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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燥热与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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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云峰的深秋,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枫红与竹翠交织,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然而,这幅画卷却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宁静。
咳嗽声是从程垚的小屋里传出来的,一声接一声,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难受。
他前几日贪看后山晚枫,吹了些冷风,当时不觉如何,谁知昨夜便开始发起低烧,喉咙干痛,浑身骨头也泛着酸软。他自觉不是什么大事,强撑着完成了早课,回来便越发觉得头重脚轻,连喂软软和绵绵时都提不起精神。
苏临午间过来送新做的桂花糕,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
少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有些涣散,往日里总是翘着的几根呆毛此刻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呀!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苏临放下食盒,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顿时急了,“发烧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程垚蔫蔫地靠在床头,声音沙哑:“没事的,师姐……可能就是有点着凉,睡一觉就好了……”
“睡什么睡!烧成这样了还硬撑!”苏临又急又气,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床上躺好,扯过被子严严实实盖住,“等着,我去禀告大师兄,再去丹房取些清热的药来!”
程垚想说自己没那么娇气,但浑身实在酸软得厉害,眼皮也沉甸甸的,便也没再挣扎,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苏临急匆匆离开的脚步声,听到安舍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关切,又很快压低下去……
周遭似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咳嗽。
生病的感觉糟糕透了。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都不对劲。额头发烫,手脚却冰凉。意识浮浮沉沉,一会儿像是被扔进火炉,一会儿又像是坠入冰窖。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饥寒交迫,无人问津,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天明。
一种熟悉的、被遗弃的恐慌感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让他即使在昏沉中,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冷……”他无意识地呓语,将自己蜷缩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令人安心的、清冽的松针气息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那冰冷的幻觉。
一只微凉而干燥的手轻轻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那触感舒适得让他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呻吟,下意识地朝着那凉意的来源蹭了蹭。
“师尊……”他烧得糊涂,并未睁眼,只是凭着本能呓语出声,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依赖和委屈。
那只手微微一顿,随即极轻地在他发顶揉了揉,动作带着抚慰的意味。
然后,一股温和醇厚、如暖流般的灵力自他眉心缓缓注入。
那灵力与他每月在静室感受到的同源,却似乎更为小心翼翼,更为细致绵长。它缓慢地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令人不适的燥热和酸痛被一点点纾解、抚平。
灵力尤其在他喉间和胸腔处多盘旋了片刻,那撕扯着的干痒痛楚便奇迹般地缓和下来,呼吸也变得顺畅了许多。
程垚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身体不再发抖,只是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轻咳一两声,但听起来已不再那么痛苦。
那只手一直停留在他额上,微凉的触感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高热带来的不适。
偶尔,会有指腹极轻地擦过他咳得湿润的眼角。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程垯的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间沉浮,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支撑着他的、强大而温柔的灵力始终未断,如同最坚固温暖的壁垒,将他牢牢护在其中,隔绝了所有病痛和不安。
他甚至恍惚觉得,有人一直坐在他榻边,静静地陪着他。
是梦吗?还是……师尊真的来了?
他努力想睁开眼确认,但眼皮重得如同坠了铅,最终也只是更深地陷入被灵力包裹的安适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再无寒冰与梦魇。
……
再次醒来时,屋內已点起了昏黄的烛火。
窗外天色漆黑,已是深夜。
程垚眨了眨眼,发现那股缠人的高热已经退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乏力,但喉咙不再干痛,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他微微动了一下,立刻惊动了守在床边的人。
“醒了?”苏临的声音带着惊喜,连忙探过身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谢天谢地,总算退烧了!你可是睡了大半天了,吓死我们了。”
程垚这才发现苏临趴在床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守了许久。大师兄安舍也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正就着烛火翻阅书卷,闻声也看了过来,神色关切。
“师姐……大师兄……”程垚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疼痛,“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苏临嗔怪道,转身从桌上的温盅里倒出一碗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汤药,“醒了就好,快,把药喝了,这是丹房长老特意配的,固本培元。”
程垚乖乖接过药碗,温度正好。他忍着苦味一口气喝完,苏临立刻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
甜味化开,冲淡了苦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师姐……师尊……是不是来过了?”
他记得那清凉的手,那温和的灵力,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太过真实,不像是梦。
苏临和安舍对视了一眼。
安舍合上书卷,开口道:“你病倒后,师姐去取了药,师尊知晓后,来看过你一次。”
苏临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感慨:“师尊亲自为你疏导了灵力,驱散寒热。若不是师尊出手,你这烧哪能退得这般快?师尊还说让你好生休息,功课暂放一旁。”
程垚捧着空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酸胀胀,又暖得不可思议。
真的是师尊。
在他最难受的时候,师尊来了。
那样强大又清冷的一个人,却会为了他这点小病,耗费心神,亲自为他疏导灵力,守着他退烧。
“师尊他……什么时候走的?”他低声问。
“待你气息平稳,热度退下便离开了。”安舍道,“师尊让你安心休养。”
程垚“嗯”了一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把空碗递给苏临,重新滑进被子里躺好,小声说:“师姐,大师兄,我没事了,你们也快去休息吧。”
苏临替他掖好被角,又叮嘱了几句,才和安舍一同离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程垚侧躺着,望着跳跃的烛光,却没有丝毫睡意。
被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冷的松针气息。
他悄悄将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让他心安,也让他心头泛起一种陌生的、细密的悸动。
像是有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痒痒的,带着难以言喻的眷恋和渴望。
他想起师尊覆在他额上微凉的手,想起那磅礴却温柔的灵力,想起师尊平日里清冷疏离,却独独对他耐心温和的眉眼……
一种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擂鼓般的心跳,和悄然爬上耳根的热度。
窗外秋风掠过竹海,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温柔地包裹着少年悄然滋长、却无人知晓的心事。
这一夜,有人安然入梦,有人却辗转反侧。
而峰顶的玄冰殿内,烛火通明。
藏潜山静坐案前,并未修炼,也未阅卷。
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良久,他端起案上一杯早已冷透的茶,送至唇边,却并未饮用。
杯沿边缘,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茶味的、带着点少年人干净气息的……微烫体温。
他缓缓放下茶杯,闭上眼,殿内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而压抑的叹息,悄然融入了清冷的夜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