶甜香,但這種感覺消散得太快,只留下舌尖上若有若無的甜膩和心底更大的空虛。這像極了她參與過的許多電影項目,提案時概念新穎前景誘人,如同完美膨起的舒芙蕾;執行過程卻在各方拉扯下不斷塌方,最終成品往往只是迅速被遺忘的消費品。
      更多時候,她選擇投向更為質樸堅實的食物懷抱,她常去的那家隱藏在官也街小巷裡的老字號葡國餐廳,有讓她靈魂感到安穩的海鮮焗飯。帶有使用痕跡的黑色鑄鐵鍋被端上桌時,還在滾燙滋滋作響,表層是烤得金黃焦香拉絲如瀑布般的馬蘇里拉與車打芝士混合層,用木勺小心地撥開這層濃郁的蓋子,下面是寶藏:用番茄醬、洋蔥碎、蒜蓉、甜椒粉和香料藏紅花炒製的米飯,混雜在米飯中的是豐盛海鮮:緊實大蝦肥香青口、盡沙蛤蜊彈牙魷圈,以及畫龍點睛的臘腸切片。舀起一大勺,芝士綿長米飯濃香海鮮鮮甜臘腸鹹香在口中轟然炸開,層次分明又渾然一體。

      夜晚,她回到那間堆滿了精神食糧的工寓。牆角是堆積如山的文學小說、電影理論書籍、成摞影碟;沙發上椅子上則散落著各色質地、粗細不一的毛線團,像一個個等待被賦予形態的彩色夢境。
      電腦屏幕上是那個被要求修改了第十一稿的都市愛情劇本,製片人剛剛發來的長達59秒的語音微信,還在空氣中餘音繞樑:“高徽啊,不是我說妳,妳這版還是不行!男二的黑化轉折不夠極致,觀眾要看他為愛瘋魔!女主的獨立人設是好的,但最後一定要回歸家庭,這才是正能量!還有那些關於城市疏離感的獨白,全部刪掉,太悶了!观众們要的是甜寵是爽點,明白嗎?”
      她盯著文檔裡那些被標註為鮮紅色、要求強化戲劇衝突的段落,感覺自己不是在進行創作,而是在無形流水線上,按照名為市場成功學的圖紙組裝著標準化的工業產品。那些她耗費心血塑造的、帶有灰色地帶與複雜人性的角色被要求變得非黑即白;那些她認為真實的帶著生活質感與微妙情緒流動的片段,被斥為缺乏節奏感。
      作嘔感湧上喉頭。她需要救贖,立刻馬上。書桌那盞散發著溫暖黃光的復古檯燈下手指重新找到了節奏。鉤針帶著細膩絨線靈巧穿梭纏繞拉出發出令人心安的沙沙聲。針法選擇花樣設計、顏色搭配進度快慢完全由她一人決定,沒有製片人的指手畫腳沒有平台的數據桎梏沒有市場的無情審判。只有她,和這團在她指尖下逐漸蔓延生長的柔軟堅韌的織物。
      她清楚知道,自己和那些在蓮花皇宮綠絨檯面前渴望一夜逆天改命的人,本質上並無不同。人們渴望的是金錢的奇蹟,而她,曾經渴望的是用故事創造奇蹟,是被人認可才華那座閃閃發光的金山。在稿費被層層盤剝、遲遲未能到賬,內心對這條道路產生嚴重動搖時,她也曾無數次徘徊,看著那個純金金山擺件,眼神恍惚,但最終她只是默默地攏緊了身上那件自己織的厚實燕麥麻花針毛衣,低聲對自己也對這個世界說:“食自己。”她的抑鬱,是源於對所處行業生態乃至更廣闊現代性困境的深度失望,是意義系統徹底崩塌後的失重與暈眩。

