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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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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洄的到来和那份沉重的遗物,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打破了表面维持已久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涟漪层层荡开,撞击着四壁,余波久久不散。
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种清冷又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旧纸张、显影液和一种无言的悲伤。
我没有立刻去整理那些照片和日记,只是任由它们摊开在地板上,像一座刚刚被发掘的、关于爱与失去的微型考古现场。台灯的光晕是唯一的照明,将我和这些遗物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脆弱的光圈里。
我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腿脚麻木,夜色由浓转淡。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潜入,稀释了台灯的昏黄,给那些泛黄的照片边缘镀上了一层微弱的、充满希望的金光。
新的一天,强行到来了。
我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画架,而是先烧了水,给自己泡了杯热茶。
然后,我极其小心地、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样,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每一张照片都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按照大致的时间顺序理好。日记本用软布仔细擦拭封面,合拢。U盘收进一个单独的丝绒小袋里。
我没有将它们锁进抽屉深处,而是放在了书架上最触手可及的一层。它们不再是需要被藏起来的、一触即痛的伤口,而是变成了某种……可以随时翻阅的、温暖的陪伴。一种他为我留下的、对抗漫长时光的武器。
做完这一切,阳光已经大片地洒进室内。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带着秋日气息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沉郁。
手机屏幕亮起,是基金会林助理发来的每周简报。我点开,仔细浏览。这一次,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他们的创作计划,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不再仅仅是一种责任般的延续,而是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年轻的生命力背后,所连接着的另一份沉默而巨大的托付。
我回复了几条意见,关掉邮件。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试图捕捉暮霭的画作上。那片灰紫色依旧显得滞涩而犹豫。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刮刀,毫不犹豫地将那片颜色全部刮掉。画布上留下一片混沌的底痕。
我没有急着调色,而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世界风景摄影集。这不是我的书,是周禹买的。他那时说:“你去不了的地方,我先帮你看看,以后带你去。” 书页间还夹着一些他出差时随手拍的风景明信片。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一页页翻看起来。壮丽的峡谷,静谧的湖泊,喧嚣的异国街道,日出日落……透过他的镜头,或者说,透过他选择凝视的视角。
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站在那些风景前时,心里可能在想着什么。或许是在计算项目的风险,或许……是在想,如果我在身边,会怎样用画笔描绘这一切。
翻到某一页,是冰岛的黑沙滩。苍茫,孤寂,有一种世界尽头的冷酷与壮美。照片旁用铅笔极轻地写着一行小字,是他的笔迹:「像宸之调不出的那种灰。」
我的心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合上书,我重新站到画布前。心中那片混沌的底痕,似乎有了方向。我不再执着于调出记忆里暮霭的颜色,而是开始调和一种更复杂的、承载了更多情绪的颜色——包含了失去的苍茫,记忆的沉淀,以及一种于孤寂中生出的、广阔的可能性。
画笔落下,果断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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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似乎重新流淌起来,但流速和质感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依旧每天去工作室,画画,发呆,看窗外。但“发呆”的内容不再是一片空白或纯粹的悲痛,时常会穿插进一些具体的片段——可能是日记里某一句话,可能是某张照片里他傻笑的表情,也可能是陈洄描述的某个他小时候的糗事。这些片段带来细密的刺痛,但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慰藉。
我开始更规律地查看基金会的邮件,甚至偶尔会主动给一两个我觉得特别有灵气的年轻艺术家写几句简短的鼓励的话。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匿名的评审者。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无声的对话,与他,也与未来。
