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入木春疯

65、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红柄白剑，凤凰剑格正浴火，妘穆摩挲过剑柄上熟悉的卷草纹，或许是受残余火纹上妘昶的气息影响，难得优柔。
　　凰火是炼器上好的火种，这把戍苍就是母帝亲自锻铸所赠，她一见便爱不释手，只对剑柄的卷草纹颇有微词。
　　后来她私逃出京，曾在一家铸剑铺子驻足，方才得知，卷草纹不单单为警示执剑者以武止戈，还有吉祥幸运，逢凶化吉之意。
　　妘穆强行拉回思绪，掀起了眼帘，视线却不可避免地落在那水滴纹，说不出的碍眼。
　　妖王所炼之器“迷迭石”当然只有一个，妘穆不怕区区一个石头，只怕这石头不在其中。
　　但想也知道，京城占地何止千万，若要让这“凰火阵”覆盖整个帝京，没有真正的迷迭石镶嵌，恐怕根本无法成型。
　　不论如何，即便这石头再罕见珍贵，今日若不能为她所得，那它也不必存在于世！
　　妘穆手臂微微一侧，随着心潮起伏的嗡鸣剑身顿时安静，只等妘穆号令。
　　而就在她这犹豫的刹那，因阵纹残缺大半而力量错位四散的阵型，竟兀自变幻，仿佛生出了自我意识。
　　变换的新阵由余下的，蕴有火凰之力的火纹，围绕“水滴”构建。
　　这一回，那水滴状的阵眼闪动几下，竟在妘穆的面前伪装成了凰火。
　　只是经过这一遭，新阵范围小了大半，持续掉落的凰火威力也削弱了许多。
　　但妘穆依旧未曾缩小祥云的覆盖范围，甚至毫无预兆地，在这新的“凰火阵”即将成型的瞬间，手腕一翻，便手握戍苍向阵眼处的水滴纹样冲去！
　　戍苍剑锋锐利得出奇，更毋提无人可当的烈火，却在触及阵眼的刹那，好似投石入海，阵阵涟漪向外不住扩散，但始终不能破开防御，只有迷迭石终于显出了庐山真面——
　　只见那中心的水滴纹在巨力之下轻易崩碎，阵型却不见动荡，未受丝毫影响，而一枚无比通透的蓝绿玉石代替了消失的水滴纹样，正躺在阵眼处，光芒四射。
　　显然，那水滴纹不过一道敷衍的障眼法。
　　恰于此时，妘穆眉峰微动，嘴角的弧度缓缓扩大——
　　一个一模一样的“妘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对面，两人隔着阵纹正相望，“她”手中没有戍苍，左手腕却与自己已然愈合的伤口不同，血肉翻腾，数道血线横亘。
　　两人相同的面庞倒映在对方一般漆黑的瞳仁中，折射出成倍的疯狂，但两道声线又轻得很，交汇成了一道：
　　“这漂亮石头，是你异族向人间上的贡？
　　“孤很喜欢，劳尔等费心。”
　　……费心？
　　城外密林中的阴风不似先前那般张扬，收敛着飘摇，掠过那漆黑斗篷时却好像格外小心翼翼，于是那方寸之地便被割裂开来，连同现在他喷涌而出的鲜血，散发出滚烫的热意。
　　幽幽的蓝自他眸底升腾，那两句挑衅的话语也在耳边不断回响，引得心底的恨意甚嚣尘上——
　　向“人间”上贡？
　　他们灵族都是如此寡廉鲜耻，自以为做了人间的君王就算救世主了么！
　　不过……她如何得知迷迭石与自己心脉相连，受他操控？
　　“出了何事？”
　　一旁的鬼王青魍见他似乎不对，凑了过来，阴凉的风顿时呛入沈直肺腑。
　　“咳咳……无事，”沈直捂唇嗽了几声，强自咽下充斥口腔的血腥，哂笑道，
　　“你有这功夫，不如去管好你那些手下……居然被一介凡人，还是个半老徐娘接连猎杀……堂堂鬼王不过尔尔。”
　　青魍不久前和早先混入城内的手下彻底失去了联系，自然知道计划失败，自己轻忽了那些凡人，但眼下听沈直如此蔑视，到底还是不服气：
