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宗门的第五年》零卡三色杯

41、笼中雀

　　像她们这种在花楼里长大的女子其实早就没救了。

　　不是说一时沦落风尘，就终生不得解脱。

　　实际上是因为，像她们这样小小年纪就被扔到那种下三滥的地方生活的女孩子们，早就已经从内到外地被规训了。

　　就比如金丝笼里的雀儿，即便放飞它们，它们也不会愿意踏出笼子一步。

　　再比如翡翠，即便受到了再多的不公平对待，也只是默默地像被打傻了脑子的家畜一样任由这一切不公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就在自己目睹着妞妞被殴打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有了想要反抗的念头。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她们？

　　凭什么自己的一辈子都在受罪？

　　凭什么！

　　她不会放过那些伤害她们的人的。

　　那一刻，翡翠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和妞妞一起回了她们破败的家，在那废弃的杂院里开辟出了一片小天地。

　　每天以魂体的形式出现在妞妞附近，叫她怎么煮饭，怎么穿衣，怎么让自己尽可能干净整洁地活着。

　　女孩子嘛，总归还是要漂漂亮亮的。

　　接着，翡翠开始日日夜夜去县令府上闹。

　　她大可以给那个糟老头子一个痛快的。

　　可是翡翠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在楼里打发时间时，曾经看过的一些志怪话本。

　　那些话本子里说，鬼魂的心愿一旦完成，就意味着他们的执念没了，他们的魂魄也会随之消散。

　　刚刚还因终于即将大仇得报而雀跃的心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真奇怪啊。

　　翡翠心想着。

　　已经死了，原来还会觉得心痛吗？

　　她现在就要消散吗？

　　黑气茫然地散开，却又重新聚集，看着豁牙张嘴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

　　这怎么行呢？

　　她的妹妹还在。

　　翡翠还没有看到妞妞长大，留着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在世界摸爬滚打，她怎么生存呢？

　　脑子里一片混沌，黑气歪了歪头。

　　想了想，她不能这样做。

　　算了，就让那老不死的多活几年吧。

　　等妞妞长大了，长成漂亮姑娘了，她就和县令同归于尽。

　　她终归舍不得她的。

　　那就这样吧。

　　至于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虽然便宜了他，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好，他不配得到一个痛快的死法。

　　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翡翠陪伴着妞妞，妞妞也陪伴着翡翠。

　　直到今天。

　　翡翠已经很难维持魂体了。

　　再这样下去，她将不得往生。

　　我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泡在了酸水里，密密麻麻，疼得厉害。

　　随手把妞妞扔进傅宴惊怀里让他带小姑娘出去玩，随便到处逛逛打发时间，转身坐下和黑气心平气和地谈了半天。

　　傅宴惊其实并不讨厌小孩，相反，他其实很喜欢孩子。

　　但是他害怕陌生的小朋友。

　　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傅宴惊闭着眼掐着妞妞的腋下把她提了出去。

　　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

　　目睹了这一切的我拼了命地掐大腿才强忍住笑意。

　　傅宴惊脸皮薄，我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他又闹别扭，转头看向了在一旁晃得有些傻里傻气的黑气。

　　平心而论，这女人可怜的紧。

　　从小到大，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没有怎么过过好日子。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至纯至善的人了。

　　她最大的心愿，最大的执念也不过是想要陪着自己的妹妹一天天长大，去看看她长大以后的样子而已。

　　可翡翠没有想过的是，如果她再不尽快进入轮回转世，她就会彻底成为怨灵，生生世世，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把道理揉碎了跟她讲。

　　黑气四周的空气一晃一晃的，似乎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半天都不做声。

　　想了想，我试探着摸了摸黑气。

　　“你知道吗？妞妞她现在虽然有你照顾，可是吃的还是不太好。等到把你超度了之后，我会把妞妞送回我们的门派，在那里至少能够让她吃饱肚子，妞妞的骨骼我摸过了，她体质不错，是能够长高个的……”

　　黑气摆动的频率顿了顿，不知怎的，我竟然从空气的流动中读出她听到这话时有一瞬间的愉悦。

　　有些忍俊不禁，我强压嘴角，又觉得苦涩，继续补充道:“她主要是营养不良，等到过两年她吃东西吃的多了，吃的好了，就会像竹笋一样，一下子抽条起来……”

