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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怨偶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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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柳绿,小桥流水临靠矮堤,皇城朱雀大街被朝露浸得湿润,映着两侧巍峨古楼。花叹戴着白纱斗笠,一袭白衣新雪般纯净,怀中抱着紫檀木琴盒,缓步穿行在喧闹的市声里。
这把古琴前几日弹奏时,不慎被碰下檀桌,琴身断裂,琴弦崩断。此次出行是为修复,他身侧半步外,身边紧随着一位黑衣侍从。花邸沉默如影,玄衣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攒动的人头。
路过一家扇子铺时,花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竹骨绢面的折扇在晨风中轻晃,他指尖拂过一柄乌木扇骨,脑中却浮现出,云破月执扇立于竹下的清冷模样——喜好热闹,扇面却永远素净,像自己一样,看似温润实则拒人千里。
“这把。”花叹轻声对摊主说,指尖点在绘着寒梅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后背忽遭重撞。他踉跄着扶住摊位,琴盒险些脱手,回头只见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混入人群。花邸眼神一凛,立刻追了上去。花叹刚要转身去寻花邸,手腕猛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
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他斗笠的白纱,云破月的脸骤然撞入眼帘。
晨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下颌线,月白长衫上沾着风尘仆仆的痕迹,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压抑的慌忙、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攥着花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脉搏处的肌肤,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花叹?”云破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呼吸喷在花叹耳畔,“我正要去找你,结果花府不在,可让我一通好找。”
花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云破月身上熟悉的冷香混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小殿下。”他垂下眼帘,白纱随风轻晃,“在下只是来买琴弦。”
“买弦?”云破月重复一遍,目光扫过他怀中的琴盒,又落在他刚挑的那柄寒梅扇上,“花大人何时沦落到要亲自上街买弦?还是说……”他忽然逼近半步,气息将花叹完全笼罩,“你就是怕我找到你?”
花叹莫名其妙:“我为何要怕?”
云破月撅了撅嘴,一脸委屈:“本殿怎么知道。”
“之前找你找了太多次,我怕你烦,”想起什么,他道,“何况我七哥日日缠着我,更担心他打扰到你。”
花叹笑着看向街边探来目光的人流,道:“小殿下,该放手了。”
云破月歪头:“好。”
“花邸。”下一刻,他轻声唤道。
花邸如鬼魅般出现在身侧,手按在刀柄上,冷冷盯着云破月。云破月却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花叹:“你若之后无事,我便邀你共赴水月亭酌酒。”他忽然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扳指,“这个给你,我认为你喜欢。”
花叹伸出手,刚拾起那只扳指。
“弦在‘天音坊’。”云破月忽然转身,月白长衫在人群中划出一道悠扬的弧线,“我陪你去。”
花叹握着那枚扳指,看着云破月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晨风掀起他斗笠的白纱,露出苍白的下颌。他轻轻抚过扳指上的刻痕,终于抬脚跟了上去。花邸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街角暗处——那里有个鬼祟的身影,正是先前撞人的汉子,此刻正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朱雀大街的喧嚣依旧,只是谁也没注意到,街角茶楼上,一扇雕花木窗后,有双阴鸷的眼睛正俯瞰着这一切,手中把玩着一枚刻着云纹的令牌。
云破月将花叹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废院。
而花邸受到花叹提前嘱咐,带剑守在废院外。
二人并肩踏入,抬眼,花叹略一思索,便知道这里曾是前朝一位贵人的别院。如今早已荒废,朱门铜环锈迹斑斑,墙头青砖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然而,院内那棵巨大的海棠树却依旧生机勃勃,枝干虬结如龙,直插云霄。虽是春日,树上却依旧挂着零星的海棠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我前些日子在此处寻得一件有趣的东西,想给你看。”云破月将斗笠的白纱替花叹放了下来,遮住他过于惊人的容色,自己则转身踏上长满青苔的石阶,走向正堂。
花叹抱着琴盒,安静地站在那棵巨大的海棠树下。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碎金般跳跃在他纯白的衣袍上。有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悠悠然飘落,有一片恰好停在他的斗笠白纱上,另有两片,粘在了他鸦羽般的发间。
