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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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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与坠儿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京兆府安排的客舍,夜已深沉,却毫无睡意。案头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如同他们此刻的心绪。
“大人,那鵸鵌收集这么多‘精魄’,炼那‘无形之器’,到底想做什么?”坠儿趴在桌上,盯着那几根被封在琉璃盒中的绚丽羽毛,小脸皱成一团,“惑乱人心,颠倒真假……这听起来比直接吃人还吓人!”
李淳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道德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极致之美,有时亦是极致之毒。古籍称其‘铸无形之器’,我恐其所图,非为一城一地之乱。”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色,“若此器能扭曲人之认知,混淆是非黑白,甚至……动摇王朝根基,亦非不可能。试想,若朝堂重臣、军中将领乃至陛下所见所闻皆被其惑,忠奸不分,军令失真,那将是何等景象?”
坠儿倒吸一口凉气:“它……它想用这玩意儿控制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大唐?”
“恐不止于此。”李淳沉吟,“‘集百工之极诣’,它追求的是一种‘完美’的虚幻,用以覆盖真实的规则。此器等若诞生,其影响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他想起翰林院古籍中一句更隐晦的记载——“器成之日,虚妄代天纲”,当时不解,如今想来,竟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必须阻止它!”坠儿猛地坐直,“可它那么厉害,能看透人心,会变化,我们怎么找?怎么打?”
“力敌自然不足。”李淳目光渐趋坚定,“然《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它虽能窥心,却亦有执着——它只对处于创作巅峰、心神完全沉浸于‘技’之极致的匠人下手。此乃其强大之处,亦可能是其唯一的破绽。它无法抗拒那种‘完美’精魄的诱惑。”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给它设个套?”坠儿眼睛一亮。
“正是。”李淳点头,“它下一个目标,我们无法预知。但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它无法拒绝的目标。”
计划在李淳脑中迅速成型。他需要一位技艺足够高超、且心志足够坚定的工匠配合,假意创作一件足以以假乱真的“绝世之作”,引鵸鵌上钩。但此举风险极大,一旦被识破,工匠必死无疑。
“找谁呢?谁又能演出那种极致投入的状态,骗过能窥心的妖物?”坠儿发愁。
李淳沉思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或许……不必‘演’。”
他想起一人——居于辅兴坊的老玉匠,褚老爷子。褚老手艺曾是长安一绝,尤善雕琢仿古彝器,几可乱真。但因年事已高,目力衰退,早已封刀。更重要的是,褚老一生无儿无女,将毕生心血都倾注于技艺之中,心性质朴刚直。
李淳连夜拜访褚老,坦诚相告妖物之事与计划之险。老人听完,沉默许久,摩挲着手中一枚温润的古玉,缓缓道:“老夫一生,雕琢无数,所求不过一个‘真’字。如今有妖物欲以‘伪’乱‘真’,祸乱世间,老夫虽老眼昏花,却也不能坐视。李大人,需要老夫如何做,但说无妨。”
计划就此定下。李淳让京兆府放出风声,言褚老爷子偶得一块绝世古玉胚,欲耗尽最后心血,仿制西周失传的“凤鸣岐山”玉璧,此璧传说有“纹饰穷极工巧,观者心神俱醉”之誉。
褚老的工坊被严密“保护”起来,李淳和坠儿则扮作学徒,日夜陪伴左右。真正的风险在于,要让鵸鵌相信,褚老真的沉浸在了创作巅峰的状态中。为此,褚老需真正地投入雕刻,李淳则需不断以言语、古籍记载引导老人沉浸于对“完美”玉璧的想象与追求中,同时又要极度小心,不能让他真正达到那种忘我之境,以免精魄真的被抽取。
这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欺骗,欺骗的对象是一个能感知人心的妖物。
工坊内,炉火微明。褚老手持刻刀,对着那块其实只是上等而非绝世的玉料,慢慢雕琢。李淳在一旁,时而诵读《周礼·考工记》中对玉器纹饰的描绘,时而与褚老探讨古玉神韵。坠儿则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工坊内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流动,她怀中揣着那琉璃盒,里面羽毛微温,玄明说过,若鵸鵌靠近,此羽或生感应。
连续三日,工坊内只有刻刀的沙沙声和李淳低沉的讲解声。褚老渐渐沉浸其中,眼神时而迷茫,时而锐利,仿佛真的在与古人对话。李淳的心时刻紧绷着,既要维持这种“伪巅峰”状态,又要在褚老眼神过于狂热时,巧妙地用一杯茶、一个问题将他稍稍拉回。
第四日夜,油灯灯花爆了一下。坠儿怀中的琉璃盒突然轻微发烫!
