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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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从老人口中听过的那句话。
据说人死后会去电影院。
真奇怪，明明那个年代没有什么电影院的。
而他现在正在坐在座椅上，6排3号。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印尼。
「巨大的胶片播放机正静静的躺在末尾，它静立于放映室的微尘与昏光中，如同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深绿的铸铁身躯沉淀着时光的重量，黄铜的齿轮与旋钮是它沉默的勋章。当它醒来，便有了心跳——那是胶片划过片门的节律，是马尔蒂十字齿轮精准的叩问，一声声，叩动着光与影的轮回。碳弧灯骤然苏醒，喷吐出炽白的光魂，穿透旋转的棱镜，将封印在醋酸纤维素上的幻梦，倾泻于银幕。
在齿轮与胶片的低语中，为黑暗中的每一双眼睛，渡去一整个夜晚的悲欢。
胶片便是时光的河流，在它们之间蜿蜒流淌，流过精密的片门，那里有光在逐帧阅读着二十四分之一秒的瞬间。
爱恨情仇，王侯将相，千功伟业，便浓缩在了这短短的时间内。
那是他第一次被父亲带来看电影时的感受。
他们看的是《Dorang》,这个消失已久的名字突然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然而情节他早已记不清了。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锐利与胶片灼热的焦香。
他突然想起了那位老放映员，这场奇妙的，神秘的，光影仪式中的祭司，他用那双手，抚平胶片的震颤，衔接起故事的断层。还有喧嚣的人群,现在仔细回想，只觉得奇怪，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
周围墙壁上贴着海报，可能是荧幕上反射的白光，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内容，他看不到任何信息。
那么，自己是死了吗？这里是天堂？亦或是地狱？还是说只是一个中转站呢？
真奇怪，他明明是不信教的。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空白胶片旋转发出的咔嚓声和银幕泛起的白光。
然后，祂来了。
“早上好，贺生。”衪推着餐车走来，“我想您一定不会拒绝一份新鲜出炉的早餐吧。”
衪优雅的掀开餐盖，为贺峰呈上其中一份丰富的早餐。“Bon appétit, monsieur.”
“很抱歉，我来晚了，让您等了这么久。但我想生活需要仪式感，所以我为您准备了这份早餐。”
“我是死了么？”他没有动，只是默默的观察对方。
“算也不算。”祂径直坐到他身旁，无视他的目光，嚼了一口油条，“哦！今天炸的太老了，请见谅。”
衪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没有毒，你可以放心吃。”
“神明也需要进食？”他还是没有动。
“唉，您果然和她说的一样。”衪有些无奈，“您一定看过《浮士德》吧？我呢，大概就是有点像Mephisto。”
“当然也没人规定只有人类才需要进食。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您可以叫我Betelgeuse，贝特尔朱斯。”
“她？”
“是的，就是您一直在找的那位，因为我的疏忽。”衪吞下最后一口，“在她剥离之后没有及时告知您，导致您一直困在这个轮回里，还记住了不该存在的人。”
“我找您正是为此事而来。”祂打了个响指，一张古老的羊皮卷飘然而至，“我正式通知您，您与康雅思小姐的灵魂契约就此结束。”
“注意，这仅为告知而不是协商。”
“契约？”
“您竟然不知道？这个可是您主动跟她签约的。”
望着贺峰疑惑的神情，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忽然一下笑了出来。
“就是从今往后您和康小姐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当然，康小姐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还跟我做了一笔交易。”衪把羊皮卷扔给贺峰，“签下这份协议，我会保证您之后的人生顺风顺水，荣华富贵。”
“代价是什么？”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生物，从外形上来说衪并不能算奇怪，甚至能说十分的美丽圣洁。然而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是康小姐的灵魂不能够再转世。”
“其实我还是要感谢您，若不是您，我只能拥有这样的灵魂一小会儿，但是我现在可以永远拥有她了。”衪像一个魔鬼一般笑了笑。“这样坚韧美丽的灵魂，可是很少见的呢。”
“对了，忘了您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在您死后康小姐跟我达成了一笔协议，与她的灵魂来跟我换你们的轮回。”
“可是就在第二个轮回的时候，您与她签订了契约，从原则上来说，只要她不放弃，我就永远得不到她的灵魂。”
“这就是我要感谢您的原因。”
“是您在轮回中的行为，让她彻底放弃了您与她之间关系。”
“不过前面已经提到，她还与我签订了新的契约，来换取您一生幸福，所以她现在彻底属于我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您对她的伤害连我这个Devil都自愧不如。”祂说完后饶有兴致的看向对面这个沉默的男人，仿佛在欣赏着一出精彩的悲剧，
“您才是真正的魔鬼。”
“我……”他在沉默中开口。
“赶紧签了吧！接下来是电影时间，我不喜欢有人在看电影的时候谈生意。”祂却没有理睬他的话，而是打断了他，“你只有一分钟。”
贺峰确定了这个狡诈的家伙就是故意的，衪其实根本不在意，衪只是想找乐子罢了。
“我拒绝在这份契约上签字。”
