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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戮邪荡乾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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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兵者,至阴也,墨甲白瞳,煞气凶戾,无知无觉无感,不痛不伤不死。
阴兵成群,凶煞结队,大摇大摆得好像此地乃异族鬼域,五日前尚且繁荣鼎盛的人间第一城,如今却阳刚正气荡然无存,仿佛三界所有的黑暗都汇聚于此。
妘季虽不得自由出宫,但京城繁华他也曾亲眼目睹,可现如今的帝京……
他瞧着如鸦羽般浩荡的鬼兵肆无忌惮横行,眼见鬼王就要到訾旼二人近前,他当即展开一双碧蓝的羽翼,挡在了他们身前。
訾旼依旧穿着那身书院的青衫,只是为找寻祁溯下落,赴京一路难免磕碰,关节处磨损褪色不少,眼下更是脏污斑驳。
而与她背靠而立的小道士却比她好上许多,除却道袍被他穿得潦草,腰间细带系错了一根,倒也勉强称得上体面。
鬓边白发幽幽飘荡,拂过小道士的侧颊,感受到浩瀚森然的阴鬼之气,他手中的拂尘隐隐躁动,若是细看,竟好像有光泽流动。
但意料中的碰撞并未如期而至,耳边传来低沉的喝声,像是……
妘季!
“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儿,不如躲在你母帝身后偷偷地哭……哦,真不好意思,本王忘了,你那个不可一世的母帝已经死了。”
青魍十足不屑,并不将妘季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刚刚摆脱成长期的灵族,也敢在他面前逞强?
“呜——啊——”
阴鬼凶煞四溢,鬼兵虽动作滞涩,却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反而一时哭,一时笑,仿佛自黑暗的深渊里攀爬而出,饶是有灵气护体,妘季也不由后退半步。
他生于昭德二十八年,彼时河清海晏,距离宿山大战已过去十三载,而闽越大劫也尚未发生,他从来眼中黑白分明,未见寒雪,不闻凄苦,更毋提惨绝人寰的祸事、鲜血淋漓的战争。
文字记述到底没有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冲击神魂。
短短须臾,鬼火点起灯盏,碧绿的幽凉冷意在帝京彻底铺陈,鬼吟貌似微弱,实则声势浩大,死气悄无声息地蔓延,紫禁城的灵气历经凰火侵袭,此番更是危在旦夕。
妘季瞳孔震动,这……就是鬼王吗?
这就是将来要与之为敌的异族?!
“阿季,你怕了吗?”
骤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长街尽头响起,她换上了属于帝姬的服制,却不再是耀眼的红,而是无比深沉的墨黑。
她鲜少穿这样低调的颜色,张扬无畏仿佛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但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纵使昂贵的金线璀璨,灿光四射,勾勒出的凤凰亦生动威严,裙摆衣袂无一处不妥帖,她也再无法与“绯昼”其名联系。
“不,”妘季有一瞬的失神,但旋即便回眸重又望向青魍,一双与妘穆极为相似的眉目染上前所未有的暴烈,即便他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很好,”妘穆眸色沉沉,自长街尽头向中央大街而来,一步亮一火,辉煌如朝霞,好似她还是她,从未变过,
“那就把他们尽数留下!”
妘季心中激荡,振翅而翔,如波涛般汹涌的火光直扫向青魍面门,须臾间,阴兵少去小半。
待得漫天火光逐渐消弭,只留下干燥的空气静对无声,原本青魍所处之地却空空荡荡。
妘季与其身后的訾旼急忙四顾,青魍却如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迹。
“你们是在找我吗?”突然,万鬼哭笑声中,一道近乎缥缈的细语传来,几乎让人冷汗湿透背脊。
訾旼猛地回过头,恰好对上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百姓的脸——若非面容惨白,七窍流血,令人望之生怖。
刹那,水柱自她掌心溅射而出,一同伴随的还有身侧小道士挥出的拂尘。
此器不知是何物所造,丝缕如白练,触及青魍的一瞬便锋芒毕露,比白练更柔,却比铁还刚硬。
青魍有一霎的讶异,但也仅仅是一霎而已。
“嘭——”
转眼间,面前这副再普通不过的脸孔竟在訾旼二人眼前化作了雾气,不消片刻便扩散开去,绿幽幽的鬼火在雾气朦胧下几分迷惑。
小道士若有所感,暗道不好,不等他拉着訾旼退走,便觉腰际缠上了什么,下一刻就被一股巧力从原地拽走。
素绦收束,扶竹扶稳了訾旼二人,拉着他们待在国师净时身侧,向远处的妘季递了个眼神。
妘季顿时松了口气——
这鬼雾饱含死气,有灵气附体的灵族尚且不能久待,若是普通人族,不死也恐被噬魂夺魄。
但……一切尚在计划之中!
妘季眼底顿时升腾几分热切,羽翼再次扇动,却有无数扑朔之音自远极近——
“万鸦临城,止厄消灾!”
无数火鸦似启明星般钻入鬼雾,挨个燎过鬼兵,霎时,阴兵溃不成军,步伐凝滞,青魍也终于藏不住踪影,化为原形。
他本就是孤魂野鬼,误入异族鬼域,捱过经年岁月才修得人身,成了鬼王。
他贪恋人生,不甘死亡,是以成了鬼,执念累月增长,早已深入肌骨。
此次有了出鬼域,重返人间的机会,若是顺利,说不定能过一过做人间帝王的瘾头,他没有理由不来。
对于生的过分贪婪,构筑了全部的“青魍”。
但他其实早就不记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叫做什么了。
可即便如此,几个鸟儿就妄想困住他吗?
