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寂期》瑶棠

25、底气

　　游曳的心蓦地砰砰跳起来。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在意黄正纪是否误会他们早恋，她只渴盼着千万不要让她叫家长。

　　游从军一定不会来。
　　他无比在乎他的脸面，被老师叫到学校挨骂听训的事儿从来不干，只会指派刘问芳来丢人现眼。

　　可要是妈妈的话……
　　妈妈没有收入，自己都要仰仗游从军微薄工资里漏出来的那点零用钱精打细算过日子，如果知道她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甚至能请同学吃饭，势必会让她上交家用，届时，她的攒钱计划可就全落空了。

　　早不早恋的不重要，反正她问心无愧，可如果不能攒钱供自己读大学，她一定会怄死的！

　　他也真是……没事瞎喊什么！
　　她忿忿抬眼，瞪向邵时景。

　　邵时景理直气壮瞪回来：是你自己说要和我谈的！

　　游曳更生气：你要不这么自恋，还能有这一出吗？你又不是人民币，凭什么觉得人人都要喜欢你？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人民币！同理，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帅哥！

　　邵时景不服气：可我又不仅仅是个帅哥，长得帅只是我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黄正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自然把这像极了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对视尽收眼底。

　　早恋！凭借他在学校里待了三十年的经验，这绝对是早恋！

　　“没听见老师说话是不是？我让你们给家长打电话！”他绷住唇角，直了直脊梁。

　　“让让，让让……哎你这老头儿，怎么突然往后仰？差点儿给我锅撞翻，烫着了你自己负责啊？”

　　服务员把锅底搁在小桌中间的电磁炉上，按下开关。

　　黄正纪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推了下眼镜，严厉道：“你们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服务员嗤笑，“啧，吃个串串香还要服务态度……以为自己吃法餐——”瞥见黄正纪脸那刻，他当即赔笑，“哎呀妈呀……黄老师，怎么是您？带孩子来吃饭呐？”

　　黄正纪有些迟疑：“你是……”

　　“我是张伟啊，您忘了？以前上课总睡觉，被您巡视的时候逮到好几次那个！您还叫过我家长呐！”

　　“哦哦哦！你就是那个张伟啊……”

　　“是啊黄老师，您现在还在一中呐？啥时候退休？”

　　……

　　游曳看着一脸懵的黄正纪同服务员寒暄着，稍稍松了口气。

　　她忽然发现教导主任也未必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刚正不阿，看似严肃的职务背后，也只是一个会和故人假装熟稔的寻常大人。

　　那么叫家长之事，也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好好，再见。”
　　黄正纪笑着告别昔日学生，转过身来，再度换上一副严肃面孔，清了清嗓子道，“通知你们家长了吗？”

　　火锅底料倏然滚开，在锅里汩汩地冒泡。

　　隔着袅袅白雾，邵时景看见游曳别过脸，诚挚望向黄正纪，清凌凌的杏眼里满是愧疚。

　　“对不起，黄老师，我没有手机。”她小声道，“您知道的，一中校规不许带手机，我就没让家里买。”

　　此时，她的手机正静静躺在书包里。
　　的确不是家里给买的，是她自己买的。

　　……又是熟悉的撒谎精配方。
　　邵时景斜睨着她，轻哼一声，不悦抿唇。

　　黄正纪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缓声说：“用我的打吧。”

　　游曳乖巧拿起，熟练地拨了串号码。

　　“嘟……嘟……嘟……”

　　游曳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有人接。

　　“嘟……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忙音持续响着，游曳悬着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

　　她挂掉电话，重新拨通。

　　重复三遍后，双手捧着手机恭恭敬敬递回去，丧着脸说：“老师，我家电话没人接。”

　　没人知道的是，她故意拨错了第六位数字。
　　即便黄正纪严谨到事后去核实，大概率也是习惯看开头和后四位。如若他真发现，非要拿这事儿做文章，她也可以找借口说太紧张了，记错了。

　　黄正纪看她态度端正，气已经消了大半。
　　接过手机，确认她真的毫不犹豫地拨出了电话，甚至开始怀疑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毕竟早恋的学生一被抓，第一反应往往都是死不认账。再说，她可是游曳，中考全市第一，聪明沉稳，能干出这样自毁前程的事儿吗？

　　他板着脸，试探斥责：“你也是，记得校规不许带手机，难道不记得不许早恋吗？”

　　“黄老师，这件事其实是个误会。”游曳飞快组织了下语言，“邵同学的妈妈平时很照顾我，趁着放假，我想感谢一下他，这才约他出来玩。电影是因为国庆节上座率高，只捡漏了情侣厅的票，刚才也是因为我差点滑倒，他帮了我一下，不信的话，您可以找刚才的张伟学长，让他带着您看看监控。”

