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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10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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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Mong看着日历发呆,Lore瞄了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在Mong身旁坐下时牵过她的手。
"明天是奶奶的忌日,我陪你去看她吧。"
Lore知道Mong的手机屏幕左侧居中的位置有一个时间记录的插件,从失去奶奶的那天开始,页面上的时间从个位数到十位、百位、千位,仍在一天天增加着,到Mong换了手机仍然被保留在屏幕显眼的位置,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怀念着。
Mong看着日历上的提醒出了神,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千多天,原来,她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了啊。Mong突然想起曾经有一天,手机屏幕上纪念日的天数看起来很眼熟,她点进去,它突然从一千一百多跳到一千二百多,大概是软件错误,停止了每天的自动更新。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每天打开手机无数次,这显示又在最突出的屏幕中间,她为什么,在几十天面对同样的数字里,没有注意到异常。大概遗忘就是这样发生的,她一直害怕忘记她,却已经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她从生活的各个方面抽离。
于是Mong开始每天手动更新屏幕上的纪念日,并尝试形成每天的习惯,但她知道,爱的习惯不是故意养成的,她只是,试图,每天的生活里都有她。
过去的两千多天,和人生已过的近万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成长的道路越走越远,Mong自觉记忆中的人影像每次离家时后视镜中的一样,渐渐缩小融进风景中,只剩思念,不知余下的日子里会何去何从。
第二天是工作日,两个人提前请了假,早晨出发的很早,驱车行驶在安静的路上,还能看到天空中尚未落下的明月和繁星,透亮地嵌在夜幕里,预示着雨过天晴的好天气。乡间的清晨透露清冷静谧的气氛,Mong很少在这样的早晨走在这条路上,小时候大多会赖到饭熟才会被叫起床,然后用一瓢冰凉的洗漱水彻底唤醒,开始享受在老家的假期。
之前很多次踏上这条路时,都在想着什么呢?是暑假里院子里葡萄藤上特地留下的几串紫色葡萄吧,汁水饱满,酸甜可口,浓郁的葡萄味不仅是自然生长的时间累积,也有奶奶爱的照料;是寒假东厢房里的橱柜吧,满目琳琅的菜品和零食摆满了一层有一层,是过年才有的隆重,更是奶奶熬夜为孩子回家准备的礼物。
Mong现在才明白,那些让人憧憬着归心似箭的东西,归根结底是奶奶的爱,春雨般润物细无声,默默孕育出童年里所有的快乐。
车窗外的路越来越熟悉起来,车子拐弯便进入了老家的那条街。镇子上的路是要慢一些开的,路过老院时,些许年前热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庭院里有勤奋忙碌的青年人,有闲不住转来转去慈祥笑着的老人,而小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嗷嗷叫着打破院子里的宁静,三世同堂的场景竟显得这院子和房子有些许狭小,人的热闹气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多么美好的画面。
心里竟生出一丝期冀,Mong调转车头在老院的门口停了车。明知没有钥匙,Mong还是下车走到门前,铁门早已锈迹斑斑,曾经在齐腰位置贴满了的贴纸不知在何时不见,大概是多年风雨的结果,只隐约可见的胶水痕迹也已经发黑,辨别不出之前彩色的贴纸究竟是什么卡通人物,却是当时孩子手里最珍贵的宝贝。那时思索好久才挑出心仪的位置贴上贴纸,替自己占据这一方快乐的秘密基地。透过铁门间的缝隙看得见一方空间,却让Mong不敢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如今这院子里人影散去,被杂草占据,干枯的草经过一冬的风霜,无人打理,更显荒凉。家里的老房子眨眼间便苍老了许多,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仍在守着自己脚下的几寸土地。
无人知道在这分明差别中间的那段日子,奶奶是如何自己度过的,她又是如何消化这种落差的。之前的Mong只知道每次回来都会有许久不见的亲人们,有同辈的玩伴,有满桌的菜,有无尽探索的乐趣。现在面对着满目的苍凉,她所感受到的孤独与难过,是否抵得上奶奶孤身多年感受的千分之一?
