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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识的第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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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垂死星-尤拉诺斯】
大地在翻涌,海洋在倒灌,黑色的太阳已在天空悬挂数十日之久。
那就是毁灭的象征——尤拉诺斯星即将寂灭。古老预言曾示:大毁灭同黑日一齐来临,皆时,一切都将坠入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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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天上国国都中心-神圣广场-海文雕像处】
黑压压的人群皆身着白袍,以雕像为中心呈现圆弧状一圈圈地跪在此处,在他们跪拜的方向,碎石仍在从看不清面目的雕像上不停掉落。
人们保持着固定的节奏不停重复叩拜的动作,旁人仅能从固定角度才能窥探到些许他们的面容——黑线遍布额头,在正中心汇聚,状似一只睁开的眼睛。随着跪拜的次数,那眼状纹路的正中间,一抹红色缓缓出现。
这场“盛大”的祭神仪式从叩拜开始,直到神像手捧之处留下甘露,代表神的视线已经投注,才能进入到下一环节。可这叩拜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这一天内,广场内一万五千人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此虔诚的叩首,却没能换来神像手心处任何水滴的出现。
想想也是,在一处地方无中生有出现甘露,这是这颗与宇宙脱轨,仍处于农耕社会的星球中绝无可能出现的神迹。
眼下这雕像已经成为了人们的“救赎”。
他们向它虔诚地叩拜,双手左上右下交叠搁在额上,然后并拢双膝,缓缓叩首,每次叩拜心中都需默念三次至高神的神名,如果信徒足够虔诚,神就会起身离开高天之上,来到这满是破碎的世界,带来救赎。
远处,天上黑日带来的阴影越来越深,地面振动的幅度也越来越明显,倘若那神真的存在,此时就该是显露神迹,收获狂热信仰的时候了——但依然不存在任何变化。
如果毁掉雕像,毁掉这场不止会持续到何时的仪式,未必不能立即建造逃生工具,然后尝试着离开这颗即将毁灭的星球——
一只带着半指手套的手缓缓捏紧了刀柄。
“且慢……”一把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仍然握着刀柄,保持着即将拔刀状态的人侧过身,一头花白头发,就算拄着拐杖仍然身形摇晃的老人走到他的身旁。
“我知道您想要做什么……但您为这颗星球、这个国家做的事已经太多太多了……您帮助我们跨越天灾来到旧都,还在瓦砾残骸里找到了这座最后的神像,您为天上国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了……”老人声音颤颤巍巍,气声愈加明显,喉咙中的杂音夹杂着死亡的讯息。
老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瞥了一眼低处的人群,又看着男人的双眼诚恳道:“我知道,如果有您的帮助,解散仪式,用神的名义召集剩下的孩子们离开这颗星球,我知道您做得到,但——”
老人摇晃着头,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但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有我们的神,如果离开这儿,我们就无处可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摩西那孩子骗了你,他说找到神像就能唤醒沉睡的神,说神会击碎黑日,说神会将天上国带回繁荣……但神做不到……没人能做到。我们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在救我们脱离天灾威胁后就会离开,没想到你竟然为我们找到了神像……可现在你已经看到了一切,神没有原谅我们,神没有降临。现在一切都已经走到最后了,我也好,孩子们也好。如今,我们只想在神的天上国,与神同在……”
老人说话颠三倒四,话语中表达的含义也自相矛盾,也没了对男人的敬称。
他念叨着神的名字,那是男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
他深凹的眼窝流出两行眼泪,他看着男人仍未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竟撒开拐杖朝男人跪拜下来。
一把长刀拦住了他。
阻止了老人下跪,已经完全明白为何老人会出现在此处的男人摇了摇头。
“……不。”他弯腰,捡起老人的拐杖交回到老人手中。
他看着老人已有些浑浊的眼睛,他的嘴巴张合几次才发出声音,好像他早已忘记该如何发声。
直到现在,上万条生命跪在他的眼前,而洞悉一切的人在他面前宣告了生命的末路,他才想起自己也是可以“说话”的。
“神,并不存在。”他的声音没比老人好听多少,嘶哑又低沉,他垂头看向跪拜的人群,“活着,才是一切。”
就在二人谈话之际,神像前的寂静人群终于有了声音,一个跪在最内圈的男孩站起身。
那是他最开始来到这个星球时,一刀斩落巨石救下的男孩,也是欺骗他,只要能找到神像就能得到拯救的人——摩西。
摩西正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什么,面容狂热。那种语言男人听不懂,他只能察觉到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决心和毅力。
——他想起摩西在夜晚向他说的那些梦想。
或许是因为男人沉默寡言,除了点头摇头之外甚少做出回应,摩西便将他当成了树洞,他同他讲述成片的羊群、巨大的建筑、炎热的气候和清甜的瓜果。
摩西在讲那些他从未见过,只存在在长辈童年回忆中的景象时,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那虔诚的神态在提及神明时变得更明显了。
摩西是真的相信,只要能够找到雕像,就能够拯救残破的星球。
于是沉默的男人也对此深信不疑了。
但这一切都是谎言,摩西真是个高超的骗子,或者说天生的骗术师。他一定先欺骗了自己,否则谎言对男人来说形同虚设。
那小骗子摩西正在用男人听不懂的语言跟这些疲惫的、受伤的灵魂说些什么呢?