他仰起头,透过白纱,望向头顶那片粉白的花海,眼神有些失焦,仿佛在透过这棵树,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风过,枝叶轻响,落英缤纷。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接住了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
就在这一刻,云破月拿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从百阶之上的正堂走了下来。
他走得很急,脚步声在空旷的废院中回响。然而,当他走下最后一阶,抬眸望向院中那棵海棠树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了。
他看到了,身长玉立于娇嫩海棠花下的花叹。
白衣,如雪。
海棠,如霞。
那人站在树下,仿佛不是立于尘世,而是立于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中。光影在他身上流转,花瓣在他周身飞舞,他脸上的白纱随风轻扬,露出了小半截白皙如玉的下颌和淡色的唇。他似乎感觉到了云破月的目光,微微侧过头,隔着飘落的花雨,朝他看了过来。
那一瞬间,云破月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猛烈。
他见过无数美景,却从未有一刻,被如此惊艳。那不是单纯的、直观可领悟到的美,而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不染尘埃的纯净,足以让世间一切繁华都黯然失色。
他看得痴了,连手中的锦缎包裹滑落在地都未曾察觉。
花叹见他呆立原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无意识地,对着云破月的方向,微微弯了弯嘴角。
那是一个极浅的笑,甚至不能称之为笑,只是唇角一个轻微的上扬。可落在云破月眼中,却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底下温热的泉水。
云破月猛地回过神来,耳根悄然染上了一抹薄红。他慌忙弯腰捡起地上的锦缎包裹,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故作镇定地朝着花叹走去。
“给……给你。”他走到花叹面前,将包裹递了过去,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紧张,“我前些日子在此处发现的,是一柄古琴的残谱,上面记载了一首失传已久的曲子,名为《海棠引》。”
花叹的目光从那包裹上移开,落在云破月有些不自在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轻声问道:“小殿下,为何要赠我这个?”
云破月一怔,握着包裹的手紧了紧。他看着花叹那双隔着白纱依旧清澈的眼眸,里面没有探究,也没有防备,只是纯粹的询问。
他忽然觉得,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什么“听闻你琴艺高超”,什么“想与你切磋”,在此刻都显得太过刻意。
他索性坦白:“我……只是想再见到你。”
自竹院分别,花叹事务愈发繁忙,他虽有意寻他,却总是阴差阳错错别。且灯州之事尚无眉目,七皇子又缠他缠得紧,可真是毫无办法了。
花叹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小片阴影。风再次吹过,他斗笠上的白纱拂过云破月的手背,带着一丝海棠花的清香。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锦缎包裹。
“多谢。”他低声说。
云破月看着他捧着包裹的双手,骨节分明,莹莹素白。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院中清静,又正值海棠花开,不如……”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花叹,“不如你我……”
“嗯?”
云破月羞涩挠头:“你再弹琴与我听?”
花叹:“……小殿下。你之前没听够吗?”
“自然是不够的。”话音刚落,云破月一本正经。
花叹抬起头,透过飘落的花雨,看着云破月眼中闪烁灵光。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点了点头。
云破月面容,瞬间笑颜烂漫。他立刻转身,从正堂取来两方石凳。两人并肩坐在海棠树下,云破月单手握拳,抵于下颌,撑着脑袋,看着他。
云破月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听着身边传来的、花叹指尖试音时发出的第一个清越音符,觉得心中某块一直空着的地方,被一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悄然填满了。
风过,海棠花落,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衣袍,落在翻开的琴谱上,也落在他们交叠的、并不宽敞的影子里。
夕阳余晖,透过繁茂的海棠枝叶。花叹指尖轻拨琴弦,一曲《海棠引》的余韵尚在空气中萦绕。
他抬眼看向树下的白衣人影,声音放得极轻:“灯州来信,柳元衡的商队已启程赴长安。”
花叹正低头整理琴囊,闻言动作微顿,未置一词。飘落的海棠花瓣沾上他斗笠的白纱,被风一吹,又悠悠落在云破月伸来的手边。云破月没有拂去,任由那点粉白停留在自己微凉的指尖。
“他在凤翔府与裴景玉有过一面之缘。”云破月续道,目光却锁着花叹被白纱半掩的侧脸,“不过是场‘偶遇’。柳元衡献上龙涎香,裴景玉收了,还允诺到了长安要‘引荐’。”
花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琴囊的流苏,声音隔着斗笠轻纱传来,像被风揉碎的花瓣:“裴侍郎倒是来者不拒。”
“表兄行事有度。”云破月语气平淡,却将“表兄”二字咬得极轻,“不会为难一个商贾。”
花叹垂眸望着石阶缝隙里钻出的青草,忽道:“柳元衡的商队,运的怕不止是香料。”
“自然。”云破月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放在青石板上。令牌刻着柳叶纹,背面是个极小的“衡”字,“他车马里夹带的西域密信,已被我截下。”
