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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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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傍晚,阴,有雾。
笨重的座钟在敲六点钟了。每过一个钟头,一具小小的洁白的骷髅就从顶部的雕花小门里走出来,探手去敲旁边的另一扇小门。这一装饰使古旧朴素的大钟看起来多少有些诡异,不过叶朝枫很爱惜这座钟,这是祖母给他的遗物。他是个恋旧的人。
为什么报时的会是死神呢?刚来的时候赵湛不解的问他。
大概是制作者的爱好吧。叶朝枫挠挠额角,笑着。大概他也没考虑过为什么住在大钟里的是死神而不是圣彼得或丘比特。
但赵湛却不这么认为,也许因为双重身份的缘故,他总觉得设计这个装饰的人想要籍此传达什么。他是否在告诉人们,死亡的到来不仅无可回避,而且出其不意。谁能够断言下一个将要死去的不会是自己呢?也许下一秒钟死神就会敲响大门:咚咚咚,你就要死了,你准备好了吗?
在警校的时候赵湛认识一个师兄,身高一米九五,单手灌篮比乔丹还漂亮。一个冬天的下午,当那位师兄又一次跳起来灌篮时,踩到了一小片薄冰,他向后倒去,后脑勺着地。
赵湛清楚地记着那个寒冷的下午,整个篮球场的人站在死去的男生周围,比那片令他失足的冰更加沉默。
别问丧钟为谁而鸣,约翰•堂恩说,它为你们大家敲响。
赵湛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擦拭他的枪,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做。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让他觉得踏实了许多。叶朝枫心爱的虎皮猫蜷缩在身旁圈椅中,注视着他的举动。赵湛一直觉得这只猫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因为它看他的目光中总有几分怀疑和审视的神色。这种眼光让赵湛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也许再也看不到这只猫了,他想。不仅是这只猫,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他告别。六点钟已经敲过了,死神缩回钟内,等待下一次的出场。他们将在七点钟出发去东城三号码头跟赵钰见面。
码头附近的街区现在大约已经被警方控制了,几十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埋伏在那里,等待交易双方的出现,然后一网打尽。如果发生冲突,顽抗者将被击毙。
赵湛打了个寒颤,停下手中的动作,手指比金属的枪管更加冰冷。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雾气在海面越聚越浓,灰蒙蒙一片。对于一桩不能存在于光天化日下的非法交易来说再合适不过。
可是六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却那么蔚蓝,晴朗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太阳温暖热烈,海面上遨游着一片片洁白的风帆。风吹拂起叶朝枫的头发。高大的青年背对阳光摘下墨镜,琥珀色的眸子露出深深的笑意。
他还记得那一天叶朝枫做的晚饭:奶油生菜汤,生鱼片,咸菜豆腐汤……不同的风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好像刻意在试探他的口味。
第一个圣诞节他收到他送的礼物,一双羊毛绒的手套和一条围巾,只因为自己下雪天出门时什么都没有戴。
他还记得那个人不厌其烦的向他推荐一张又一张唱片,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抱着吉他教他弹吉姆•莫理逊的《破碎的心》。而那首歌,他到底一小节也没学会。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也许那个人今晚就会死去。
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欺骗了他。
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念头出现时,赵湛就会觉得心脏在剧烈跳动,喉咙也像被扼住一般。
可是我没有做错!赵湛在对自己说,我是警察,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个人的存在危害了社会的安宁,我有责任维护这种安宁。我没有过错!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死神一直等在他的门外,我只是打开了门。
我只是打开了门而已。
赵湛双手抱膝,把脸埋进手臂间。他的理智坚定地履行着作为警察的职责,但内心却在动摇。灵魂更深处有声音在喊着:他将死去!因为我的缘故。
青年叹息一声,抱住了双肩。
叶朝枫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口,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凝视着楼下的身影。
六点钟已经敲过了,一个小时后他将和赵湛出发前往三号码头。那里现在大约已经被警方控制了。他料定警察会在交易开始后才冲进来,以便人赃俱获。不过叶朝枫已经告诉过赵钰要带足人手,双方势均力敌,想必交战会十分激烈。
很可惜,他不能观看完全过程。等双方一开火,他就会带着自己的人悄悄撤离。然后,在安全距离外轻轻按下键钮,引爆安放在码头上的炸药。
震耳欲聋的巨响,璀璨耀眼的火光,那将是多么辉煌的一场葬礼!