　　黑气晃了晃，似乎有些动摇。

　　其实我大概能够理解，对她来说，报仇不是最重要的，能够看着妹妹变好，让她一天天长大，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我掀起眼皮，认真地看着她，“等到你投胎转世了，你们也依然可以有再见的机会，这样不是很好吗？”

　　黑气晃动的幅度轻微地顿了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然散开。

　　妞妞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我和一个黄衣女子相对而坐的场景。

　　她这些年长大了很多，知道了姐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被县令打的那一顿太狠了，她早就已经忘了姐姐的模样了。

　　可等到翡翠再次出现时，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没来地感到难受。

　　要是我来得更早一点就好了。

　　要是我能够在她变成怨灵的前期来了就好了。

　　可是时间隔得太久，早已无力回天。

　　除了让她忘却前尘往事，投胎为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投胎转世之后再一次活过来的真的还是她吗？

　　谁都不能保证。

　　有的是投胎转世之后性情大变的人，也有忘却记忆之后就六亲不认的人，翡翠会是哪一种呢？

　　我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更别提是这个小小的女孩了。

　　妞妞嚎啕大哭，从傅宴惊手里挣扎出来，身上小葫芦，花生酥掉了一地，连滚带爬地扑到女子的面前。

　　她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换的新衣服灰扑扑的脏极了，看起来格外狼狈。

　　妞妞不知道，女子只是虚拟的灵体，她早就已经死了，再也没有实体了。

　　傅宴惊看到突然能够显形的翡翠愣了愣，像是逃避什么似的，一顿一顿地扭头。

　　视线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一瞬间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不愿意接受的，悲伤的，十分难过的表情。

　　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想说什么，勾了勾他的手指，抬头，脸色苍白地看他。

　　咬着唇尽可能忽略胸口传来的钝痛感。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也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多管闲事。

　　我插手这对姐妹的事，原因很简单:

　　她们值得。

　　她们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傅宴惊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由着我。

　　我用了同心咒。

　　这个咒是秘术中的一种，但是太过伤身，需要施咒之人的心头血才能够实行。

　　用了这个咒术，能够让死去的人再现她死前的形态。

　　翡翠毫无疑问是好看的。

　　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又大又亮，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穿着杏黄色的罗裙，看起来灵动又漂亮，只不过眉宇中带着忧愁，只有在看到妞妞时，她的表情才会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美得不可思议。

　　翡翠爱怜地把脏兮兮的妞妞搂进怀里，即便触碰不到，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揩去女孩脸上的灰尘，一遍一遍说着些什么无非都是一些嘱咐她的话。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天冷了要记得加衣，冬天的时候不要喝太多凉的水，要经常喝温水，如果不是很温也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贪凉。

　　不可以再和男孩子比谁尿的远了，女孩子的手呀脚呀都是不可以随便给人看的，当然，如果那个男孩子是你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除外。

　　夏天吃绿豆粥的时候注意不要跟药一起吃，不然的话容易出现问题，病总是会好不了的。

　　不要觉得孤单，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多好朋友，我们妞妞要好好和他们相处，争取让他们都喜欢你就好啦。

　　不要任性，不要忘了爱自己。

　　不要喝酒，不要打架。

　　不要像野草一样长大。

　　还有不要吃花生，你对花生过敏，记不记得你以前性子倔非要吃花生酥糖，说什么吃多了不就不过敏了吗？可是那次你吃的实在太多了，差点晕死过去，我哭了好久。

　　还有……

　　还有……

　　还有很多很多……

　　说着说着，翡翠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样对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人好好爱过她。

　　在花楼被得了脏病的客人威胁的时候，在县令府饱受欺凌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每天都在想:

　　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

　　要是明天睁眼就死掉就好了。

　　她也会呜咽着喊阿娘。

　　蜷缩在地上哭着求满天神佛救救自己。

　　世界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翡翠逐渐变得麻木起来。

　　她终于认命，意识到:

　　这个世界上能救得了她的只有她自己。

　　要说这肮脏又恶心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可值得她留恋的，也就唯有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了。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想跟妞妞说。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想跟妞妞一起做。

　　对于她来说，妞妞不只是像自己的妹妹一样，更像自己的女儿，也像曾经的自己。

　　一开始翡翠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么一个脏兮兮，灰扑扑的丑丫头留在身边了，可是她就是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