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少年心事当拏云 ...
-
净时自那日在雾山强行催动生机之后便陷入了沉睡,妘穆紧赶慢赶,却在京郊忽而心神剧烈震荡,引得额间的翎羽印记炽烈难当。
京郊武威侯的别院中挤满了从京城疏散的百姓,他们说,城内凰火阵失控,勋贵官人四散奔逃,宫门紧闭,不闻陛下旨意。
她本以为情况已经很坏,但在心神震荡的一刻才意识到,她还远远没有做好最坏的准备——
四十五接二十七下丧钟,帝后俱丧。
她想过的,但在她眼中,母帝神通广大,哪怕危困,也不会生机全无,她定能等到她回京解困。
可是……可是……
这场风雨迟迟不肯停歇,轻易便迷了眼,妘穆紧紧抱住阿季,没空理会那几个鼠蚁,直奔凰火阵而去,连阿季唤她,她都没有回应。
“阿姐……阿姐,你抱我抱的太紧了……”
妘穆这才松开他稍许,青葱手指上缠绕的花戒闪烁几下,幻化人形。
净时并未完全复原,唇色分外浅淡,妘穆将妘季交给了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撂下一句:
“代我看好他。”
言罢,并未看妘季,单薄红衣就融入了那片辉煌的阵纹,片刻后,化为一道祥云,将那些不住掉落的凰火稳稳承托。
“国师……阿姐她是不是在怪我……”
净时凝望着那片红霞,良久才别开眼,带着他向那堆乱乱糟糟的兵民而去:“怪你什么?”
妘季满是愧恨:
“怪我太笨,太蠢,不学无术,救不了父亲,更救不了母帝……”
“不会。”净时斩钉截铁。
他不会安慰人,只是心知肚明,她不舍得怪妘季。
她只会责怪自己。
他忽而竟有些羡慕妘季,说不清来由。
妘季见他不再开口,只以为净时嫌弃自己话太多,只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妘秞背后的灵族还在虎视眈眈,他可不是阿姐,打不过那些活了几百年的灵族。
净时虽见他乖觉,却依旧分出一根藤蔓系在妘季手臂,这根藤蔓有一些长度,并不像在血阵中他与妘穆那般紧,足以妘季自由活动。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来到了宫门前,净时扫一眼众人,不欲多费口舌,径自取出那把“尘音炼”,足尖在琉璃瓦上一点,旋身坐于漆红宫墙之上,一袭琥珀色衣衫在雨幕下微微摇曳,代替了月亮,晕开一层轻柔的光。
指尖挑拨,琴弦随之震颤,琴音便倾泻而出,缓声慢调,飘逸悠然,令人闻之心醉,恍然间,愤恨仇怨尽皆冷却。
而方才历经一场大战的,譬如周翀祁弈,又或是本来就负伤的,譬如何锄归訾旼,都仿佛受了一场盛大洗礼,伤口缓缓愈合。
就连片刻以前还气血翻涌的民众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下武器,闭目养神。
祁弈等人都面露惊诧,又见他与妘穆同行,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心里安定不少。
只有那盲眼小道,这琴音独独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琴音悠扬,传至半空,飘至云端,妘穆余光在那团清泠一漾,便收回了视线,这凰火阵上母帝的气息实在浓厚,因此而激荡的心神于此刻才堪堪平复。
上古血阵是明明白白有记有载的大名鼎鼎,更有母帝千里迢迢,灵魂出窍送来的破阵之法,但这凰火阵恐怕只有妘昶本人知道其中构造。
但若这阵法只是被破坏了,亟需修复,那也并不是全无办法,甚至有个对妘穆而言殊为容易的法子。
她抬起手,皓腕上还有数道伤疤血痂横亘。
但她没有忘记城外那些的鬼祟。
那些异族难道仅仅想看她与妘秞自相残杀,待得城门大开,再从中渔翁得利?
凰火阵乃母帝所创独门,如此精妙的阵法如何会突然失控?
父亲究竟为何而死?
妘秞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方才杀了他三个灵族靠山,他竟按捺得住,只等自己解决凰火阵,难不成还真能是他怕了自己?