      而她與唐昭彩的相遇,恰恰發生在彼此生命中最像倒瀉籮蟹的時刻。她們因為一個男人,一位在澳門文化圈小有名氣風度翩翩的策展人,而相識最初是隱隱較勁,是目光中不動聲色的審視與比較,她們都曾被他身上的光環與溫文爾雅所吸引,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坍塌,那位策展人涉及大規模抄襲與情感欺騙的醜聞徹底爆發,她們同時發現自己不過是他眾多收藏品中不起眼的兩件,所謂的才情與獨特,對方眼中只是可供利用的點綴,幻想破滅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卻也奇妙炸開了橫亙在她們之間的藩籬。
      在共同經歷了這場鬧劇與之後,她們在一個毫無特色的便利店門口不期而遇。兩人都有些狼狽手裡拿著同樣的廉價啤酒。沒有多餘言語,只是一起走到了海邊的長椅,沉默喝著酒聽著潮聲。雨水打濕了她們的頭髮和衣衫,“我以為他能懂我的劇本。”“我以為他能欣賞我的音樂。”那一刻,她們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破碎同樣幻滅,以及同樣的不願就此沉淪,她們發現,她們爭搶的,從來不是那個男人,而是被自己投射出去的、關於被理解被拯救的虛幻泡影。
      從那夜開始她們走近了。起初是互相試探與安慰,佘高徽會聽唐昭彩彈琴,是被市場斥為小眾的前奏曲,她在那些光影斑駁音符裡聽到了與自己劇本中相似的對微情緒的捕捉。唐昭彩會看佘高徽被斃掉的初稿,在那些被製片人稱為冗餘的段落裡,她讀到了驚人的洞察力與對語言節奏的精準把控,那是在音樂中同樣追求的內在律動。她們開始分享食物。佘高徽帶唐昭彩去那家葡國餐廳,用那道豐盛熱烈的海鮮焗飯,試圖驅散她身上的寒意;唐昭彩則為佘高徽煲湯,用火候十足溫潤滋補的粉葛赤小豆鯪魚湯安撫她緊繃的神經。在廚房餐桌之間,實實在在的溫暖開始滋生。
      情感轉變發生得悄無聲息。可能是在佘高徽又被製片方否定,情緒低落到極點時,唐昭彩什麼也沒說,只是為她披上那條剛剛織好的灰色菠蘿花圍巾,柔軟觸感包裹了她,勝過千言萬語。可能是在唐昭彩又與母親激烈爭吵後,佘高徽安靜陪在她身邊,遞給她一勺濃郁的花生醬,然後輕輕握住了她顫抖的手。她們發現,男人的虛偽不堪,反而讓她們從碎片般的關係映照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對方,廢墟里,唐昭彩找回了對音樂純粹的熱愛,佘高徽守住了對故事的忠誠。

      子夜時分,澳門這片彈丸之地依舊燈火流轉如永不疲憊的夢境,雨水洗滌過後的夜空,呈現出墨黑澄淨,一彎下弦月清冷掛著,俯視著這座慾望日常並存的城市。
      宋麗運結束了漫長輪值,點燃了細長薄荷煙,只是看著煙霧在濕潤的空氣中裊裊散去與她呵出的白氣融為一體,日復一日的巡邏、衝突調解肌肉的疲憊尚可通過訓練恢復,但浸潤在慾望場中所帶來的精神磨蝕卻需要這樣的片刻來靜靜沉澱。幾米開外,唐華命也剛好走出來,她習慣在離開前檢查一下自己的傘是否妥帖,兩人的目光在昏黃燈光下不期而遇,沒有言語甚至沒有點頭,只是存在於同一空間的確認。
      就在這時,國際航班客機,帶著轟鳴聲,低低地從路氹城上空掠過,準備降落在附近機場。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看著那閃爍航行燈逐漸遠去,融入繁星點點的夜空。機艙裡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又將去往天涯海角,而她們,卻被固定在這片方寸之地的規則與過往之中。
      沉默了片刻,宋麗運望著消失光點,輕輕自言自語般嘆道:“個世界真係大。”唐華命收回了目光,視線掃過眼前這片極盡奢華卻無比熟悉的建築群,以及更遠處隱藏在夜色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老街,低聲接了一句:“…間屋真係細。”
      話一出口微微一怔,嘆息之後更長沉默,宋麗運直起身,朝著與唐華命相反的方向邁開步子,唐華命也撐開了黑色長柄傘走向另一個方向的夜班巴士站。沒有道別,她們再次隱沒於澳門的夜色中,各自消化著世大室小的蒼茫無奈。

      幾乎在宋麗運說出個世界真係大的同一秒,佘高徽正站在唯一窗邊眺望著遠處機場方向起落的飛機光點,她剛結束與難纏的內地製片人的視頻會議,對方再次將她的劇本創意貶得一錢不值並試圖用廉價合同打發她。唐昭彩則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佘高徽為她熱的海鮮焗飯,她今天剛送走因為考級壓力過大而崩潰哭泣的學生,她聽著耳邊佘高徽會議的餘音,食物也失去了滋味。
      佘高徽望著窗外,客機正轟鳴著起飛,衝向無垠夜空帶著滿艙未知。她想到那些被否定的創意,那些被囚禁在類型框架裡的人物,對廣闊創作天地的渴望混合著對現實逼仄的窒息感湧上心頭,她不禁喃喃低語:“O mundo é t?o grande...”聲音很輕但唐昭彩聽見了,她放下碗,走到佘高徽身邊與她並肩望向同一片夜空,她想起自己離家時那份馴服世界的豪情想起市場的廣袤與殘酷想起如今困守琴室與母親陰影下的掙扎。
      她輕輕握住佘高徽微涼的手,回應嘆息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境:“間屋,真係細。”佘高徽回握住她的手,力道緊了緊。她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站在窗前看著澳門夜景看著起落航班,在她們身後是織到一半的灰色圍巾是攤開樂譜是一半焗飯。世大室小,但在小室之內,兩顆曾在廣闊世間受創的靈魂,正嘗試著用理解與溫情對抗著外面那個大世界的寒冷虛無,編織著屬於她們自己的微小敘事。

      雨後月光灑在澳門半島與路氹城的每一個角落,不分彼此照亮了賭場員工通道外短暫交匯又分開的身影,也照亮了那扇小窗內相互依偎的輪廓,這座城市的故事,就在大與小的嘆息之間,繼續綿密書寫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世大室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