“来了!”坠儿用气声急道,浑身汗毛倒竖。
李淳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从容道:“老爷子,您看这夔龙之睛,是否需再添一分睥睨之气?《诗经》云……”
工坊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种无形的、贪婪的视线仿佛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细细扫描着褚老的心神,扫描着那件逐渐成型的玉璧。
褚老浑然未觉,完全沉浸在李淳为他构建的那个极致追求的世界里,他喃喃道:“睥睨……不止睥睨,还需一丝悲悯……天命攸归,岂独威仪……”
那无形的窥探似乎更加专注了。
李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鵸鵌在判断,这块“即将完成”的玉璧和褚老此刻的“精魄”,是否值得它出手。
突然,褚老手中的刻刀微微一滑——并非故意,而是他年老手颤,一个控制不住的细微失误,在玉璧边缘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唉哟!”褚老瞬间从那种沉浸状态中惊醒,看着那瑕疵,痛心疾首,懊恼之情溢于言表,“老了……不中用了!竟毁了……”
就是这瞬间的懊恼、不甘、以及对“不完美”的真切痛惜!而非始终保持那种纯粹的、向上的追求巅峰之感!
那无形的窥探猛地一滞!
仿佛一个美食家看到一道近乎完美的菜肴,却在最后关头发现厨师一丝慌乱的情绪破坏了整体的和谐。
空气中那贪婪的视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琉璃盒的温度也骤然下降。
它走了。
它放弃了。因为它感知到了那一丝“不完美”的杂质,褚老瞬间的情绪波动让这份“精魄”在它眼中失去了价值。
李淳和坠儿久久僵在原地,直到确认那可怕的窥视感彻底消失,才双双脱力般地松了口气,内衣尽湿。
他们成功了。凭借对妖物习性的洞察,凭借褚老爷子无私的配合和那一刻阴差阳错的“不完美”,他们惊走了鵸鵌,暂时保住了一位大师的性命。
但两人心中毫无喜悦。这只是暂时的胜利。鵸鵌只是放弃了褚老这个目标,它仍在长安城中游荡,寻找下一个完美的猎物。而他们的计策,只能用一次。
“必须尽快找到它……在它找到下一个目标之前。”李淳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屈的坚定。
就在李淳和坠儿苦于下一步行动时,转机悄然降临。是夜,玄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他一下山收到京兆府辗转传来的消息,便立刻日夜兼程赶来。
“好诡异的妖气,精纯而贪婪,却又飘忽不定,似与众生心念相连。”玄明听完李淳叙述,剑眉紧锁,“此獠恐非寻常妖物,其根脚或许与人心妄念有关。《山海经》所载,或许只是其形,而非其质。”
他仔细检查了那几根羽毛,又以道法感应其上残留的气息,良久,沉声道:“此物非实体之羽,乃心念与灵机交织所化!鵸鵌窃取精魄,恐非仅仅为了吞噬力量,更是在收集一种极致的‘意念’,用以编织它的‘无形之器’!此器若成,确能扭曲感知,因为它本身就是由无数扭曲的极致执念所构成!”