　　“你倒有脸说起本王？先前为了布下凰火阵，毁灵堂折损殆尽，即便你重回妖族，又有谁乐见，还不是要靠我鬼域出手相助！瞧你这样子……看来城内进展并不顺利。丑话本王先说在前头，若是不成，我鬼域绝不会陪你祭那戍苍！”
　　沈直心知肚明，青魍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所谓助他在异族巩固地位，来帝京围剿人、灵两族，不过是拿他做前锋，一旦势头不对，第一个退走的就是青魍。
　　沈直奋力压下眸底不正常的幽蓝，抹去唇角血渍，不再理会，再次沉下心神，与城内的迷迭石重新建立联系——
　　妘穆……不，灵族，该为他们的自负付出代价！
　　。
　　区区由破石头勉强补全的残阵，半点凰火阵的精妙都不曾学到，缘何会机巧到能够自由变阵？
　　于阵法一道有如此造诣的，妘穆至今闻所未闻，只有祁溯才可试上一试。
　　是以妘穆锁定迷迭石所在后，又笃定它被人操控，若是猜错了，无伤大雅，但很显然，她是对的。
　　“妘穆”一剑自有万钧之力，而与她四目相对的真身亦然，此时凶烈的火焰形成一道凤凰虚影，凤凰的尖喙与戍苍剑尖相抵，直要将夹在中间的玉石彻底摧毁。
　　不消片刻，迷迭石当即支持不住，剔透的玉身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裂缝，虽然细微，但仿佛暴风雨全然崩盘的预兆。
　　妘穆全副注意都被这道细小的裂缝吸引，更无可能在此刻撤手。
　　但就在此时，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骤然浮动，带起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波动，几息过去，那裂缝无论如何也不肯扩大，更不曾出现新的裂纹。
　　妘穆心觉不对，想要收手却为时已晚——
　　倏然，只见一点金光自这道裂缝中泄出，起初甚是微弱，肉眼凡胎自不可见，但于心脏跳动的瞬间便急速扩大，不消片刻就耀眼炫目，不单单彻底遮掩住了迷迭石的影踪，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其中迸发。
　　妘穆及时召回戍苍与分身，在这股力量冲击而来的刹那，才看清那金光所出之处，有一道金纹闪过。
　　没有时间思虑，她当即取出一缕神识放入剑格，那浴火的凤凰圆瞪的双目刹那间好似有了生气，炽烈的火焰愈发沸腾活跃，白素的剑身仿若染血，通体红艳。
　　与此同时，一旁的火凰虚影也发出一声唳叫，带着华丽的火焰直直飞来，竟撞入了剑身，与之合二为一的刹那，妘穆额间戍苍剑纹与翎羽印记交替闪烁，薄汗润湿。
　　恰于此刻，那股带着强大力量的金光也如秋风席卷，到了近前。
　　霎时，两相对峙，掀起无边尘浪，除了意料之中的迅疾，更有沉重的钝力以千钧之势压来。
　　“叮铛——锵——”
　　妘穆手握戍苍抵御，正要反制，却恍然间仿佛置身练武场，耳边充斥着兵戈相撞的脆响，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由空气传来的气势波动，好似练武场上的招式带动的气场。
　　“咣——当——”
　　来不及细究，下一刻，烈火淬炼金属的灼热气味猝然染上鼻尖，耳边不再是脆响，反倒铿锵有力，节奏明晰，冥冥中有璀璨的火花四溅，如同……来到了炼器铺……
　　五感轮番被蒙蔽，引得人情不自禁地探究，即便眼前已能隐约浮现颇为真实的场景，与她脑海中想象的相差无几，但妘穆却明白此刻的沉浸于她而言并非好事。