和Lore提了东西,上山时天才蒙蒙亮,初春的小镇比城市更早显出春色,田野间的绿意在雨后很快显露出来,树冠上的嫩绿带着些年幼的黄,放眼望去,在灰色的树干间连成分明的层次。
空气中还带着雨水潮湿,夹杂泥土的厚实味道,幼时无数次跑过的山间小路还是记忆中的样子,Mong脚下的步伐却再也没有那样轻快,心里的沉重一下下沉到心底坠着,轻易就要坠出眼泪来。
来到山上的祖坟,Mong将祭品整齐地摆好,捧着花半跪在奶奶的墓碑前,什么话都没有说。视线落在墓碑上,青灰色的石砖上长着绿色的苔藓,小小的生命孕育在冰冷又坚硬的石面,生与死的界限,仿佛没那么明显。
因为离死亡还太远,所以可以把慢慢变少的时间形容成崭新的一天,用希望掩盖住日渐消逝的生命,正如这个太阳升起的早晨,自己离奶奶这么近,实际又隔了多远呢?
点燃纸钱放进盆盂,燃起明亮的火焰,明黄的轮廓看起来边缘锋利,又在波动中显得柔柔的,像极了Mong此刻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烧黑的边缘侵蚀着纸面,留下轻薄的残余变形后碎裂掉,抖落沉降的灰烬,又随风升腾起缕缕白烟。
Mong添得很慢,一张烧尽才续上一张,厚厚一打不知道要烧好久。奶奶向来是个干净细致的人,如果一股脑扔进去,她一定会怪她马虎敷衍,又或者不会怪她,像她一直以来的好脾气,从来不对Mong抱怨,只会自己默默地整理,是啊,她怎么会怪她呢?Mong是希望奶奶怪她的,在偏爱中长大的孩子,总是很晚才学会反过来爱人,自己如今肯来看奶奶的时间,当初拿去又去做什么了?
伸手拂过墓碑上的字,被火远远熏烤的热量只浮于表面,手指真实地触碰上去,内里阴冷的温度带了彻夜的寒气猝不及防地透进皮肤,Mong突然就被带回奶奶下葬的那个冬天。算好的时辰在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她从未见过五六点的山野,漆黑的路上只有昏黄的幡灯在风中摇曳,长长的纸带被吹得哗啦啦,缠在一起,带着随时都会被撕碎的脆弱感,就像自己的心脏。
真实的情绪又随回忆将Mong覆盖,她僵在原地,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彻骨寒冷的夜晚,呼啸的风又在耳边嘶喊着,手指有些冰凉地颤抖起来。
直到掌心传来温热和柔软的触感,包围着Mong的寒冷才被驱散。现实的画面与记忆重叠,Lore似乎走进了她的过去,握紧她冰凉颤抖的手,将她带回了现实。
Mong回过神转头看见Lore温柔的目光,她没有开口,只是目光软得令人踏实。Mong深吸一口气,多年前在葬礼上用逃避将自己从痛苦中解离出来的人,如今终于任积攒的悲痛情绪发泄,眼泪划过脸颊留下泪痕,未等风吹过感受到凉意,便又有滚烫的热泪覆盖,透明的泪聚在下巴滴滴坠落,洗去遗憾的尘埃,于是思念在心底最纯净的位置发芽,那些失去的人啊,又带着慈祥的笑脸回到了这里。
温暖的笑与悲伤的泪并不冲突,Mong转过身来将捧在怀里的花放到碑前,又伸手抚了抚墓碑上刻印的字,胸腔中堵住的情绪拼命压抑着,好在有忍不住的几滴眼泪,能让遗憾在祭奠中化作更深的怀念。
"我们走吧。"Mong起身握紧Lore的手对她说。
时间还早,Mong在快要下山的山路边叫住Lore,
"能不能陪我坐会儿?"
