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母亲 ...

  •   雪景图完成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它取下收好,或是钉在墙上。它就留在画架上,那一点微小的暖黄在清冷的白色调中,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宣告。
      日子继续以一种新的节奏流淌。临摹黑墙、绘制记忆碎片、处理基金会事务、偶尔与陈洄邮件往来、甚至开始尝试像那天一样描绘窗外的实时风景——这些活动填充着我的时间,它们彼此交织,形成了一种复杂而稳定的结构,支撑着我,不再让我坠入最初的虚无。
      对那面黑墙的临摹接近尾声。越到后面,我下笔越是迟疑。并非因为疲惫,而是意识到,当最后一块区域被复制到纸上,这项漫长的仪式便将宣告结束。我有些抗拒这个终点。它已成为我每日与那个激烈过往对话的固定通道。
      最终一块区域,我选择了那一点灰紫的周围。那是整个墙面情绪风暴的中心,却也是最柔软、最微妙的所在。我用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调配出尽可能接近的颜色,笔触极轻极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当最后一笔完成,我放下笔,后退几步。
      整面墙的“副本”,以无数张或大或小的纸片形式,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侧面的墙壁。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庞大而冷静的、关于一场情感地震的等高线图。我站在那里,看着这面“分析之墙”,再看向对面那面原始的、“发生之墙”,一种巨大的完成感包裹了我,同时也带来一丝淡淡的失落。
      仪式结束了。但修行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将所有临摹稿小心取下,按顺序整理好,用 archival 级别的无酸盒妥善收藏。它们是我的“黑经”,一部用视觉语言写就的、关于如何幸存下来的私密文献。
      工作室忽然显得空旷了许多。
      这时,基金会资助的那个年轻雕塑家发来了消息。附上了一张照片。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半成品,而是一件已经浇筑成型的金属作品。
      那是一块被重新塑造的、扭曲的铜片,表面经过复杂的处理,既有被暴力挤压的痕迹,又有极其光滑、反射出微妙光线的曲面。它确实如他所说,呈现出一种“难过又漂亮”的奇异质感,沉默而充满力量。
      邮件里,他写道:「谢谢您。那句话,比任何技术指导都有用。它还在那里,那种感觉。我抓住了。」
      我看着照片,久久无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腔涌动,比喜悦更厚重,比欣慰更复杂。这是一种确凿的、超越了个人悲伤的连接感。周禹留下的资源,经由我的手,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那里,结出了一颗小小的、坚韧的果实。
      我回复:「很棒。继续。」
      ---
      春节临近,城市弥漫着一种喧闹而疏离的气氛。万家灯火的团圆景象,于我而言,像隔着玻璃观看的无声电影。
      母亲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试探着我是否回家。往年的这个时候,周禹总会提前安排好一切,陪我回去,用他那种得体又周到的方式,化解我与亲戚间略显生疏的尴尬,让母亲安心。
      今年,只有我。
      我握着电话,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回。我自己回。”
      电话那头,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又立刻絮叨起来:“好好好,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蹄髈,今年腌的腊肉也好吃了……一个人路上小心,东西别带太多……”
      挂了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独自面对那些关切又难免带着探询的目光,并非易事。但我知道,我必须去。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周禹的墓地。这不是清明节,墓园里几乎没有人。冬日的阳光斜照着一排排冰冷的石碑,显得格外肃穆寂静。
      他的墓碑很简洁,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我放下带来的那幅他画的绿萝水彩的小幅复制品(原件被我珍藏了起来),还有一小枝新鲜的冬青,红果在灰白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了一会儿。风很冷,吹在脸上干涩刺痛。但心里很平静。
      “我要回去陪我妈过年了。”最后,我轻声说,像一句普通的告别。
      转身离开时,脚步没有来时那么沉重。
      ---
      高铁飞驰,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掠去。我戴着耳机,却没有听音乐,只是看着窗外单调的冬日田野和偶尔闪过的村庄。
      家乡小城变化不大,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气和鞭炮碎屑的味道。母亲见到我,眼眶立刻就红了,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一边赶紧把我拉进暖和的屋里。
      亲戚间的饭局不可避免地到来。餐桌上,气氛一度有些微妙的凝滞。大家似乎都刻意避开某个名字,只是泛泛地问着北京的生活,工作的状况。
      直到一位不太识趣的远房亲戚,多喝了几杯,带着唏嘘的口吻感叹道:“宸之现在也是一个人了,以后可怎么办哟……”
      餐桌瞬间安静下来。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放下筷子,迎上那位亲戚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出奇:“我不是一个人。我只是暂时一个人生活。”
      顿了顿,我补充道,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而且,我过得很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亲戚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心痛,最终化为一种无声的支持,悄悄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坎,我算是迈过去了。
      春节晚会依旧喧闹,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她问我基金会的事,我尽量用她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她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守岁时,母亲睡着了。我给她盖好毯子,独自走到阳台。
      冷空气让人清醒。远处夜空不时炸开绚烂的烟花,明明灭灭,照亮片刻的黑暗。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已成本能的、置顶的对话框。里面是无数条已发送的、永无回应的日常分享。
      最新的一条,是我刚刚拍下的、母亲睡在沙发上的侧影。
      我打字: 「妈睡着了。春晚还是那么无聊。」
      「红烧蹄髈有点咸了,没你做的好吃。」
      「这边也开始禁放鞭炮了,不过还是有点吵。」
      「刚才突然觉得,你好像只是出差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会照顾好她和自己。」
      「新年快乐,周禹。」
      点击发送。绿色的消息条前,依旧是一个冰冷的、无人接收的灰色对勾。
      但我看着那条消息,心里不再是一片荒芜。
      烟花在远处寂静地绽放。新的一年,来了。
      我回到屋里,画架没有带回来,但我带回了速写本和笔。我坐在熟睡的母亲身边,就着电视屏幕变幻的光线,开始画她睡着的模样。笔触轻柔,充满爱意。
      我知道,回去之后,那幅在画架上等待已久的、只画了两道线和一个雪景的作品,将会迎来新的内容。
      它将不再是关于失去,而是关于如何带着 回忆,继续生活。
      并且,活得带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