男人有些出神,尽管间隔遥远,但他仍能感觉到,摩西的情绪是高昂的、充满希望的。
在黑日来临的现在,在叩拜一整天仍未得到神恩显露的现在,他还在说那些夏夜、美梦之类的东西吗?
男人听不懂,男人只能猜测,猜测摩西真的有自己的办法,能抢在末日到来之前得出拯救的解。
摩西再次振臂,口中重复三次某个*词汇*。
他仿佛感受到了男人的视线,朝着他看不清的男人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堪称纯洁的笑容。
要说为什么男人仍在凝视,正是因为在摩西的声音里,在摩西的动作里,男人依旧能够听到相识的第一个夜晚里,那仿佛能够听见未来的希望————
一抹寒光从摩西的袖口出现,然后是刀刃刺破皮肉,鲜血沿着白袍蔓延。
——未来的声音……
摩西倒在地上。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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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面时,摩西手里拿着一把断了的短刀,那刀连水果皮都划不开,男人在他的恳求下帮他磨利了刀刃。而现在,那把断刀刺穿了摩西的心脏。
紧接着,摩西左手边的人抽出了那把断刀,口中同样高呼三次某个*词汇*,又将那把断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依此推进,最内圈的七个人,第二圈的十四个人,第三圈的二十一个人……
巨大喧嚣席卷了男人的听觉,耳畔的哭声细微地钻进他的耳朵,他转过头,是老人正在恸哭:“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最后一声刀声响起,老人扑通落地,又因高坡陡峭滚落,砸进鲜红的人堆里。
大地颤动,黑日倒灌下黑色的火焰,自天边开始蔓延。但如何天灾都已无法阻挡这场信徒与神的*盛大*献祭。
只有被血没过脚踝的神像颤抖着,碎石掉落,带着神的恩赐砸在已经失去生命体征,正在逐渐变冷的□□上。
天上国那虚无缥缈的神佛也降临于这座濒临损毁的雕像,以石块为泪,同祂的信徒一并哭泣末日的到来。
落石,血液,雕像,清晰了脸庞的神像。
黑炎下,好像有金色的巨大虚影正以拥抱的姿势圈住了所有倒在神像前的人。
—
当、当、当。
三下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
从冥想中回神,男人首先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对谈。
女孩的声音——是昨天在废土上结识的星穹列车的成员,三月七。
“……我说我们真的要叫上他吗,他也太神秘了吧,而且什么话都不说,在沉默寡言大赛里,丹恒老师惨败给他了!”
“哪有那种比赛。敲门吧,昨天勉强说好要和他同行,放他一个人不在视线内也是不确定要素。”
“唉,好吧,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本姑娘可不是那种随便打破约定的人。”
话毕,三月正要敲门,就在手指落到门板打出声音的瞬间,丹恒忽然出手拉住了三月的胳膊——
咔哒,门开了。
丹恒拉着三月向后急退两步,刚打开门的男人面无表情,见状也维持着门被拉开一道缝隙的状态不再动作。
双方反应对比太过明显,气氛也有点奇怪,三月被拉了个趔趄也只是下意识“哎呀”一声,吞下了询问的意思。
开玩笑!这俩人现在同时面无表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开打的样子,傻子才会这时候问问题呢!
本以为这无声的对峙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可几秒过后,门内的男人动了,他彻底打开了门,另一只手拿着一刀一剑走出房门,又回身将门带上。
他仍然不开口,三月七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疑惑。
那好像是……“为什么要站在这儿做雕像?”的意思。
什么嘛,我为什么能看懂他眼神里的意思啊!总不可能我是翻译大师吧哈哈……
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三月七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肩膀,有点被冷到了。
她实在是不太适应这种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的场合,干脆开口问道:“昨天咱们说要去‘交界线’看看情况,你跟我们一起吗?”
男人点点头。
一场似乎双方都不怎么情愿的同行就这样开始了。
——
路上,气氛依旧沉默,丹恒本就沉默寡言,现在加上一个疑似哑巴的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人,三月七更是愁上加愁。
她磨蹭两下,顶着丹恒不赞同的目光慢下几步,凑到男人身边。
‘怎么了’
迎着莫名其妙她又看懂了的男人的视线,三月抽了抽嘴角,她放弃似地一巴掌盖住了自己的脸,闷闷地开口道:“我说,小哥,我看你对我们也没什么恶意,防备心也不用这么重吧?”