坐在田间的石台上,看着远方小镇庭院升起的袅袅炊烟,缓缓地,慢慢地,带着村庄里独有的慢节奏,摇晃着升上天空,与青色的云雾融为一体。Mong想起小时候烟火气息萦绕的暑假,早晨便是在这样的味道中醒来,奶奶已经在屋外做饭,而到了黄昏日落时,也是这样的柴火味道提醒她回家。如今这烟气被失灵的嗅觉所阻隔,味道淡到Mong分不清究竟是真实的感觉,还是记忆里的虚幻,一时间想追寻又寻不到,后知后觉的失落竟引得喉间的哽咽又严重地泛滥起来。
Mong开口,声音呢喃像在讲故事。
“我昨晚梦到奶奶了。”
“她说我买给她的外套开线,她拿去给人家补却没有补好,问我待会能不能陪她再去一次。”
“梦中的我对她百依百顺,推掉了和朋友的约会,细声答应她,像是在哄小孩子般,将她哄得很开心。”
“我现在才发觉,自己随便做一些小事都可以让她开心,小时候逞强帮她提东西,有零食先送到她嘴边,或是,只是单纯地多吃了几口她做的饭,她都会笑盈盈的。”
有回忆随着描述浮现在脑海,Mong似乎看见了那张久违了的笑脸,自己脸上也回应出微笑,但眨眼间虚幻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僵住的笑被慢慢收起后换上无助的难过。
“奶奶摔倒前我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她偶然间提起前两天做饭的时候突然没有火,看了一下燃气表只剩零点几立方。她不知道怎么缴费,做到一半的饭没有熟只好放下,随便吃了点什么。我用手机帮她交了费,她拉着我非要给我现金,我笑着说不用,嘱咐她燃气再用光告诉我就行,她说好,还点头答应,开心地说今天我回来帮她解决了三个大事,第一件是嫁到外地的姐姐给她新买了新手机,我帮她调了设置;第二件是她说电视不能调大声音,原来是忘记了遥控器的按钮是哪个,最后还充了燃气终于可以做饭。那时的我像凯旋的英雄,自豪于帮她解决问题得到了夸奖,却没有多想,这些举手间便解决的小事,为什么会成为她辗转反侧担心的大事。
一周半后我听到她摔倒脑出血的消息,父亲说就算恢复也会瘫痪,家里人都忙,大概率会将她送到养老院去。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才交的燃气费,可能她再也用不到了,突然就很难过,就像,我迟到的孝心。
回家看着爸爸逗我的小侄子,突然有些感慨,当我像侄子这样小的时候,也有爷爷奶奶,外公奶奶,甚至有再上一辈的,太爷爷。现在我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偶尔听说,她们可能也曾抱着我逗,也曾看着我笑,然而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个称呼,其余的毫无认知。
我不想她们,也只成为他们长大后的一个称呼。
晚辈嘴上反反复复念叨的好归宿,真的是好的归宿吗?强调了便是真的吗?还是她们自己也自欺欺人地只能用反复强调来欺骗自己,企图得到心安?
我们在被选择的同时,也在被抛弃。
失去她的那年冬天,养老院里的她总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偷偷跟我说,咱们回家吧,语气带着点焦急和委屈,我却只以为她是想家,安慰她说就快过年了,再过两天,就接她回去过年。
再过两天,我得到的是她胃癌晚期的消息。父亲接她回来,我扶她进屋,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客厅问,这是哪里?我告诉她这是家啊,这是我们的家,她没有说话。
她说话的次数更少了,却偶尔还在跟父亲念叨着回家,将她抱到老家土炕上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过回家,大概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是我深呼吸后同样能感受到的,厚重踏实的味道。
我现在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想做什么,没有主动开口要求我帮她做什么,她跟我说的,咱们回家吧,或许正是她绝望时的小心试探,我却没有重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独自在幼儿园里的孤独与绝望,养老院里的她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说起来讽刺,小时候我不愿意去幼儿园,便拉着她不让走,一整天的课,她都在校园外等我,我下课便跑过去找她,有时看她和小卖部的阿姨聊天,有时自己坐着,但大部分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那么久的时间里,她一个人在路边能做什么呢?小时候的我只是自私又开心地知道每次下课我都能找到她,知道我需要时她随时都在。之后,换成她在院里,我有时偷偷骄傲,去看她的次数多过别人,却不肯细想承认都是无效的探望。我想长大,成为为你遮挡风雨的大树,然而每次我在她面前,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是因为阿尔兹海默症的她和我交流的阻碍,我想大部分是因为,过了这么久我才敢直视承认,是因为有其他人在,我不敢说一些话,你怎么样?还好吗?吃的好吗?睡的怎么样?日常关心的话堵在喉咙里,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滚了滚又被吞回去。我只是坐着,她也只是坐着,其他人在聊天,她静静看着他们说话,而我时不时地偷看她一眼。有时我把爱她藏在心里,藏久了自己有时也会忘记,爱是等不了太久的,而她等了我二十年,我大概到最后都没让她感受到。
春秋交替,雨雪轮回。
我潜意识里她是一直在等我的,
如同她一直相信,我会回来。
孩子很忙,学习很重要,工作很重要,
重要到,要把重要的人排到最后。
我的遗憾和愧疚并不来源于某个重大决定的错选,当我回头望去才发现,它累积于每分每秒,我能选择动身去看她却并没有去的细小决定。
我在每秒钟积攒下的错误选择,都是之后需要用更多时间的遗憾来偿还的,罪有应得。
然而我总是在相同的事件中重复犯错。
人到晚年迟暮,就没有温馨体面的告别吗?