玄明的到来带来了破局的希望。他带来了一面清虚观的宝物——“照心鉴”,虽不能直接攻击,却能映照出一定范围内心念异常波动之处,或许能捕捉到鵸鵌寻找目标时那贪婪的窥探之心。
然而,还未等他们主动搜寻,第五起案件又发生了。失踪的是西市一位名叫公孙三娘的绣娘。她并非最有名,但最近闭关,据其弟子哭诉,三娘正在绣制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欲以针线再现《千里江山图》的神韵,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案发现场同样干净,只留下一根羽毛。但这一次,玄明手中的“照心鉴”在工坊内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未能完全消散的心念轨迹——指向城东南方向!
“它这次得手匆忙,或许未能完全敛去痕迹!”玄明眼中精光一闪,“追!”
三人循着那丝微妙的感应,一路追至东南隅的乐游原。此地地势稍高,可俯瞰小半个长安,却人烟相对稀少,多是一些达官贵人的别院和废弃的祠庙。
感应最终消失在原上一座荒废已久的“霓裳阁”前。此处据说是前朝一位宠妃模仿月宫所建的歌舞台榭,如今早已荒芜,断壁残垣间野草萋萋。
“气息在此最为浓郁,且……内部有心念极力汇聚的波动!”玄明压低声音,“它恐怕正在里面炼制那‘无形之器’!”
阁内深处,隐隐有绚烂的光芒流转,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极致情绪(狂喜、专注、绝望、不甘)混合在一起的嗡嗡低鸣从中传出,惑人心神。
“不能让它功成!”李淳斩钉截铁。
玄明点头,迅速布下简单的隔绝阵法,防止波动外泄或妖物逃窜。随即,三人深吸一口气,毅然闯入!
霓裳阁主殿内,景象光怪陆离,远超想象。并无实体妖物的形象,只见一团极其绚烂、不断变幻形态的光晕悬浮于空中,光晕中心,隐约可见几件虚幻的器物影子正在缓缓融合——正是那些失窃的玉山子、绣品、琵琶、微雕的精华所在!公孙三娘那幅未完成的《千里江山》绣卷精华也正被强行抽取融入!
那光晕——鵸鵌的本体——察觉到闯入者,发出一阵尖锐又充满蔑视的意念波动:“愚昧凡夫,竟敢打扰‘真幻之器’的诞生!”
无数绚烂的光刺如同孔雀开屏,又如同世间最精致的暗器,带着惑乱心神的力量,射向三人!每一道光刺都似乎能映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执念。
“守神!”玄明暴喝,桃木剑荡起清濛濛的光弧,将射向他和李淳的光刺扫开,但那些光刺竟能侵蚀道力,让他手臂发麻。
坠儿吓得尖叫闭眼,但她怀中琉璃盒内的羽毛突然发烫,竟自发形成一层微弱的彩光屏障,堪堪挡住了射向她的少数光刺——同源之力短暂相斥!
李淳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幻象丛生,仿佛看到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景象,但他猛一咬舌,剧痛让他清醒,手中那串佛珠再次发出微光,护住心神,他奋力将腰间官印掷出——官印蕴含朝廷法度正气,对那虚幻之力竟有几分克制,打得光晕一阵荡漾。
“区区蝼蚁!”鵸鵌怒意更盛,光晕中心那即将成型的“无形之器”猛地爆发出更强的吸力,竟开始直接抽取三人的精神意念!
玄明感到自身法力乃至记忆都开始波动,仿佛要被抽离。他猛地将“照心鉴”对准那光晕中心——“照心鉴,返本还源,破妄显真!”
镜光照射下,那绚烂光晕猛地一滞,隐约显出一只模糊的、拖着长长绚丽尾羽的禽鸟轮廓!而其核心处,那“无形之器”的形态也一阵扭曲,显现出它由无数痛苦扭曲的工匠面孔挣扎组成的可怕本质!
就是现在!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玄明不惜代价,再次催动精血,施展金光神咒!这一次,金光并非护体,而是化作一道纯正浩然的金色箭矢,顺着镜光指引,直刺鵸鵌显出的本源核心!