妘穆嘴角牵起几分的冷,三相对峙,彼此僵持,妘秞、她、城外异族,而破局关键都在这凰火阵上。
妘秞虽恨人族,但也恨透了异族,不可能拱手天下,那么就是他们都想让这凰火阵毁了她,却又各怀鬼胎。
所以会有异族混入城中民众,挑起暴乱,企图入宫重创妘秞与妘季。
而妘秞也开启了护城大阵,留了武威侯与祁家军在京。
互相利用,拿她当个死的,真是好谋算。
妘穆一双凤眼早已爬满血丝,给火光染就血色的面庞平添几分的狂乱。
她仿若未曾瞧见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并指随意一划,皮肉便刹那翻开,鲜血喷涌——
她倒要看看这凰火阵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鲜血转瞬淋漓,好似血绳,缠绕腕间几圈,妘穆浑然不觉疼痛,更不觉得可惜浪费,眼底蔓延而上丝丝缕缕的三色微芒。
日前在雾山或许是修复地脉所获,五行神树现如今已有青蓝红黄四色的枝叶延伸拓展,再不是当初那个细瘦的小树苗,树冠参天,树干粗壮,识海上的锁链也解开了大半。
妘穆隐隐预感,待得神树长出五色叶片,自己的识海便将彻底摆脱封印,实力也必然大涨。
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她眸色转暗,缓缓伸出手,将血滴入阵纹。
但这一次,她的精血好似失去了作用,阵纹依旧璀璨地闪耀,比之先前,既不强盛分毫,也未减弱半点。
妘穆不敢放松警惕,甚至扬手将祥云扩散开去,彻底包裹住了整个凰火阵,仿似日出红霞,让人提前见到了久违的明日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点蓝绿闪烁,稍纵即逝,若非妘穆早有准备,恐怕就要错过。
那一点蓝绿不在别处,就隐匿在用作承接收束的阵纹之上。
无数阵纹结合变幻的方位天时,再以灵力作为承载、动力,才能将阵法最终绘制而成,而这一道阵纹恰巧就是整个凰火阵的开关。
妘穆走到近前,才发觉这一点蓝绿竟还被人做了伪装,若无特殊手段,只当是与阵纹为一体的火凰之灵力,与妘昶的气息如出一辙。
能伪装至此,必然少不了妘秞相助。
但即便发现了凰火阵问题所在,妘穆也不敢轻易出手,只是她越靠近,这一点落在她眼中无所遁形的蓝绿光泽就愈发跳动难安,连带着整个凰火阵都明明暗暗,凰火下落的规律更加杂乱。
妘穆试探着将未曾止血的手腕靠近,那一点蓝绿竟直接显出了原形——
是一枚晶莹剔透,水滴状的玉石!
妘穆当机立断,以灵血为媒,画下同样的一道阵纹,一气呵成之时,将那枚玉石取下,又以自己灵血画就的阵纹代替。
凰火阵刹那静止,凰火在这一刻终于停止了掉落。
但仅仅只是一霎,不等妘穆细细打量这颗玉石,凰火阵仿似只是吃了个休止符,又再次启动,甚至掉落的每一簇凰火威力比以前更甚几分。
再一抬眼,这“凰火阵”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
无数的蓝绿玄光如星亮起,几乎分布在每一道阵纹,而阵眼也彻底撕去了伪装,由凰火纹样变幻成为一点水滴,但阵中被这些蓝绿色调割裂斑驳的火红,与妘穆方才以血画就的阵纹一般,仍然鲜艳欲滴。
妘穆终于明白,眼前的“凰火阵”既是母帝绘制布下,也不是她。
传闻昭德十五年宿山一战中,妘昶就以凰火阵重创异族,但决战之日,有妖王穷毕生之力练就一密器,破开凰火,收服残阵。
只是可惜,彼时异族无魔主领头,待得妖王一死,便败局已定。
不想,却在今时今日见到了这集妖王之力于一身的密器“迷迭石”。
妘穆从小就不把手下败将放在眼里,是以没兴趣细究这“收服残阵”是怎么个服法,报应不爽,如今倒叫她开了眼界。
显然,目下的“凰火阵”并非母帝亲自施为,但想必当时妘昶已经出了事,无力阻拦,只好任由对方用迷迭石篡改了残阵,不但如此,借助迷迭石中的妖王之力和妘昶的精血,这“凰火阵”再如何也足够强悍,只等妘穆“入瓮”。
是以并非自己的精血对于阵法没了用处,而是这阵型本就残破,又被人篡改,不比原本完备的上古血阵,即便流干了她身上的精血,也不能让凰火阵重建,再现辉煌,反倒被“迷迭石”深深吸引。
至于这阵法中母帝的精血……
母帝这辈子除了他们几个,能为之只身冒险的不多,仔细想来,只有父亲一人而已。
但父亲绝非弱质之辈,当年未及弱冠的探花郎,若非身体抱恙,一见帝王便折了心,又怎会甘愿困守宫廷?
他自有一身不屈傲骨,怎能让人以他为质,轻易胁迫了母帝?
妘穆没工夫细想,只待解决了凰火阵再与妘秞好好清算。
蓝绿的玄光幽幽,她瞧着阵眼中心的水滴纹,觉出十足的挑衅。
将凰火阵篡改得面目全非,再精心伪装,攻击帝京的臣民,谁人也得感叹一句“好手段”。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手段!
火热的风以妘穆为中心骤起,剧烈的高温掀起残忍的热浪,把腕间汩汩流出的血沸腾,血腥味就这么飘扬荡开,须臾化为血雾屏障,向那“凰火阵”而去。
刹那,“凰火阵”中密密麻麻的“迷迭石”便躁动起来,过不了多久,都细微地跳脱开原本的方位,无数阵纹跟着空缺变形,连同阵纹中心的“水滴”都扭曲。
但高温却还在持续,空气逐渐稀薄,几乎让人窒息。
“咔嚓——”,随着一声裂响,近处的几颗“迷迭石”应声碎裂,但其所处阵纹并非要害,只是累得“凰火阵”残缺的部分黯淡了下去。
妘穆并不着急,如同颇有耐心的猎手,所幸她未曾久等,碎裂之音就在漫天的血气中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玉珠滚落,琉璃破灭,只有妘穆不觉吵闹,以为悦耳至极。
待得余下的“迷迭石”连同她手中这一块尽数化为齑粉,“凰火阵”残破不堪,只余下斑驳的火纹,妘穆才稍觉舒心,望着那阵眼处的水滴纹样,沉声喝道:
“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