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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焊接 ...

  •   崭新的螺母在纯白画纸上留下的印记,清晰、冰冷、规整得近乎无情。它不像鲁尔区那些饱经风霜的废弃零件,自带沉默的历史和故事。这些工业流水线上诞生的标准件,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精确的漠然。
      挑战感取代了怀念。我着迷于这种“无性格”的材料。如何在这些绝对规整的几何形态和冰冷光泽上,打破它们的沉默,刻画出属于“人”的痕迹?
      我开始进行各种实验。我将螺母、螺栓、垫片加热,观察它们在不同温度下颜色的微妙变化,然后趁热将它们按压在特制的、能承受一定温度的纸板上,留下灼烧般的烙印。我将它们浸入酸液,催生可控的、独特的锈蚀 。我用巨大的压力机将它们压扁、扭曲,破坏它们与生俱来的标准形态,再将这些被暴力改造后的形态拓印下来。
      过程更像科学实验,记录着各种变量下的结果。工作室里摆满了各种试错的小样,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化学品和纸张混合的奇特气味。
      林助理送来国内艺术市场的近期报告和一些需要签字的文件。他对我桌上那些冰冷的金属小零件和奇怪的化学试剂投来短暂的一瞥,但什么也没问,专业素养极高。
      “基金会近期收到几份新的申请,偏向科技艺术和生物艺术,评审有些分歧。”他例行公事地汇报。
      “把资料发我邮箱,我看看。”我一边调整着压力机的参数一边说。
      “好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李薇小姐之前就职的投行,近期有高层变动传闻。据间接消息,她似乎并未获得预期中的晋升,可能已离职。但目前动向不明。”
      我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离职?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以她那种步步为营、目标明确的性格,这算是个不小的挫折。但那丝微小的意外很快消散。她的世界,她的起伏,已与我彻底无关。
      “知道了。”我淡淡应了一句,注意力回到压力机上。“基金会这边,以后她的任何消息,都不必再告诉我。”
      “明白。”林助理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离开后,我看着压力机下那颗即将被压扁的标准螺母,心里一片平静。过去的幽灵已被淬火炼化,再也无法在我新的疆域上投下阴影。
      新的创作需要新的知识支撑。陈洄寄来的那些厚重如砖的专业书籍派上了用场。阅读它们成了新的日课。那些严谨的、有时甚至晦涩的德英术语,需要极大的耐心去啃噬。过程枯燥,却带来一种心智上的踏实感。我仿佛能感受到陈洄在挑选这些书时,那种基于绝对理性和效率的、精准的“投喂”。
      我甚至开始自学简单的三维建模软件,试图将脑中那些抽象的结构先在虚拟空间中构建出来。屏幕上的线条和曲面,与手中冰冷的金属零件,构成了两个相互映照的世界。
      偶尔,我会和 Maria 邮件联系。她发来一些艺术中心的新动态和当地艺术界的新闻。我也会把一些新作的实验小样拍给她看。她的回复总是简短而切中要害:「力度不够」、「颜色太直接」、「试试电解」。
      奥列格从乌克兰发来邮件,附了几张他的新作照片。依旧是巨大、粗犷、充满力量的金属构成,但背景变成了战火摧残后的废墟。照片里,他站在作品旁,表情更加沉郁,眼神却依旧锐利。我回复了几句话,谈了些技术细节,没有触及战争。有些痛苦,无需言说,都在材料里了。
      日子在实验、阅读、偶尔的邮件往来中平稳流逝。新系列的作品逐渐积累了方向。它们不再是鲁尔区那种混合着历史悲怆感的宏大叙事,而是变得更冷峻、更内敛、更专注于形式语言本身的探索,探讨着标准与变异、秩序与混乱、工业与人手痕迹之间的微妙平衡。
      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我带着速写本去了郊外的废车场。不是去寻找现成的材料,而是去观察。观察那些被压缩成标准立方体的汽车残骸,看它们如何在绝对的暴力下,仍保留着一些无法被彻底磨灭的、属于原本形态的挣扎痕迹。
      我在一堆废铁前坐下,快速勾勒着那些扭曲的、却又被规整框架束缚的形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个陌生的国内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请问是张宸之先生吗?”一个陌生的、礼貌的年轻男声。
      “我是。您哪位?”
