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飘零：魂牵十六国》北洛春寒

33、第三十三章

　　建武九年( 343 年 ）三月初二日
　　三月的春风本应带着暖意，吹绿田间的草芽，可邺城宫殿工地上的风，却依旧裹着凉意，卷着尘土和石料碎屑，打在役夫们的脸上。刘霖缩了缩脖子，把粗布衣的领口往上拉了拉 —— 这件阿娘缝的衣裳，经过一年徭役的磨损，早已破旧不堪，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里面的棉絮也结块了，根本挡不住夜里的寒风。
　　工地上的气氛比冬日更压抑。三天前，几名羯族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在高裕等小吏的簇拥下，绕着工地走了一圈，用羯语喊出了石虎的命令：“宫殿需在中秋前完工，逾期者，役夫与小吏一同问斩！”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当天下午，羯兵就把役夫们分成了两班，一班从清晨劳作到黄昏，另一班从黄昏劳作到清晨，每班要干足六个时辰，中间只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刘霖被分到了夜班。黄昏时分，当白班的役夫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工棚时，他和王二哥已经拿起了麻绳和杠子，站在了石料场。夜里的工地只有几支火把插在地基旁，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把石料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满是黄土的地面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夜里小心点，地面有暗冰石头滑。” 王二哥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火折子亮了起来，照了照脚下的路 —— 地面上的泥水结了层薄冰，踩在上面 “咯吱” 响，稍不留意就会打滑。他把自己的麻绳往刘霖那边递了递，“咱们走慢些，别摔了。”
　　刘霖点点头，攥紧了手里麻绳。夜里的气温比白天低了好多，石料表面凝着一层白霜，刚碰到就觉得手指发麻，寒气顺着指尖往胳膊里钻。两人绑好合力抬起一块半人高的石料，刚走了两步，刘霖就觉得脚下一滑 —— 一块露出地面的碎石子绊了他的脚，他身体往前一倾，手里的杠子瞬间脱力，石料 “哗啦” 一声往侧面倾斜，重重砸在了他的右膝上。
　　“嘶 ——” 刘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膝盖像被砸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剧痛顺着腿骨往上窜，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手里的杠子带着麻绳掉在地上，石料斜靠在他的腿边，再往下一点，恐怕就要把他的腿砸断。
　　“阿霖！” 王二哥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蹲下身想扶他，却被一道黑影拦住了。是高裕，他骑着马走过来，手里的马鞭指着刘霖，粗哑的嗓音像破锣：“赵人贱种！连块石头都抬不稳，故意偷懒是不是？”
　　高裕说着，扬起马鞭就要往刘霖身上抽。刘霖忍着膝盖的剧痛，想站起来解释，却怎么也撑不起身子。就在马鞭快要落下时，王二哥突然扑过来，挡在了刘霖身前：“将军！他不是故意的！夜里路滑，他被石头绊倒了！我帮他一起搬，保证不耽误工期！”
　　高裕的马鞭停在了半空中，他眯着眼看了看王二哥，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刘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废物就是废物，还需要别人帮！再敢耽误工期，老子把你们俩都扔去喂狗！” 说完，他踹了一脚地上的石料，调转马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二哥赶紧扶起刘霖，伸手摸了摸他的膝盖 —— 膝盖已经肿了起来，按一下就疼得刘霖龇牙咧嘴。“怎么样？还能走吗？” 王二哥的声音里满是担忧。刘霖咬了咬牙，试着站起来，右腿一沾地就疼得发抖，却还是点了点头：“能走，咱们继续搬吧，别让羯兵找借口。”
　　王二哥没说话，只是把石料上杠子穿的麻绳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让自己多承担些重量。两人抬着石料，慢慢往地基走，王二哥故意走在靠近刘霖受伤膝盖的一侧，时不时用胳膊扶他一下，小声提醒：“前面有石头，抬脚。”“这边路滑，慢些。”
　　夜里的劳作比白天更难熬。火把的光越来越暗，到后半夜时，只剩下几支还在燃烧，大部分都被风吹灭了。刘霖的膝盖越来越疼，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只能尽量把重心放在左腿上，肩膀的被杠子勒得再次磨破了皮，血渗到衣裳上，干了之后结成硬痂，一动就牵扯着疼。
　　好不容易熬到换班，天已经蒙蒙亮了。刘霖和王二哥拖着灌了铅的腿往工棚走，路上到处都是疲惫不堪的役夫，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有的靠在石料堆旁，闭着眼睛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王二哥扶着刘霖，走到一个避风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点晒干的草药 —— 这是他去年入冬前乘着歇工时候，在山林里偷偷采的，本来想留着自己用，现在却全部拿了出来，嚼碎后敷在刘霖的膝盖上。
　　“这草药能消肿止疼，你先敷着，别让伤口化脓。” 王二哥一边敷一边说，手指冻得发紫，却动作轻柔，生怕碰到刘霖的伤口。刘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发酸 —— 王二哥这几天也没休息好，夜班劳作后，只能在漏风的工棚里睡三个时辰，还要担心被羯兵吵醒，可他却始终把自己放在前面。
　　“二哥，你也歇会儿吧。” 刘霖拉着王二哥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王二哥笑了笑，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没事，我眯一会儿就行。咱们得赶紧恢复力气，晚上还要干活呢。”
　　可这样的休息根本不够。昼夜赶工像一把钝刀，一点点磨掉役夫们的体力和意志。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 —— 有的在抬石料时体力不支，摔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有的在休息时闭着眼睛，就再也没睁开；还有的因为伤口化脓，发起高烧，被羯兵当成 “废物” 拖走，还有人被羯兵活活打死。
　　工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高裕嫌处理麻烦，就命人在工地后方挖了一个大坑，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只要 “不能干活”，就被拖到坑里。刘霖某天夜里搬石料时，路过那个大坑，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坑里堆满了尸体，有的还在微弱地呻吟，有的已经僵硬，羯兵却拿着鞭子，把新拖来的人往坑里扔，像扔垃圾一样。
　　一股寒意从刘霖的脚底窜到头顶，他胃里翻涌着，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王二哥赶紧扶住他，把他往远处拉：“别往那边看，赶紧走。” 刘霖攥紧了玉佩，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却挡不住心里的恐惧 —— 他怕自己哪天也会像坑里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连爹娘都不知道他死在了哪里。
　　“二哥，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刘霖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王二哥重重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咱们还要回家见家人呢，我还没看到我儿子长大，你还没帮你大父阿娘种地，咱们不能死在这儿。”
　　那天之后，刘霖更加小心地活着。他忍着膝盖的疼痛，尽量加快干活的速度；休息时不管多累，都会吃点东西，哪怕只是半碗掺沙的稀粥；夜里干活时，他紧紧跟着王二哥，听他的提醒，避开路上的危险。他知道，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回家；只有活着，才能对得起爹娘的牵挂，对得起王二哥的帮扶。
　　又是一个黄昏，刘霖和王二哥再次拿起麻绳和杠子，走向石料场。夕阳的余晖洒在工地上，把大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刘霖在心里默念：阿娘，大父，我一定会活着回去。不管这工程多急，不管这羯兵多狠，我都会活着，回到你们身边。
　　夜风再次吹起，带着寒意，却吹不散刘霖心里的信念。他和王二哥互相搀扶着，抬着石料，一步步往前走 —— 前方是无尽的黑夜和苦难，可他们的心里，却亮着一点名为 “回家” 的光，支撑着他们，在这炼狱般的工地上，继续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