深秋时,我接到陈洄的电话。她还在国内,项目似乎延期了。
“一起吃个饭?”她主动提议,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少了最初的那种审视感。
我们约在了一家安静的江南菜馆。她看起来比上次松弛一些,脱掉了风衣,穿着简单的羊绒衫。
话题依旧围绕着周禹,但不再仅仅是回忆。她开始问起我的画,问基金会的情况,问得很直接,甚至有些犀利,像学术讨论。
“你认为艺术的价值,最终在于情感表达,还是形式创新?”她夹着一筷子清炒河虾仁,忽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对我而言,形式是载体,情感是内核。但最终能打动人心的,往往是两者之间那种无法言说的平衡。”
她点点头,没有评价对错,只是说:“周禹以前看不懂你的画,但他会说,你看画时的样子,很专注,很……美。”
我的脸颊微微发热,低头喝汤。
“他后期在医院,疼得厉害的时候,会让我给他描述你最近一幅画的内容和色彩。”陈洄的声音很平静,却投下又一枚重磅炸弹,“他说,听着那些颜色,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我的勺子掉进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洄看着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类似于“抱歉但我认为你应该知道”的情绪。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那顿饭的后半段,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但一种沉默的、基于共同怀念的理解,似乎在空气中缓缓建立。
告别时,她递给我一个小纸袋。“清理旧物找到的,觉得应该给你。”
回到工作室,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个旧的透明塑料盒,装着几十卷标签褪色的录影带。旁边还有一封信,是陈洄的字迹:
「这些是周禹中学时代用家用DV拍的零碎片段,大部分是关于你的。他出国前托我保管,后来……大概都忘了。我找人做了数字化处理,存进了U盘。想来,这应是他最早期的‘非理性投资’证据。陈洄」
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迫不及待地将U盘插入电脑。
文件夹里是几十个视频文件,命名混乱而直白:「篮球场·偷看」、「艺术节·他画画」、「放学·跟踪」(?!)、「走廊·又撞到了」……
点开第一个。画面晃动,色彩失真,充满噪点。是高中篮球场边。镜头鬼鬼祟祟地躲在人群后面,焦点始终追随着一个穿着宽大校服、坐在场边埋头在速写本上涂鸦的少年——那是我。镜头拉近,捕捉到我皱眉咬笔头的侧脸,然后画面猛地一晃,像是拍摄者被人撞了一下,镜头仓皇对准地面,传来周禹压低声音的抱怨:“别挤!”
另一个视频:校园艺术节,我坐在角落画现场速写。镜头远远地、稳定地对着我。周禹的声音很小,几乎被环境音淹没,他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骄傲:“……对,就那个,画得特别好……叫什么?张宸之……”
「放学·跟踪」那个视频格外好笑。镜头躲在校门外的电线杆后面,拍着我背画板的背影越走越远。拍摄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紧张的喘息。然后画面一黑,传来他懊恼的自言自语:“靠,跟丢了。”
我看着这些粗糙、晃动、充满年代感的画面,看着那个镜头背后笨拙、紧张、又无比真诚的少年周禹,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这些影像,比他后期那些冷静安排的视频,更直接、更生猛地把我拉回到了那个最初的、一切尚未发生、爱情刚刚萌动的时刻。那个只有心跳声和追逐目光的、纯粹的十六岁。
我沉浸在那些模糊的影像里,整整两天。仿佛透过时光的隧道,重新参与了一遍我们的初遇和相识。悲伤依旧在,但被一种更汹涌、更温暖的洪流包裹着。
看完最后一个视频,我坐了很久。然后,我站起来,走到最大的那面空白画墙前。
我没有用画笔,而是直接用手,蘸取了最浓郁、最纯粹的黑色丙烯颜料,在雪白的墙面上,开始书写。
不是文字。
而是将那些视频里的画面,那些日记里的字句,那些照片里的光影,那些U盘里的叮嘱,还有冰岛黑沙滩的苍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最后轻叹的“春天”……将所有这一切,搅拌、混合、发酵成的情绪与记忆,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涂抹、挥洒、烙印在墙上。
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不管不顾。颜料顺着墙面流淌,像黑色的眼泪,又像蓬勃的生命力。我不再追求形,不再追求色,只追求一种彻底的宣泄与表达。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整面墙被一种极度混乱又极度有序的、充满力量感的黑色痕迹所覆盖。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这面突如其来的、疯狂的“画”,手上身上全是黏腻的黑色。
忽然,我在那一片混沌狂暴的黑色中央,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是我之前刮刀刮下的那片暮霭的灰紫色,残留了一点点在墙面的肌理里,此刻被疯狂的黑色无意间勾勒、凸显了出来,像绝望深渊里,顽强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盯着那一点灰紫,忽然明白了。
周禹留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凝固的过去,而是一个需要我用尽一生去解读、去回应的现在和未来。
他是我按部就班人生里唯一的非理性投资。
而我,是他计算一生后,最不计算、最漫长的回报。
眼泪再次滑落,混合着脸上的黑色颜料,变得肮脏而滚烫。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画,我的生命,都将带着这无法洗去的、黑色的、温暖的印记,继续下去。
直至,每一个春天,如期而至,又悄然过期。
而爱,在所有的计算与不计算之外,自成宇宙,永不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