男人投来的视线更疑惑了。
从指缝间瞥见对方的神情,三月七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叫啥啊?”
“咱和丹恒老师昨天见面的时候就自报过家门了,你……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她有点小心翼翼。
名字。
男人有点愣住了。
他皱起眉头。
丹恒一把拉过三月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变了神情似乎带上戾气的男人。
击云的虚影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上时明时灭。
但他实在是多虑了,男人只是陷入了长考。
因为名字……回忆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困难的事情。
头脑似乎给这个词汇施加了特殊的屏蔽,徒留一片空白,若是再深入思考,那片空白就会染上灼热,温度越来越高,直至化成一场万物皆焚的红线——好像某颗行星在某一刹那骤然殒落,天与地无限压缩,最终化成一条烙在他眼底的、血色的线。
他的情绪本该早被磨灭,但瞥见那条线时,彻骨的愤怒又从心口迸发,又因他从不在意自己的表情,自然无从发觉自己此时陡然凌厉的面容。
“呜哇!”三月双手搭在丹恒横起的手臂上,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我我我好像就问了个名字?名字难道是你的雷点……?”
哇!哪有人的雷点这么奇怪啊!话说名字都不知道后面还怎么同行啊!总不可能一直叫小哥吧,多奇怪啊!他们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随意起个昵称的关系吧!
男人似乎被这声音唤回了理智,他迟钝地抬头,看着被人保护在身后的三月,又看了看警惕着他的丹恒。
愤怒从他脸上消融了,他又捡起了面无表情的神色。
问了什么来着?哦,对,名字。
但真的想不起来了……可就这样晾着他们也不好……
蓦的,一道童声带着笑意从记忆的虚空中飘来。
“你记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吗?那我替你取个临时的吧!”
“我们是用大日吐息来规定周期的,今天是大日吐息的第一日,我们一般称呼今天为‘月曜’,我遇到你的时候,又刚好是残破的月神赐下寒息的时候,‘月光照耀’。”
“那我以后就叫你‘月曜’,怎么样?同意的话就点点头吧!”
突如其来的回忆闪过脑海,男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顶着两人的视线,他张开嘴,迟缓又嘶哑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月……曜……”
“什么啊!原来不是不能说话啊。”三月从丹恒身后重新跳了出来,“虽然你声音确实是有点哑,好吧!本姑娘宽宏大量,就不计较你老是神游了。”
虽然这名儿听上去也不想真名,她嘟囔着。
“昨天以为你和那些坏蛋是一伙的,射了你一箭,虽然也没伤到你,但不好意思啦。”
她重新站在男人身前,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既然我们已经交换了名字,那我们就姑且是朋友咯?你应该没忘吧!我是三月七!三、月、七!”
接收到三月的眼神,丹恒无奈地彻底收起击云,也朝男人稍一点头,昨日是三月七飞速介绍了他,这自我介绍果真是到哪儿都不耽误,“我是丹恒。”
感受到二人传来的善意,男人……月曜盯着三月七伸出的手看了又看,在女孩忍受不住尴尬即将收回手的前一刻,他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相当生疏地握了上去。
三月七两眼放光,拽着他的手上下晃了好几下。
哈哈,看上去呆呆的,不过似乎是个好人嘛,可能只是不太和人交际?她松开了手。
可月曜并没有垂下交握的手,而是默默调换了方向,学着三月七伸手的样子,朝丹恒挪了过去。
三月七眨巴几下眼睛,忽然明白了对方的脑回路,她“扑”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住嘴看热闹似地看向愣住的丹恒。
月曜可不像她,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手举在空中没人握是件尴尬的事儿。丹恒不回握,他就不放下手。
顶着三月看好戏的目光,丹恒又叹了一口气,握住了月曜的手。
月曜上下晃了好几下。
“阿哈哈哈!!”看着这一比一复刻自己的动作,还有被月曜的大力晃得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的丹恒,三月七彻底绷不住了。
像是完成什么仪式一样,她直接一上一下把自己的手盖了上去——没错,月曜还没松手,可怜的丹恒老师被人挟左手以令身位,撒不开手也走不动道。
又大力晃了好几下过后,三月才放过了场上唯一一个可怜的男人,别看了,当然是丹恒老师,月曜简直是个全方位字面意思上无感情的男人,“好啦好啦,握手一般只要和对方其中一个人握一下就好了。”
终于被松开的丹恒默默看了看自己被握得发红的手,抽了抽嘴角,“也不用摇……”
“哈哈哈哈!对!不用特别大力,也不用摇!”
月曜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温热的体温正从那只冰冷的手掌上飞速消散。
他看向大笑的三月七和无奈按住额头的丹恒,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攥紧掌心,尝试将最后一丝温度多保留片刻。
朋友……
温暖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