“啧。”祂几乎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从鼻腔中发出轻蔑的笑声，“你们人类可真是矫情。”
“明明是你自己放弃的，却偏偏现在装出这样一副深情的模样，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不过这也是我喜欢你们的原因，很低劣但又很有趣，总能给我找到各种不同的乐子。”
“我之后还能遇见她吗？”
“我早就说了，你们两个已经没有关系了，这是告知。我很讨厌一句话多说几次。”
“想要见她也行啊，把你灵魂卖给我。”祂有些玩昧的看向面前的人，“虽说你这样的灵魂古板无趣，但好歹也是一笔生意。”
“我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什么？”
“没有告知的义务！想知道就得拿东西来换，我是个商人，先生。”衪低头看了一眼表，“只剩下20秒了，20秒之后，你再废话，我就把你送回去。”
……
他真的没有再开口了。
其实他应该签下那份合约，然后回到人间，睁开眼，摆脱那个轮回和那个名字。展开一段全新的生活，一段完美的生活，然后忘记这段时间的记忆。他并不会失去什么东西，不是吗？
但是他还是留下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他突然想起了故事的开端。
「贺峰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中醒来。
最初的世界是朦胧的，混沌的，随着灯光的在黑暗中的逐渐亮起，他渐渐感到了清醒。
等到眼睛已经适应了光亮，他睁开了眼。
眼神由一开始的朦胧混沌到阴沉谨慎，伴随着的是他扫视病房的动作。
“Daddy你醒了！”
贺哲男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从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Terrance.”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人呢？”
“Daddy，你已经和那个叫康雅思的女人离婚了。”
他此时想起来了，他晕倒前他们正在吵架。
“她要了什么？迅迅呢？”
“她什么都没要，迅迅还在家里。”
“嗯。”
他不再言语，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论起这个女人。
从那天之后，那个女人在贺家成了一个禁忌。在Terrance的授意下，他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那个女人的消息。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这样很好，她可以一走了之，那他也可以忘却。多公平啊，互相伤害，反正他们都结束了。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康雅思。
也再也没有在香港听到过她的消息。
当然香港也没有人会胆子大到再去报道这个人了。
当他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却是她的死讯了。
时隔一年零三天。
他们说她去了俄罗斯，他们说她在贝加湖里自杀。
贝加尔湖，一种很浪漫的死法。
很美，很浪漫，也很绝望。
他突然想起来曾经看过的一本书。“Blagopoluchny Baikal!” he says, with a sparkle in his eye. “Baikal is in a perfect state...”
（“福佑之湖贝加尔！”他眼中闪烁着光芒说道，“贝加尔湖正处在完美的平衡之中。”）*
他当时就觉得只有原文才有那样的感觉，因为只有原文中Blagopoluchny才能说尽那一切神圣的感觉。
啊，真是奇怪。
她明明是个最怕冷，最怕水的人，怎么会在那里自杀呢？
“不好意思，贺生。”康雅言冷冷的盯着眼前的男人，“您不可以进去。”
“我是他丈夫。”他有些不悦的皱眉。
“不好意思，您只是前夫。”
“你怎么还有脸来？你在这里假惺惺什么？”康青杨一脸怒气的走过来，“我当时就说了不该让小妹和他在一起！小妹她那么年轻，你把我女害成这样。”
如果不是保镖拦着，康青杨的拳头恐怕就已经打到他脸上了。
“让媒体管好自己。”他没有理睬愤怒的康家人，而是让保镖围住入口，只身一人进入。
她就静静的躺在那里，还是那么美，那么圣洁，仿佛下一秒还会活过来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喊他Martin。
但他知道这是他一厢情愿，她就算是活过来也不会再愿意靠近他了。
真奇怪，一个人昨天明明还是好好的，但是第二天就能变成这样。
他发现她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飞，和他的那枚一样。
从他醒来的那天他就发现不见了，不过终究没有再找。
那么，她的呢？
她凭什么扔了它？就这么不珍视？
他那一刻几乎又恨死她了。」
好像就是那一天开始，他陷入了无限的轮回。
……
电影终究还是放完了。
“您该走了。”祂面无表情的说。
他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事。
“走上这个电梯，您就能回到您的生活中。”
…………
“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她？”
“我不清楚，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有可能是很多个未来。”
“但是会是一个你们都去的地方。”
“参宿四？”
“对。”祂没有回头。
“达摩克利斯之剑，终将到来的结局。”
“记住，前往彼岸的时候不要忘记这句话。”
“那么，再见了，先生。”祂脱帽致礼，“我很期待，不要辜负了我。”
……
他在心中默默默念道。
Nostra dies erit iterum.
（我们终将重逢。）
The end.
*出自英国作家彼得·汤姆森（Peter Thomson）的旅行文学作品《Sacred Sea: A Journey to Lake Baikal》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