花叹的目光扫过令牌,没有触碰。晚风拂过,他斗笠的白纱轻扬,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下颌:“既然如此,小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暂且先不处置。”云破月用指尖将令牌推回袖中,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花叹的耳畔,“他想织网,便让他织。你我只管听琴。”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花叹能感觉到云破月的目光透过白纱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像有温度,将他指尖的凉意一点点驱散。
重新拨动“绕梁”的琴弦,接续上方才未弹完的《海棠引》后半阙。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余韵交织在一起,将地上那封未读完的信,和信背后那个运筹帷幄的影子,一同淹没在了海棠花落的簌簌声里。
暮色渐浓,废院外传来更沸人语。花叹起身收拾琴囊,云破月也跟着站起,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递了过去。
“这是?”花叹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面雕刻的海棠花纹,微微一怔。
“终南山的雪水凝成的护弦膏。”云破月的目光落在他方才弹琴时被琴弦勒红的指尖,“你的‘漱玉’弦细,容易伤手。”
花叹打开木盒,里面是半凝脂状的乳白膏体,散发着极淡的梅香。他没有推辞,将木盒收入怀中,轻声道:“多谢。”
“不必。”云破月看着他收好木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明日我让花邸送新弦来,天音坊的冰弦,比你今日要买的那些更好。”
花叹没有应声,只是抱着琴囊转身走向院门。云破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斗笠上沾着的那片海棠花瓣,在暮色中像一滴凝固的血。
废院外,花邸已牵着马等候。云破月目送花叹坐上马背,忽然开口:“明日……还来吗?”
花叹侧首,朝他淡然一笑:“恐怕政务繁忙。”
“好吧,”云破月叹气,亦笑,“那便,就此别过。花大人。”
花叹勒住缰绳,回头望向那棵参天的海棠树。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为那袭白衣镀上了一层银辉。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抖缰绳,白马便载着他融入了皇城的夜色里。
云破月站在原地,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身。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掌心微合,将那点粉白紧紧攥住。
唉。
心中轻叹。
花叹……
我都做到如此地步,说走就走,你可真无情啊。
天光初透,杨柳摇曳。花叹抱着一叠整理好的屯田文书,踏着落地桃花,走向紫宸殿。他今日依旧是一袭素白长衫,衣裳素净未施丝毫粉黛,斗笠换成了玉冠束发,清冷的眉眼在花雨间,显得愈发疏离。腰间的青竹折扇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竹节碰撞声,像是他此刻平静无波的心绪。
殿前侍卫见是他,躬身行礼,未发一言便让开了道路。花叹微微颔首,抱着文书步入殿中。
紫宸殿内燃着沉水香,烟气袅袅,慕常帝正坐在御案后翻阅奏折,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朱笔,声音带着几分晨起的沙哑:“花叹,这么早便来了。”
“臣参见陛下。”花叹将文书放在案几上,行了一礼,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一丝冗余。
慕常帝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那叠文书上:“这些都是北境屯田的折子?朕听太傅说,你对此事另有看法。”
“陛下明察。”花叹翻开最上面的一份文书,指尖点在一行字上,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北境屯田推行三年,今年收成却锐减两成。臣查过,是因地方官员克扣了朝廷拨下的种子与农具,致使百姓耕种不足,怨声载道。”
慕常帝皱了皱眉,拿起那份文书细看,果然见上面详细记录着种子数量与发放记录的出入。他将文书放下,沉声道:“这些蛀虫,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陛下息怒。”花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此事若大张旗鼓查办,恐引起北境动荡,为敌国所趁。”
慕常帝点了点头:“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臣建议,派一位信得过的钦差,暗中前往北境查办。”花叹从文书里抽出一份折子,递给慕常帝,“这是臣拟的名单,皆是陛下亲信,办事稳妥。”
慕常帝接过折子,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最终落在“云破月”三字上,微微一怔:“破月?他年纪尚轻,能担此重任吗?”
“小殿下心思缜密,且对北境情况熟悉。”花叹的目光落在折子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去年北境雪灾,臣听闻,小殿下曾主动请缨赈灾,当时便察觉了官员的不法行为。若派他去,既能查清屯田之事,又不会打草惊蛇。”
慕常帝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就依你所言。朕即刻下旨,命破月为钦差,前往北境。”
“陛下英明。”花叹起身行礼。
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九皇子到——”
云破月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穿着一身湛蓝长袍,外罩一件银狐披风,脸上带着几分未散的倦意,眼神却雪亮。他走进殿中,向慕常帝行了一礼,目光便落在了花叹身上,似笑非笑:“花公子也在。”
“小殿下。”花叹行了一礼,声音清冷如常。
云破月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案几上的文书,轻笑道:“花公子这是又给本殿找了个苦差事?”
