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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淬火 ...

  •   陈洄的律师函像一颗精准投递的冷冻炸弹,效果立竿见影。林助理那边再无任何李薇的消息,母亲也确认没有再接到古怪的电话。那场令人不适的闹剧,终于被强行画上了休止符。世界清静了。
      我将全部精力投入那幅被意外改写的作品。泼洒的黑色并非毁灭,而是赋予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底调。我用刮刀、砂纸、甚至喷枪,在那片浓黑上工作,刻画出深浅不一的痕迹,让底层的金属和之前覆盖的色层若隐若现,形成一种极其复杂、充满历史感的肌理。那颗被部分掩盖的金属心脏,反而因这藏匿与暴露的博弈,显得更加内在和有力。
      我将这幅作品命名为《淬火》。既是金属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暗指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高温、锻打、突如其来的冷却,以及最终获得的、更坚韧的内部结构。
      驻留期进尾声。我开始整理作品,准备最终的开放工作室展览。这不再是针对少数专业人士的观摩,而是面向公众的展示。Maria 帮我协调了更大的展厅空间,如何在这片空旷中安置我这几个月诞生的“钢铁巨婴”,成了新的挑战。
      布展的过程本身也成了一次再创作。我不再满足于将画作简单地挂在墙上。我利用工坊的起重设备,将一些最重、最具雕塑感的作品悬吊起来,形成一种压迫性的、沉浸式的视觉冲击。光线被精心设计,从不同角度照射,强调金属的冷光和颜料的浓烈之间的对抗与融合。
      开放日那天,人流涌入。不同于之前观摩展的精英圈子,这次的观众更加多元,有当地社区的居民(很多是 former 钢铁工人及其后代),有艺术学生,也有好奇的游客。他们看着这些从他们熟悉的废弃材料中蜕变出的、充满力量却又陌生的作品,反应各异——有困惑,有好奇,有沉默的凝视,也有热烈的讨论。
      我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穿梭在人群中,听着不同语言的碎片化评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我的创作,终于离开了自我表达的封闭循环,进入了更广阔的公共语境,与他人产生了真实的、不可预测的碰撞。
      一位挂着拐杖、头发全白的老人在一幅大量使用齿轮和传动杆的作品前站了很久。他伸出手,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虚空中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金属,眼神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那么站着,仿佛在与一个老友无声地对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几个月所有的挣扎、孤独、探索,都有了意义。
      驻留结束的日子终于到来。告别派对喧闹而短暂。与 Maria、与其他艺术家、与工坊的技术人员拥抱、告别,承诺保持联系,尽管心里知道,天各一方,再见很难。
      打包行李是个更艰巨的工程。最终完成的二十多件作品,大部分需要专业艺术运输公司打包海运回国,费用惊人,但 Maria 动用了项目资金给予了部分补贴。我只随身带上《淬火》和几件最小的作品。
      最后一眼回望这间巨大的、此刻已然空空荡荡的工作室。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地板上那些无法清除的颜料和锈迹上,像最后的吻别。这里留下了我生命中最浓缩、最激烈的一段时光。
      飞机降落北京。熟悉的空气,混合着雾霾和尘土的味道。林助理开车来接我,依旧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欢迎回来,张先生。”
      “辛苦了,林助理。”
      车子驶入市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与鲁尔区工业遗迹的苍凉形成鲜明对比,一种喧嚣的活力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眩晕。
      回到久违的工作室,一切依旧,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那面黑墙沉默地迎接我,像一個永恒的坐标原点。我将《淬火》靠在它旁边,新旧对话,沉默而有力。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看着我明显结实了些也黑了些的脸,絮絮叨叨中满是安心。
      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轨道,但我知道,内部的地壳已然移动,新的山脉已然隆起。
      海运的作品陆续抵达,拆箱,安置。工作室再次被填满,但气息已然不同。多了钢铁的重量,多了异国的风尘,多了某种经历过淬炼后的沉静与自信。
      我并没有立刻开始大规模的新创作。我需要时间消化、沉淀。我花了大量时间整理驻留期间的速写、笔记、照片,仿佛在反刍那段经历的每一口养分。
      偶尔,我会去基金会办公室处理一些必要事务。林助理向我汇报了近期几个资助项目的进展,包括那位年轻雕塑家,他成功签约了一家不错的画廊,正在筹备个展。
      “李薇方面,没有任何后续。”林助理例行公事地汇报,语气平静无波。
      “好。”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一个午后,我收到一个巨大的国际包裹,发自瑞士。拆开,里面是十几本厚重的、专业性极强的艺术理论和技术书籍,涉及金属铸造、工业美学、当代材料艺术等领域,都是国内难以觅得的版本。
      附着一张卡片,只有一行打印的字:「仅供参考。陈洄。」
      我看着那摞书,笑了笑。这很陈洄。
      日子平静地流淌。我重新拿起画笔,但不再急于表达。更多时候,我只是观察,思考,画一些简单的、回归基础的练习。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一家五金店,被橱窗里陈列的、各式各样的崭新螺母、螺栓、垫片所吸引。它们闪着规整的、冷漠的金属光泽,与我在德国使用的那些饱经风霜的废弃零件截然不同。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大盒。
      回到工作室,我将这些崭新的、毫无历史故事的金属小零件倒在桌上。它们闪烁着工业批量生产带来的、精确而无聊的光泽。
      我拿起一颗光滑的、标准的 M8 螺母,在指尖转动。
      然后,我铺开一张纯白的画纸。
      没有用颜料。
      我只是拿起那颗螺母,蘸上一点黑色的印泥,然后,将它用力按在了雪白的纸面中央。
      “咔。”
      一个清晰、冰冷、无比规整的、带着螺纹痕迹的黑色圆形印记,烙印在那里。
      像一個起点。
      又像一個终点。
      我看着那个印记,看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第二颗螺母。
      新的系列,开始了。
      这一次,不再关于废墟,关于历史,关于痛苦的熔炼。
      而是关于秩序,关于标准,关于在绝对的规整之下,如何寻找人的温度,如何刻画新的痕迹。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全新的跋涉。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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