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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雪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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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稚嫩的绿萝水彩,像一颗投入深潭的温柔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改变了我周遭情绪的密度。它并未抹去那面黑墙带来的震撼与痛苦,却在其旁开辟了一个小而坚定的空间,用于安放那些轻盈的、容易被狂暴情绪淹没的细微记忆。
我开始更有意识地在两种创作状态间切换。
上午,精力尚可时,我依旧进行那项庞大的“工程”——临摹黑墙。这需要高度的专注和体力,是对意志的磨砺。我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学家,用笔尖一寸寸地解读着自己当时留下的疯狂密码。这个过程不再仅仅是宣泄后的整理,更成为一种每日必行的仪式,提醒着我那段黑暗的存在,以及我正与之共存的现状。
下午,当阳光偏移,工作室变得柔和时,我便转向工作台。铺开小张的画纸,调色盘里的颜色也不再局限于黑白灰。我会从周禹留下的“记忆库”里——那些视频、日记、照片、甚至是他随手夹在书里的干燥银杏叶——挑选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尝试用画笔重新捕捉。
我画过他被咖啡杯烫到瞬间皱起的眉头(根据日记里某句抱怨的想象),画过某张合照背景里模糊了一半的夕阳,画过他一件常穿的灰色毛衣的纹理,甚至画过那枚银杏叶项链在阳光下投射出的细小阴影。
这些画依旧很小,很安静,不追求深刻的表达,只忠于那一刻的细微感触。它们是我与过去进行的另一种对话,轻柔、私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工作台上,这片小小的“记忆角”逐渐扩大。我将它们用最简单的木夹夹在细绳上,悬挂起来。微风从窗缝溜入时,这些画纸会轻轻晃动,像无数面小小的、无声招展的旗帜。
有时,我会拿起他画的那幅绿萝,一看就是很久。透过那笨拙的笔触,我仿佛能看到他结束一天繁忙工作后,独自坐在灯下,皱着眉头,极其认真地与画笔和水彩搏斗的样子。那份笨拙里的真诚,比任何娴熟的技巧都更令我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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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的工作传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一位我颇为看好的年轻雕塑家,在项目中期遇到了巨大的技术难题,资金面临超支,情绪濒临崩溃,甚至想要放弃。
林助理的报告写得客观冷静,列出了各种数据和风险预估。但我看着那份报告,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年轻人发来的、充满焦虑和自我怀疑的邮件字句。
我让林助理安排了一次视频会议。
摄像头打开,屏幕那头的年轻人看起来十分疲惫,眼神躲闪,充满了失败者的羞惭。他背后的工作室一片狼藉,未完成的雕塑被布半掩着,像一座失败的纪念碑。
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始解释技术难点,语速很快,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像是在筑起一道防御性的壁垒。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陷入沉默,等待着我基于那份风险评估报告做出“理性”的裁决——大概率是终止资助。
我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与项目完全无关的问题:“你最开始想做这个作品,是因为什么?”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
“是因为喜欢某种材料的感觉?还是因为心里有个非表达不可的念头?或者,只是单纯觉得那样做很酷?”我继续问,语气平静。
屏幕那头沉默了更久。他眼中的防御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然后是一丝被掩埋很久的光亮。
“我……”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只是……有一次在废料场,看到一块被压扁的铜片,阳光照在上面,它的弧度……它的颜色……让我觉得……很难过,又很漂亮。我就想……能不能把它那种感觉……做出来。”
“那就记住这个。”我说,“现在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解决如何把那种‘难过又漂亮’的感觉做出来。钱的问题,基金会会和你一起想办法。但那种感觉,只有你能抓住。”
我没有说任何鼓励的空话,只是把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创作的初衷上。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眼眶似乎微微发红。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会议结束后,我给林助理发了消息,要求他尽最大可能协调资源,支持那个年轻人完成项目,即使超支部分也可以考虑由基金会承担。
林助理很快回复:“收到。但从投资回报率来看,这项决策风险极高。”
我看着这条消息,几乎能想象出周禹面对类似情况时会有的权衡与计算。我深吸一口气,回复道:“有些投资,回报不在报表上。”
点击发送后,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似乎有点理解周禹了——理解他那种在绝对理性框架下,为我开辟一条非理性通路的做法。此刻,我正运用着他留给我的“资本”,为另一个挣扎的灵魂,开辟一条小小的、可能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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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洄偶尔会发来邮件,通常是分享一些她看到的、觉得我可能会感兴趣的国外小众艺术期刊论文或展览讯息,附言极其简短,如“参考”、“或可关注”。没有任何情绪性的问候,却是一种保持连接的、她所擅长的方式。
我会认真看她发来的东西。有些过于理论化,我看得似懂非懂;有些则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有一次,她发来一篇关于“创伤与艺术表达”的论文,里面提到了“通过重复性行为进行自我疗愈”的观点。我盯着那行字,想了很久很久。
十二月底,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变得洁白而寂静。我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了那个我们曾去过无数次的小山坡。
山坡已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远处的城市轮廓模糊在雪幕之中。四下无人,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我站在那里,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没有悲伤,没有倾诉,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过了很久,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杏叶项链。金属在雪光映照下,闪着冷冽的光。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直达心底。
然后,我松开手,看着它静静地躺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句点。
我没有把它埋起来,也没有带走。只是让它在那里待一会儿。
几分钟后,我弯腰,小心地拂去表面的雪花,将它重新拾起,放回口袋。金属上还残留着雪的冰凉。
转身,下山。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回到工作室,身上还带着寒气。我脱掉外套,走到画架前。
那张只画了两道交叉线条的画纸,依旧空白着大部分。
我调色。没有用黑色,也没有用那些记忆里的颜色。而是用了最纯粹的钛白,混合了一点点的蓝,模拟雪后天空那种清冷的调子。
然后,我开始画。
不再是回忆,不再是情绪的分析,也不再是细微碎片的捕捉。
我画的是窗外被雪覆盖的屋顶,是光秃树枝上积累的雪绒,是远处街道上缓慢移动的车灯在雪幕中晕开的光晕。我画的是此刻,是当下,是这个没有了他的、冰冷而洁净的世界。
笔触平静而肯定。
我画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暗下来,画纸上的雪景逐渐在暮色中变得朦胧。
我放下画笔,看着这幅即将完成的、冰冷的雪景图。
忽然,我在画中右下角,那片虚构的、积雪的窗台上,用极细的笔,点下了一抹极其微小的、温暖的黄色。
像是一盏灯,在雪夜中,刚刚被点亮。
那一抹黄,微不足道,却瞬间改变了整幅画的氛围。
我知道,冬天还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