　　“至于刚才……您也听清了。想必您也明白，我没有和他谈恋爱的动机，而他也根本不想和我谈恋爱。邵同学之所以会脱口而出那句话，想必也和您一样，都误会了我电影会选在情侣厅的原因……而我的本意，只是想省钱。”

　　“惹得大家误会了，真的很对不起。”

　　邵时景：“……”
　　她这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避重就轻、张冠李戴的能力，都是从哪儿来的？

　　黄正纪整理了一下她的解释，觉得似乎没什么漏洞，但是直觉告诉他，还是哪里有些问题。

　　对了！即便游曳是个乖孩子，没有和邵时景谈恋爱的想法，可邵时景为什么会凭空产生游曳想和他谈恋爱的臆测呢？

　　排除钟情妄想等心理问题，这难道不是恰恰说明，是她的行为让他产生了好感，进而对她生出一种被误解的期待——
　　所以，他才是觊觎一中宝贝疙瘩的那个人！

　　好好一个乖巧听话懂事的小女孩，可别让这个小混蛋带坏了！

　　他转向邵时景，冷声冷气问：“那你呢？你以为人家想和你谈恋爱，是不是盼着人家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

　　“……我喜欢她？”

　　邵时景猛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再度移至游曳脸上，见她微微蹙了下眉心，好似是在示意他态度好些。

　　笑死，谁会喜欢她啊？
　　被人误解到这种地步，态度能好才怪！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我用得着喜欢她吗？她有什么好的？”

　　这话听着像极了傲慢的反问，惹得黄正纪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这么好的小姑娘还配不上他了？

　　却也是邵时景的自问。

　　他仔细捕捉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细弱游丝的念头——
　　她很聪明，面对学习，有和他截然不同的方法论；她很独立，不止是物质，很多时候，他反而能感受到她精神上的自给自足；她也很反叛，好似本能地抗拒着一些标签，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定义着世界；她反应很快，她很讲效率，她很有野心……

　　她好像……挺好的。

　　铜锅里的泡泡踩着他的心跳，隔着缭绕烟雾，邵时景定定望着她。

　　“……就算她是好女孩儿，我就非要喜欢她吗？谁规定我就必须喜欢好女孩？万一我就是喜欢坏的呢？她又不是人民币。”

　　他越说越没底气，心想，真是完蛋，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嘴也说不清，这种事情他要怎么证明啊？

　　“……算了，我还是叫家长吧。”

　　他迅速掏出手机，一鼓作气拨出号码。

　　游曳抬眸望向他，两人视线交汇，他不紧不慢地错开，似乎带着些故作镇定的心虚。

　　她并不是很在乎邵时景对她的看法。
　　她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不需要用别人的评价来判断自己的好与坏。

　　她只是在想，她从不是一个喜欢自证的人。
　　可如果今天她和他易地而处，面对来自长辈或者领导的质疑，她又该如何处理？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只有不处理——
　　谁质疑，谁举证，她没有自证的义务。

　　*

　　邵华阿姨来得很快。
　　因着国庆放假，她没有化妆，只穿了一袭并不修身的缎面长裙。

　　即便如此，当她推门而入，朝她招手之时，游曳还是觉得她的举手投足不似市井中人。

　　更出乎游曳意料的是，邵华阿姨还未至座位，一旁始终坐着的黄正纪便起身相迎。

　　游曳下意识跟着站起来。

　　邵华笑着走来，示意邵时景往里让出位置，从容坐在他身边。

　　“都站着干嘛呀？快坐吧，黄主任，您也坐。”
　　“实在是不好意思，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黄正纪这才坐下。
　　“不麻烦，不麻烦，这次叫您来，主要是想和您聊一下孩子近期的表现。”

　　“嗯，您说，我听着。”
　　邵华把发丝别到耳后，目光锁住黄正纪，一副颇为和善的认真面孔，时不时还微微点头致意。

　　末了，她总结：“我明白了，黄主任，您是觉得小景有早恋倾向，是吗？”

　　“对对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孩子在青春期，心理躁动些也在所难免，咱们作为老师和家长，理应及时发现，及时阻断。”

　　邵华沉吟了一下，温声道：“关于孩子们早恋的问题，我倒是和您看法不大一样。”

　　“您说。”黄正纪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恋爱问题不是洪水猛兽，一味阻断，可能会适得其反，适当引导，才能帮孩子们正确处理这个时期的困扰，让他们学会承担责任。所谓教书育人，可不只有教书，育人也同样重要。”

　　邵时景没想到一向不怎么关心自己的母亲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儿，目光灼灼望向她。

　　而游曳的视线同样灼热，却不是因为得到了长辈的庇护，而是从中窥见了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最好的办法从不是不处理，而是掌握话语权。

　　这样，她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