      “张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是《艺术前沿》杂志的编辑,赵。我们杂志近期在策划一个关于‘后疫情时代青年艺术家生存与创作状态’的专题,注意到了您之前在德国的驻留项目和近期的一些动向,不知您是否方便接受一个简短的电话访谈?”
      我愣住了。《艺术前沿》是业内相当有分量的刊物。他们怎么会注意到我?Maria 推荐的?还是……
      我压下疑惑,保持了冷静:“谢谢关注。不过我近期作品还在探索阶段,可能不太适合……”
      “您不必担心作品成熟度的问题,”赵编辑很敏锐,立刻接过话头,“我们关注的恰恰是艺术家在转型期、探索期的思考和实践状态,这比呈现一个完美的结果更有价值。而且,我们也了解到您运营的‘过期春天’基金会,对年轻艺术家的支持模式也很有特点,希望能一并聊聊。”
      他的话术很专业,态度也诚恳。我沉吟了片刻。曝光度是一把双刃剑,但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工作和思考被更广泛地看见、甚至引发更多连接的机会。
      “好吧。”我最终同意,“不过我希望访谈能更侧重于创作本身。”
      “当然!太好了!”赵编辑语气欣喜,“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我们约定了时间。挂了电话,我看着眼前被压成标准块的汽车残骸,心情有些复杂。创作的纯粹性与外界关注之间,总是存在一种天然的张力。
      访谈进行得很顺利。赵编辑准备充分,问题很有深度,并非浮于表面。我们聊了德国驻留的收获,聊了从个人情感表达向更宏观材料语言探索的转变,也简单谈了谈基金会“投资”年轻艺术家的理念——不是慈善,而是对另一种“非理性价值”的发现与支持。
      访谈稿发表后,在圈内引起了一些小小的反响。我接到几个展览邀请,虽然都谨慎地拒绝了,但那种被纳入更广阔对话语境的感觉,是新鲜的。陈洄甚至发来邮件,只有一句话:「访谈看了。逻辑清晰。不错。」
      最大的变化来自基金会。访谈之后,申请基金的数量和质量明显提升了许多。许多申请者不再仅仅是为了资金,更是出于对基金会理念的认同,希望加入这个“非理性”的共同体。
      林助理变得更加忙碌,但他似乎乐在其中。有时他会拿着几份格外有意思的申请来找我讨论,眼神里闪烁着不同于以往处理财务报表时的光。
      “这位的想法很大胆,虽然实现起来风险极高……”
      “这个项目技术层面很扎实,但观念上似乎缺少一点突破……”
      他开始带着一种近乎“策展人”的眼光在看这些申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欣慰。周禹留下的冰冷资本,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慢慢染上温度。
      深秋的傍晚,我站在工作室窗前。楼下街道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工作台上,铺着最新的实验作品。不再是拓印,而是尝试将那些被改造过的标准件,用极其精细的方式,重新焊接、组合成一种全新的、带着冰冷美感的微小结构。旁边,摊开着看到一半的德文材料学著作。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照片。她和我父亲(在我回国后,他们似乎因为共同担心我而关系缓和了不少)在家包饺子,笑容温暖。
      远处,书架上,那面黑墙沉默伫立,《淬火》在一旁与之呼应。更远处,是打包好的、即将发往一个小型群展的几件新作。
      过去、现在、未来。痛苦、探索、平静。个人、公共、行业。
      所有这些线条,不再混乱交织,而是逐渐梳理清晰,如同工作台上那些被精心焊接的金属结构,各就其位,构成一个复杂而稳固的整体。
      我知道,李薇的插曲早已远去,鲁尔区的淬炼也已纳入骨血。未来的路还很长,挑战不会少,创作的痛苦与快乐仍将交替降临。
      但我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惧。
      我拿起一枚光滑冰冷的垫片,在指尖轻轻摩挲。
      然后,走向工作台。
      下一个结构,正在等待被焊接。
      下一个问题,正在等待被解答。
      而我知道,我已拥有了一切所需的工具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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