受伤,生病,瘫痪,迟钝……
我有时抱怨进不到她的世界,
却没有发现,她同样迷失于陌生的世界。
于是无尽的孤独与无助窒息地淹没过来,她看起来很平静,像她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或是我自以为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忽略的是窗外飘忽的树影,门外窸窣的响动,脑袋里错乱的记忆,或是陌生人口中的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可以靠着想象理解一点,然而光是想象一点,便如同看恐怖片一样浑身发冷,那置身于其中的她呢?我不敢开口,却仍想迟迟地问一句,你害怕吗?我在。对不起,我没能在这里。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孩子各自成家要顾及其他,我知道他们也会难以选择,我知道。
但是,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不敢把养老院形容成别的什么,细想过后它同样会刺痛我的心,但许久没人探望,无依无靠,甚至没有选择和退路的她,真的不是被我"抛弃"的吗?
脑海里浮现的话立刻删掉,加上引号才敢再想出来,你看,我好没用。
有时候我很疑惑,当我们说等的时候,我们在等什么?等下次,等放假,等有时间。好像约定了,便心安理得了。然而现实仍是一天天未见,分别的日子累积,由月再到年,但听进去的人,仍在等着,又有多少时间能留给我呢?"
一口气从胸间呼出,带出无尽的悲伤充斥着胸腔。接下来的声音淡淡地几乎微不可见,轻轻地,融入空气中散掉。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我了。"
“会有遗憾吗?未成家的孙子,远嫁的孙女,尚且年幼的重孙。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仿佛都好,但没有她怎么算好。”
说道最后哽咽到颤了声线,Mong终于将心底的感情全部释放出来,独立几年的沉淀让她对家和亲人的认知和感情有了更深的体会,多年前亲人在离世中选择逃避悲伤的小女孩,此刻终于回过头来面对可怕的离别,正视自己的遗憾。
“我是不是很自私?连失去她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难过。”
“不会,奶奶也很舍不得你。”
“但我好怕我会忘记她。”
“我会和你一同记住她慈祥的笑脸。”
Lore知道Mong心里藏着一个悲伤的内核,快乐的外边只是她日常生活的面具,而悲伤常常在她独身一人时偷偷跑出来,将人拉进漩涡折磨。虽然平常很少提起,但每到特殊的日期Mong总会默默发呆,偶尔散步路过街边的养老院总会多看两眼,透过铁栅栏看到被保护起来的人们,也正是Mong被“囚禁”的遗憾,Lore知道她在心里会常常惦记。
但Lore并不期待着有什么能够将这块缺憾弥补,安慰是没有用的,这种遗憾大概会一直存在,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帮她骗自己,强行治愈大概率会是适得其反,再给她的沉重的心加上一道枷锁,而骗她封锁感受并不正确。
现在,Lore只想陪她一同感受这注定了的,生死离别中的情绪。
伸手抚着Mong的背,Lore轻柔地揽过她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温柔地哄她。
"奶奶知道你爱她。"
Mong听了心脏一紧,紧绷的神经断掉,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久违地被人抚摸,忍了一路的悲伤终于放肆地掉下来,滚烫坠落,感受失重的同时又仿佛被人轻轻柔柔地接住。
雨后清新的空气随呼吸浸入肺腑,Mong放任自己将头的重量全部搭在Lore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