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秋林》小鹿阿方

20、拾玖

　　放学时分，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水瓶。闷热了一整天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毫无征兆地，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紧接着，暴雨倾盆而至，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和一片混沌的灰白。

　　顾星河和叶知秋，分别被困在了学校正门外公交站台那狭窄的、带有透明玻璃隔板的两个相邻区域。冰冷的雨水猛烈地冲刷着玻璃顶棚和隔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流像小溪一样沿着玻璃蜿蜒流下，将站台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色块。

　　叶知秋站在自己这边的隔板下，书包抱在胸前，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被雨水冲刷得斑驳模糊的玻璃隔板上——那上面映照出对面隔板里那个熟悉身影的倒影，同样被水痕切割得扭曲变形。在模糊的、晃动的镜面倒影里，她看见顾星河正摘下被雨水打湿、蒙上一层白雾的黑框眼镜。他似乎有些懊恼，眉头微蹙着，用校服袖子略显笨拙地、反复擦拭着镜片。那动作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笨拙感，让她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涩淹没。她还记得小学时他眼镜滑落鼻梁，手忙脚乱去扶的样子，和此刻如出一辙。

　　而在顾星河的余光里（尽管隔着水幕和倒影的扭曲），叶知秋正微微仰起脸，对着因内外温差而起雾的、冰冷的玻璃隔板，轻轻地、呵了一口气。氤氲温热的白色水汽瞬间在冰冷的玻璃上散开一小片清晰的圆形区域。就在这片短暂清晰的“窗口”里，她纤细白皙的指尖伸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那片清晰上，飞快地、小心翼翼地画下了一个小巧的、标准的五线谱高音谱号（Treble Clef）！画完，她的指尖在那个谱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那片清晰又被新的雾气迅速覆盖、模糊，仿佛那个符号从未存在过。那转瞬即逝的动作，像是一个无人能解的密码，一个投向虚空的无声信号。

　　就在这时！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引擎的轰鸣穿透雨幕！
　　709路与118路公交车，如同两头从雨雾中钻出的钢铁巨兽，几乎同时带着巨大的水花进站！冰冷浑浊的泥水毫不留情地溅起，打湿了两人靠近站台边缘的鞋面和裤脚，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意。

　　“嗤——！”
　　两辆车的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带着气压释放的声响，沉重地打开。车内昏黄的灯光和潮湿拥挤的人影透了出来。
　　“嗤——哐当！”
　　车门又几乎同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沉重地关闭、落锁！隔绝了站台的喧嚣和风雨。

　　就在车门关闭的、那电光火石的刹那！
　　隔着被雨水冲刷得如同泪流满面、斑驳模糊的车窗玻璃，叶知秋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穿透重重水痕和光影的干扰，精准地捕捉到了顾星河抬起的脸！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流下，滑过高挺的鼻梁，滑过紧抿的唇角，最后汇聚到下颌，滴落。在那一瞬间，隔着晃动的、冰冷的水幕，她仿佛看见他眼中……那被雨水冲刷过的、清澈的眼眸深处，泛起点点难以分辨是冰冷雨水还是灼热泪光的水汽！那眼神里似乎盛满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痛楚？茫然？还是……别的什么？这惊鸿一瞥的瞬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叶知秋的心脏！

　　而顾星河在车门关闭的震动中抬眼望去，隔着同样被雨水肆意涂抹的车窗，视线里一片混沌摇晃。他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背包侧面，那个摇晃的、小小的星星宇航员挂坠！在站台昏黄的路灯光和迷蒙的雨幕背景中，那斑驳的金属挂坠，恰好折射过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幻而脆弱的七色彩虹！那抹微弱的虹彩，如同一个虚幻的、关于重逢的泡影，在他眼前一闪，旋即被更汹涌的雨水彻底吞没、熄灭。

　　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
　　两辆庞大的公交车，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猛地启动，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猩红的尾灯在积水的柏油路上拖曳出长长的、如同泣血般的光轨，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目、哀伤。那两道猩红的光痕，如同两道永远无法交汇的伤痕，迅速拉长、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茫茫雨幕的深处，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哗哗雨声，冲刷着这个充满错位与遗憾的黄昏。

　　车厢内拥挤而潮湿，弥漫着雨水的腥气和人体闷热的气息。叶知秋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凉的塑料座椅让她微微一颤。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封面已经磨损的《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在泛黄的扉页空白处，用微微颤抖的手指，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今天的日期：5月21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心在哭泣。
　　而在另一辆背道而驰的公交车上，顾星河同样挤在人群中。他没有座位，一手抓着冰冷的扶手，一手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写满公式的物理竞赛笔记。在笔记某一页的夹缝空白处，他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头，无视周围的拥挤和摇晃，极其专注地、细细描摹着记忆里，刚刚惊鸿一瞥确认的那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的疤痕轮廓。每一笔都画得极其缓慢、用力，仿佛要将它刻进纸里，刻进心里。

　　车窗外的城市霓虹，在滂沱大雨中扭曲、变形、流淌，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光怪陆离。闪烁的广告牌、模糊的店铺灯光、车灯拉出的光带……构成一幅流动而破碎的抽象画。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机，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对准窗外这迷离而悲伤的城市光影，“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他们不知道，在彼此手机相册的深处，早已悄然存满了上千张徒劳的、记录着陌生街景、模糊人影、甚至是毫无意义的天空或墙壁的照片。每一张定格的光影背后，都承载着一次无望的寻觅，一次无声的呼唤，和一段被雨水冲刷得冰冷、却始终未曾干涸的、关于“重逢”的执念。此刻拍下的这张雨幕中的流光，不过是这漫长而徒劳的寻觅中，又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带着痛感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