　　红衣湿透，汗珠滚落她紧绷的下颌，妘穆更握紧了戍苍，微微阖上双目，强行收敛心神。
　　识海翻滚不休，波涛暗涌，却始终被锁链限制，即便再如何骚动也无法掀起惊涛骇浪。
　　但就在她再次抬眼的瞬间，一道金光闪耀过那片通红的识海，蓦地，大片的锁链霎时被冲击断裂，根植于这片招摇的五行神树，高大的树冠也隐约多了几分微弱的金色。
　　这一次，妘穆睁开眼，双眸再不见刺目金光，只有近在咫尺，却又仿若远在天边的活跃金纹。
　　她紧握手中剑，踏着无边的尘浪缓缓靠近，金纹也仿佛被她吸引，定在了原地。
　　而自她迈出的第一步，周身气势陡然玄浮，一双凤眸却坚定无比。只有戍苍，仿佛被粗粝的布蒙住，瞬间掩藏了所有光芒，连同火焰也刹那消逝。
　　红衣微曳，妘穆踩下第二步，细细淙淙的水流顺应剑纹流淌，落下的几滴瞬间被这封闭空间里的高温蒸发。
　　第三步，藤蔓抽出枝条，包裹住了戍苍剑身，表面看去，竟像是个用古藤制成的剑。
　　妘穆不曾停顿，又接着迈出第四步，绿叶垂发，又很快扑朔凋落，不似水滴蒸发，悬于半空，竟受住了高温炙烤。
　　第五步……
　　妘穆顿了一顿，抬步的瞬间，红衣再添几道裂痕，有斑驳血迹渗漏，她却毫不迟疑地踩下，刹那，一朵凤凰花开于剑格处，若是回头看，片刻前那些凋落的叶片也徐徐幻变，零星的凤凰花盛开于这片空间，亦如她肩头的血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嘭！！！！！”
　　妘穆扭身向那道金纹劈下，举重若轻，鲜血四溅，巨响亦炸开一片混沌，戍苍几乎到了极限，须臾便恢复了原来样貌，只有凤凰花嵌于雪白剑身，还有……
　　还有一道金纹镌刻！
　　妘穆单膝跪地，以剑拄地，识海中的五行神树树冠已有金芒四射，但识海却还有方寸之地的锁链未曾解除。
　　五行相斥相吸，方才她已将四种属性控制融合得恰到好处，再以自己神识为引，以戍苍为载体，将水木火土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又借领悟金属性的契机，才彻底收服了这道金纹。
　　难道是她损耗了神识，才导致识海无法彻底解除封锁？
　　无论如何，倒是要谢谢这迷迭石的主人了。
　　血滴自红衣碎裂处不住滴落，妘穆却不见倦乏，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她再次以恐怖的高温蒸腾，血气四溢，转眸间，望向那掩起踪影，却被这无处不在的血气吸引的迷迭石。
　　果不其然，这石头再次散发出幽幽的蓝，连同变幻后的小型“凰火阵”也再次显露。
　　但这一次非为变阵，而是——
　　自毁！
　　自毁式地将所有出自妘昶，带有她浓厚的火凰气息的阵纹变幻成为一道道炽烈的凰火，齐聚汇集，目标却只有一个——
　　她，妘穆。
　　。
　　“嘭！！！！！”
　　片刻以前，在那巨响自高空传来的瞬间，那所谓祥云也终于在这巨大的冲击下现出了真面目——
　　片片羽毛红如烈火，在飓风中却□□如铁，屹立不倒，始终包裹这一方天地，阻隔所有危险。
　　底下不知所以的民众听见空中的巨响，惊魂未定地望来，却在祥云变幻的霎时发出无数感叹。
　　他们忘记了凶险，只当这是一场津津乐道的戏法。
　　只有看不见这奇象的小道士握紧了手中的拂尘，沉默不语。
　　净时和妘季正给身负神通的人族疗伤，无心他顾，还有訾旼、祁弈、周翀……
　　他们都心知肚明，城内的危机尚未解除，城外也……
　　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