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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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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破,碎金淌过云海,漫上问剑崖边几竿伶仃的翠竹,将叶尖宿露映得剔透,下一瞬便被掠过的山风惊落,跌入氤氲的雾气里,再寻不见。
我立在青石坪上,身后是闭锁了十七载的宗门山道,身前万壑松涛起伏,声如潮涌。
奉命诛邪。
四个字落在心尖,沉得很,倒不像字,像坠了千斤玄铁。山风灌满袖袍,猎猎作响,扯着我的衣袂,似也催促。
“小师妹——!”
一声破了音的嘶吼撕破晨霭,紧接着便是乒铃乓啷、跌跌撞撞的杂响。我那四位仙风道骨、平日里恨不得用鼻孔接雨喝的师尊师兄们,此刻毫无形象地从那“清静无为”的匾额下连滚带爬地奔出来,一个个发冠歪斜,衣带纠缠,活像刚被雷劈过的麻雀窝。
师尊冲在最前头,雪白的长须被风吹得糊了满脸,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匾?墨迹似乎还未干透,淋漓地写着“天下第一剑”五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木头茬子都是新的。
“徒儿!乖徒儿!等等!”他气喘吁吁刹在我面前,由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左一右扶着才没栽倒,那匾额不由分说便塞进我怀里,沉得我手腕一坠。
“喏!带上!为师连夜给你雕的!”他拍着匾额,砰砰响,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我,“万一,咳,我是说万一啊,你打输了,场面不好看…你就说这匾是你自己偷摸刻的!万万不能说是为师给的!记住了吗?千万!千万!”
我抱着这块新鲜出炉的“罪证”,一时语塞。
大师兄清了清嗓子,面上一派沉稳,若无其事地抽出腰间佩剑——那柄据说斩过蛟龙、吹毛断发的神兵“秋水”仍好好挂着,他递来的,是另一柄。剑身黯淡,锈迹斑斑,靠近了还能闻到一丝可疑的铁腥味,剑柄缠的麻绳都快散了。
“师妹,此剑…非凡品。”他语气凝重,眼神却游移向天边的云,“古籍有载,似能…斩人神魂于无形。当然,”他飞快地补充,“年代久远,许是记错了,我也…未曾试过。你,姑且一试?”
我握着那冰凉的、剌手的铁片,感觉自己的神魂先被它斩了一下。
二师兄挤开他,一脸“看我给你好东西”的矜傲,唰地抖开一个巨大的布包袱。里面并非神符仙丹,而是厚厚一摞书册,封皮艳丽,画工潦草却意图分明,十八个姿态各异的男女纠缠其上。
“师兄知道你修的是无心大道,但此番对手是那‘怜花魔君’。”
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那老色鬼!手段下作得很!这些……”他拍了拍那摞春宫图,啪啪响,“都是师兄精挑细选、市面难寻的孤本!你带着,见机行事,必要时…呃,色诱之!随机应变,懂吗?”
那摞书册被硬塞进来,压在了生锈铁剑和木头匾额上,沉得我胳膊又往下一沉。
最后是三师兄。
他拨开前面三人,眼眶红得厉害,像是真哭了。他一把抓住我空着的那只手,握得死紧,嘴唇哆嗦着,嗓音哽咽破碎:“小师妹…你…你此番前去,千万保重!你若…你若真回不来了,我就…”
我的心猛地一跳。山风似乎都静了。师尊、大师兄、二师兄也屏息看着。那些不靠谱的馈赠沉甸甸地压在我臂弯,可这一刻,竟真生出一丝离别的酸楚与期待来。我望着他,等他往下说。
他吸了吸鼻子,无比真挚地,带着哭腔道:“…我就把你藏在床底下那箱珍珠、灵石、还有赤金簪子…都…都分了啊!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多烧点纸钱!”
“……”
所有情绪,酸楚、期待、哪怕是一丝丝的感动,瞬间灰飞烟灭。
臂弯里的匾额、锈剑、春宫图册沉重如山,几乎要将我钉死在原地。山风卷过,吹起几声空寂的鸟鸣。
我望着眼前这四位师门至亲,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晨气。
“行了,给我期望点好的。”
“说不定那魔头也没有想象中这么恐怖……对吧?”
一片沉默。四人欲言又止。
师尊雪白的胡子抖了抖,眼神飘向云海深处,含糊道:“唔…这个嘛…据说他上次把西域血刀门的门主吊在旗杆上晒了三个月,皮都褪了三层…咳,兴许是西域日头太毒?”
大师兄面无表情地补充:“据幸存者言,其笑声能震碎凡人肝胆。当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怀里那柄锈剑,“也可能是他们胆子太小。”
二师兄猛地合上春宫图,正色道:“但他后宫绝色如云是千真万确!师妹你看,这一本,《魅影三十六式》,据说是他第三十八房小妾的祖传…”
“二师兄!”我咬牙。
三师兄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凑近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师妹,其实还有个传闻…说他…他修炼的魔功需以绝顶天才的根骨为引,尤其…尤其喜欢抓名门正派年纪轻轻就修为不凡、长得还水灵的女弟子…”
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从上到下,仔细扫量了一遍。山风更冷了,卷着枯叶,打着旋儿,贴上我的裙角。
一片死寂。
只有崖边那几竿翠竹,沙沙,沙沙,响得格外聒噪。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这块崭新的“天下第一剑”匾额,硌手的生锈铁剑,艳俗刺眼的春宫图册。
再抬头看看眼前这四位至亲——师尊望天,大师兄看地,二师兄研究春宫图封面,三师兄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那箱珠宝能分成几份。
沉重的木匾,冰凉的锈剑,滚烫的春宫册子…它们沉甸甸的份量,此刻仿佛不是压在我臂弯,而是狠狠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那口刚刚吸进来的、凛冽的晨气,此刻凝固在胸腔里,堵得发慌。
我缓缓地、缓缓地将其吐出来,化作一声更凉、更倦的叹息,消散在穿透晨雾的山风里。
“……”
“行李我不要了,诸位,”
“保重。”
说完,我转身,纵身一跃,决绝地跳下了万仞悬崖——与其指望这群人,不如指望这山崖够高,能让我直接摔到那魔头老巢门口,省路费。
身后依稀传来师尊痛心疾首的嚎叫:“匾额!为师新刷的桐油还没干透——!”
我听得满头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