与此同时,李淳福至心灵,大声诵念《孟子》篇章:“……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儒家浩然正气,克邪扶正,字句铿锵,如同无形枷锁,缠绕向那妖物!
坠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想起珠娘给的、一直舍不得用的那瓶“凝月露”,猛地拔开塞子,将其泼向那不断抽取精魄的“无形之器”!月华精粹与那混乱极致的执念之力猛烈冲突,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在三重截然不同却皆能克邪的力量合力攻击下——
“唳——!”
一声凄厉无比、非人非鸟的尖啸响彻废墟!
鵸鵌的光晕本体剧烈扭曲,核心处那即将成型的“无形之器”轰然崩碎!化作无数混乱的光点和凄厉的惨嚎声(那是被窃取精魄的残响)!
绚烂的光晕瞬间黯淡、收缩,最终化作一只体型不大、羽毛黯淡、惊慌失措的彩色雉鸟,哀鸣一声,周身空间一阵波动,竟是要施展最后的力量遁走!
“休想!”玄明强忍虚弱,掷出桃木剑,剑身雷光一闪,精准地钉住了那雉鸟的尾羽!
鵸鵌惨叫一声,拼命挣扎,竟断尾求生,化作一道极细的彩光,瞬间穿透废墟顶部的破洞,消失在天际。只留下几根破碎的彩色羽毛和一片狼藉。
它虽未伏诛,但本体受创极重,那凝聚心血的“无形之器”更是被彻底摧毁,没有数百年难以恢复。
霓裳阁内恢复死寂。三人瘫坐在地,相顾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疲惫。
此时,远在西域于阗故地,深入“众神遗落之墟”的绯云,正站在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刀劈开的断崖前。断崖上残留着古老壁画,描绘着并非人间景象的日月星辰以及一些人身蛇尾或背生光翼的奇异存在。
她怀中那枚母亲珠娘所赠的月光石耳坠(与步摇是一对),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甚至微微震颤起来!同时,她体内平静不久的妖力也莫名躁动,并非失控,而是一种遥远的、尖锐的共鸣感,带着警示的意味。
“这是……”绯云蹙眉,捂住心口,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长安……出事了?是玄明?还是……”
她尝试凝神感应,但那共鸣太过短暂模糊,无法定位。母亲给的耳坠除了发烫,并无更多信息。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攫住了她。她原本在此地探查,已有些眉目,似乎找到了母亲当年离开中原后在此停留的一些痕迹,甚至发现了一处疑似《山海关异志》最初来源的古老洞府遗迹,其中散落的残破泥板上的符号,与那邪书上的颇有相似之处。
但此刻,长安那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打断了她。
她闭上眼,银色的妖力缓缓铺开,试图捕捉更多线索。断崖上的古老壁画在月光下似乎活了过来,那些星辰轨迹隐约与中原的某种气运相连。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母亲让她来此,或许并非仅仅为了躲避或探寻身世,更可能是因为此地与中原气运、与那些试图扰乱气运的邪术之间,存在着某种古老而隐秘的联系。《山海关异志》的力量源头,或许就根植于此种联系之上。
而刚才的悸动,很像那种联系被剧烈触动、甚至试图扭曲时产生的波动!
“鵸鵌……《山海经》……窃魂……无形之器……”她喃喃自语,结合之前李淳信中的描述和此地的发现,一个更深的阴谋轮廓在她脑中渐渐清晰。鵸鵌这等上古异兽的现世,或许并非偶然,它与柳知言得到的《山海关异志》残卷,可能都指向同一个源头——某个试图通过扰乱长安气运、扭曲人心认知来实现某种目的的古老势力或存在。
西域是源,长安是流。
她必须立刻回去!不仅是为了相助玄明李淳,更是要查明这背后的关联。母亲让她来此,或许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
绯云不再犹豫,最后看了一眼那神秘的断崖壁画,身影化作一道绯色流光,毫不犹豫地朝着东方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黄沙在她身后漫天卷起,仿佛也预感到了,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