“小殿下言重了。”花叹垂眸,避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北境之事,非小殿下不可为。”
“哦?”云破月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前倾,靠近花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轻狂的戏谑,“花公子倒是对本殿信心十足。若本殿办砸了,你可要陪本殿一起挨父皇的骂。”
花叹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垂下睫羽:“小殿下言过了。”
看着他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正欲再调侃几句,却被慕常帝的声音打断:“破月,莫要胡闹。此事关系重大,你需得用心办。”
“儿臣遵旨。”云破月立刻收起轻狂的神色,躬身应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笑意,时不时瞥向花叹。
花叹避开一切视线交汇,作揖:“那陛下,臣告退。”
“朕也乏了,”慕常帝一挥广袖,“小九,你有事?”
云破月嗤笑:“并未。儿臣是来找人的。”
随即吐了吐舌头,转身对花叹道:“走,花公子,本殿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梅花糕,咱们边吃边商量北境的事。”
花叹:“……”
你是真的莽撞。
花叹看着他那副模样,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妙,却还是点了点头。他抱着文书,跟在云破月身后,走出紫宸殿。晨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云破月忽然放慢脚步,与花叹并肩而行:“花叹,北境之事,多谢你信我。”
花叹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子倒映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继续向前走去。
云破月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花树窸窣摇曳,将午后的日光筛成满地碎金。一阵清脆的翠鸟啼叫自枝叶间滑落,惊得树下石桌旁的两人同时抬眸。
云破月执黑先行,一枚墨玉棋子“啪”地一声脆响,落在棋盘右上角的“天元”位,霸道又不讲道理。他身子懒懒地倚在石凳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潭。
“花太傅之子,名满天下的花叹,可敢应本殿这一招‘蛮不讲理’?”
花叹没有戴斗笠,只用一根素雅的玉簪将墨发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他本就清冷的眉眼多了几分柔和的烟火气。他正用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闻言,目光从那枚过于张扬的黑子上移开,平静地迎上云破月的视线。他没有立刻落子,而是用另一只手拂去石桌上的几片海棠花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小殿下棋风凌厉,臣……”他顿了顿,白玉棋子终于落下,不偏不倚,点在棋盘左下角的“星位”,清冷的声音与棋子落盘的轻响同步,“……唯有以静制动。”
云破月轻笑出声,又是一枚黑子重重拍下,紧逼白棋:“以静制动?说得倒是轻巧。你这性子,就像这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不怕把自己憋坏了?”
花叹不语,只是沉默地应对。他的棋路如他的人,沉稳、精准,每一子都落在最恰当的位置,看似退让,实则步步为营,悄然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
棋盘上的黑子如烈火燎原,气势汹汹;白子则似寒江凝冰,沉静内敛。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方寸棋盘上激烈碰撞,无声的厮杀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惊心动魄。
云破月看似轻狂,落子如飞,实则每一步都暗藏机锋。他喜欢看花叹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偶尔闪过的一丝错愕与无奈。
“啪!”又一枚黑子落下,云破月故技重施,再次弃掉一块看似重要的棋筋,试图打乱花叹的节奏。
花叹捻着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午后的风穿过花树,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他眼底一丝极淡的疲惫。他没有去吃那块诱人的“鱼饵”,而是将白子落在了棋盘中央一个不起眼的空位。
“小殿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褪了几分孤高,“棋盘之上,贪多嚼不烂。”
云破月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身子几乎要靠到花叹身上:“花叹,你这是在教训本殿吗?”
他笑得张扬,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他当然知道那是个陷阱,他要的,就是花叹这副想管教他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他忽然止住笑,身子前倾,凑近花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花叹,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花叹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廓。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耳尖微微泛红,声音却依旧平稳:“赌什么?”
“若你赢了,”云破月的目光扫过棋盘,最后落在花叹的脸上,眼神灼热,“本殿就答应你一件事,任何事。”
花叹的呼吸一窒。
“那若你赢了呢?”
云破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狂,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若本殿赢了……”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沾在花叹衣襟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今晚的共酌,你陪本殿,不许找借口推辞。”
风过,花树再次摇曳,翠鸟的啼鸣清脆地划破了两人之间那片微妙的寂静。花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