有上百年功力的厉鬼终成形,黑气转瞬便吞噬了所有火鸦,阴兵动作亦在他的命令下,动作不再滞涩,整齐划一地踏入了内城中央地带。
若是他无法复生,那就让这人间界最繁荣昌盛的城为他陪葬!
但就在这时,一声轻笑划过虚空,让满城的幽绿鬼火都为之一颤:
“你中计了。”
略显低沉的女声不闻丝毫的起伏,既不得意,也无悲悯,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礼貌寒暄,十分疏离。
不及青魍反应,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整个帝京上空的黑气云雾一滞,好似被什么了不得的神奇震慑,随即便争先恐后地四散而开,清乾之气取而代之,光明复又降临,朝霞原来已然铺满了天际,一片绮丽绯色。
而青魍足下,与水阵截然不同的阵纹逐渐明晰,片刻以前引他来此的水阵彻底消失不见,再一抬眼,剑影缭绕,剑气四溢——
他竟不知何时已被困锁在了剑阵中央,踏错一步就有万千剑术相候,其上灵气充沛,强闯便是粉身碎骨!
但这还不是她的目的,此剑阵以所向披靡的浩然正气涤荡而开,一眼竟望不到尽头,所过之处,凶煞顷刻土崩瓦解,更毋提故布疑阵的阴兵鬼雾。
“生死轮回,来生转世,若你不执着,不贪恋,眼下早已投生,何故作茧自缚?”
青魍茫然四顾,却听这平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她身披霞光,金凰随风翻飞,好似于九霄翱翔,睥睨众生。
万千执念自此一夜崩塌,如辛苦搭建数百年的楼房,被劲风吹飞,掀起无限尘浪:
“你凭何于此大放厥词!难保你妘穆日后不会执著于生死,挣扎于生死!”
妘穆轻轻摇头,神情淡漠:“无药可救。”
她并指一点,戍苍应声而动,剑阵随之变幻,剑光掠过她未动分毫的凤眸,凶煞在她黑瞳中逐渐消解,业障尽散。
天光大亮,晨阳正好,苍穹无垠,白云幽转,妘穆立于剑阵之上,俯瞰京城,目之所及,满目疮痍,平视而去,却轻忽掠过了那一点琥珀,并无半点停留。
“清昼符师,你助我荡鬼邪,平帝京,可有所求?”
闻言,清昼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她身边,纤尘不染的素衣竟染上了斑驳的血红:
“若是知晓你抽去一情,竟变得这般无趣,我决计不会用此法相助。”
她还有心玩笑。
妘穆不答。
清昼也不以为意,反倒回身望向那灵气稀薄的紫禁城,袖间飞出几片花瓣,脉络在她眼中一览无遗。
妘穆眸光一动——此乃卜算之法。
“噗——”不知她窥得了什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师父!”扶竹见状连忙赶来,但她不过人族,不能如她二人凌空而行。
清昼朝她摇了摇头,安慰一笑,又转眸面向妘穆,容色颓败:
“我知你自出生起便别无选择,现下我却想给你一个机会。江湖逍遥,抑或踽踽独行?”
妘穆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似是未曾料到清昼大限将至,不想着自己的心愿,却想给她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后辈梦寐以求的不可得。
但这“不可得”,也早已成了过往云烟。
妘穆视线飘转:“前辈说错了,吾非独行者。”
清昼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众人,恍然一笑:
“是我多此一举,你既已做出选择,那便让吾助你一臂之力,愿汝日后皆坦途!”
待得妘穆察觉她一双含情目中噙着的果决究竟意味着什么,却为时已晚。
只见她飞身而起,与日同辉,眼底是神州大地,背后是灿阳如许。
她这一生自由散漫,所修功法虽强大使然,但以万物化符,终究违背天理,何况三百年前的三界平衡被破,皆因她狂妄自负而起,这是她的罪孽,万死不能赎。
一行清泪划过她苍白的面颊,于半空蒸发殆尽:
“堕仙清昼,有负神灵,愿以身、以魂相赎,徘徊沧溟弱水河畔守灵,千年万年……不得解脱!”
言毕,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将全身骨血化符,尽数散落人间。
若骨血落于水渠,则被凰火灼烫了整整五个日夜的沟渠复又川流不息;若落于尘泥,则土地焦灰消逝,肥力更胜从前;若落于城中坊市,则各处灰烬一扫而空,建材遍地,无需重新砍伐开发……
瞬息之间,人间得安,帝京疮痍被抚平稍许,只有那个名号响彻三界的清昼符师从此陨落。
“师父!!!”扶竹悲痛欲绝,身为最为亲近的弟子,却不得她最后一句嘱托。
心存大爱之人总是无情。
无限天光中,净时抱琴望向同立于高处的那人,金凰刺目,再一转眼,手中的尘音炼已然到了那人手中。
琴音庄重肃穆,转轴拨弦恰到好处,是缅怀的《离别殇》,只可惜,琴音……无情。
“昭德三十六年夏,帝姬妘穆偕国师归京,得符师清昼襄助,平帝京凰火之乱,荡异族鬼邪,诛叛臣,戮奸佞,亲率祁家军重建帝京。月余后奉旨即位,改年号为崇武,大赦天下。”——《魏武本纪》
“昭德三十六年夏,帝姬偕国师同游归迟……登基后大兴武举,立署寮司,直听天命,弑兄杀弟,清算朝臣……广纳臣子,以充后宫,遂疏离国师,然不能忘之。
“一日,国师奉诏入宫,于花园候旨,花影幢幢,纵牡丹不能比之国色……为人所嫉,以数狸围之,国师惊,帝勃然,死者众,虽得国师慰语不能息怒……”——《魏宫遗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