叶朝枫的嘴角微微上扬,但是微笑就像阳光下的薄雾,很快消失无踪。他注视着赵湛专心擦枪的背影,神情变得冷酷而又复杂。
今晚的计划还有一部分,那就是杀死这个卧底的警察。
曾经有三个不同背景不同目的,但对叶朝枫来说都极为亲近的人企图背叛他,一个是他的叔叔,一个曾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还有一个是他的情妇,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他们现在全都已经长眠在冰冷的海底。
海葬是他的喜好。对于敌人,他从来不曾手软。
我希望包拯今晚也去码头,那他就能亲眼看见部下死在自己的面前。叶朝枫冷笑着,舌底却有浓浓的苦味弥漫开。
我将亲手杀死他。
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叶朝枫就觉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喉咙也像被扼住一般。这让他先是觉得不安,续而愤懑,忍不住生自己的气。
他在犹豫什么呢?那人是个警察,是卧底,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危险的敌人。
叶朝枫在屋里来回踱步,竭力调动自己的怒气,以便摆脱心底徘徊不去的惶惑。
他是个警察。他的任务是维护这个社会的秩序。他在寻找机会逮捕我。如果必要,他会抽出抢来打死我,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我不能放过他,我必须宣判他的死刑。
因为他欺骗了我。
我曾经真心的信任他,在他之前我从未信任过任何人,而他却欺骗了我。
窗外一片灰暗,笼罩海面的雾气还未散去,笼罩在叶朝枫心底阴雾也同样浓郁。他回到窗边。楼下的青年仍在低头工作,也许是因为不像平时那样挺直腰杆的缘故,他的背影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单薄。
六个月前的那个清晨,天气那么晴朗。大海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站在他面前的青年态度坦然而宁静,英俊的面庞还留有少年的青涩。就像一棵年轻美好的白桦树,树干笔直挺拔,枝条上却依旧保留着最柔软翠绿的嫩叶。青年的眼睛深邃清澈,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让叶朝枫一时不能呼吸。
恍如隔世。
相处的时间越长,叶朝枫就越是被赵湛所吸引。头脑的冷静理智和心灵的天真纯洁在青年身上得以完美的结合。作为保镖,他足够优秀,枪法出色,沉着细心,有像猫一样敏锐的警觉。柔韧瘦削的身体蕴含着良好的反应力和爆发力。而日常生活中,赵湛身上流露出来的坦率,诚恳和些许孩子气更让他觉得有趣。
赵湛讨厌吃洋葱,每次看到盘子里的洋葱时总会轻轻的皱眉,会悄悄用菜叶严实的包裹起来,伺机偷偷处理掉。
两人出席酒会时,赵湛的英挺俊秀总会吸引女性的目光。每当有美女上前搭讪,他总是手忙脚乱,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脖颈。
阳光明媚的下午,叶朝枫一遍又一遍的教他弹吉姆•莫里逊,教给他最简单的乐理知识,赵湛似懂非懂的听着,露出满脸的迷惘。
记忆一丝一缕滑过指间。有什么温暖明亮的东西在心底悄悄萌生。
叶朝枫缓缓摇头,告诉自己打消这荒唐的念头。
就算我被他吸引,那又如何?他是个警察,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他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欺骗我。
叶朝枫紧紧地握住右拳,狠狠砸在墙壁上。手心传来刺痛的感觉。他慢慢张开右手,一枚银色的领带夹静静的躺在掌心。那时圣诞节赵湛送给他的礼物。不知不觉中,他一直将它攥在手里。
可是,我将会想念他。上帝作证,我会想念他啊。
叶朝枫木然的垂下手,领带夹同伤口中渗出的血珠一同落在地上。
虎皮猫不知何时跑到楼上来,蹲在楼梯的拐角,用金色的眼珠盯着主人。它慢慢走过来,亲热的蹭着主人的腿。
叶朝枫俯身抱起猫咪。在弯腰的一瞬,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视线。
来自一旁那扇半掩的门内。
虽然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但两人却很少进入彼此的卧室,做这种职业的人,往往会比别人有更多的秘密,需要保留更多的私人空间。赵湛的房间本来是储藏室,不算太大,倾斜的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这也是当初赵湛选择这里的原因——即使躺在床上,也可以看到美丽的落日和星空。
叶朝枫推开房门走进去。他看到了那吸引他目光的东西:一束已经干燥,但仍保持着鲜艳色彩的鸢尾花。细长的茎上还扎着当初的紫色缎带,形态优美的插在床头的花瓶里。
很久以前,他送给赵湛的。
那天他们去见一位前辈,会面地点的隔壁恰巧是间花店。下车的瞬间他看到赵湛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叶朝枫看到一束美丽的鸢尾花绽放在细细的雨丝中。他当即决定买下来送给赵湛。不为别的,只因青年看着那束鸢尾花的目光触动了他的心。
怀念的,夹杂着淡淡的伤感和透明的惆怅,仿佛忆起了旧时美梦般的目光。
他把花递给赵湛的时候,他只是红着脸接过去,连谢谢都忘了说,像一个被人识破秘密的孩子。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青年却一直都还保留着那束花。
那么他并不完全是欺骗我了?那么对他来说,我并不只是他要逐猎的对象?不仅仅是个罪犯?
叶朝枫琥珀色的眼眸亮起一丝光芒,但同时唇边也露出一丝苦笑。
那又怎么样呢?他始终是警察,而自己始终是□□,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折衷和妥协。
他离开赵湛的房间,重新回到窗前。楼下的青年已经擦完枪,轻轻的揉着因为低头而变得酸痛的肩膀。
已经六点五十分了。
还有十分钟,而每一分钟又分作六十秒钟。
逃走吧,叶朝枫低声说,逃走把逃走吧逃走吧,他无声的喊着,你还有六百秒的时间。
六点五十五分。
楼下,赵湛抬起头,等待钟声响起。他的目光有些迷蒙,似乎心底也在隐隐盼望着会有意外发生,能使一切都停下来。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七点的钟声如期响起。
当,当,当,当,当,当,当。
楼上楼下的两人同时抬起头,谛听那沉郁庄重的宛如丧钟般的钟声。阴霾的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黑袍的死神伸出干枯的手指扣响大门。
路就在脚下,除了走下去,别无选择。
叶朝枫慢慢走下楼梯。赵湛已经等在门边。青年穿着朴素整洁的蓝衬衣,手枪别在腰间。
“叶哥,时间到了。”赵湛说。
两人的视线没有交会,赵湛低头看着地板,而叶朝枫越过他望着门外的细雨。
“好的,”叶朝枫回答:“我们走吧。”
will not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