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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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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儿姑娘出马,一个顶俩。这话真不是吹的。
小丫头揣着李淳给的路费和自己的私房钱(主要是从柳知言那不义之财里“合理”扣除的辛苦费),换上最伶俐的布衣丫鬟打扮,往平康坊那些老茶馆、老剃头铺子、老杂货店门口一蹲,捧把瓜子,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不出三天,就把“月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打听得七七八八,还附赠了不少平康坊历年八卦汇编。
“打听明白了!”坠儿冲回玄明租下的小院,灌了一大口水,眼睛亮得吓人,“月姬姐姐,哦不,可能是绯云姐姐你娘,她可不是一般妖!”
绯云和玄明立刻竖起耳朵。
“月姬姐姐当年那是红透半边天,追她的人从平康坊排到明德门!但她眼光高,就爱跟文人书生吟诗作对,据说还资助过好几个穷书生赶考呢!”坠儿说得眉飞色舞,“后来嘛,大概是腻了,或者怕露馅?反正大概三十年前,她突然就说要‘从良嫁人’,把当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一间叫‘揽月楼’的歌舞坊,几乎白菜价转给了她一个好姐妹,然后就消失啦!”
“消失?”绯云蹙眉。
“对啊!人间蒸发!”坠儿一拍大腿,“但神奇的是!过了大概……十年?平康坊又冒出来一位超级红的舞姬,叫‘星奴’,开的歌舞坊叫‘摘星阁’,那舞姿那做派,老人们都说,跟当年的月姬像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长得不太一样,更年轻水灵了!”
玄明&绯云:“……” 好家伙,换张脸接着浪?这操作很妖界。
“然后呢?”绯云嘴角微抽。
“然后?”坠儿摊手,“星奴姐姐红了大概又十年,又说要‘觅得良人,归隐田园’,把‘摘星阁’转给了另一个好姐妹,又没影儿了!”
玄明沉吟:“如此算来,距她上一次消失,又过去近十年了……” 他看向绯云,眼神微妙,“绯云姑娘,令堂她……似乎很擅长每隔十年就‘重新开始’?”
绯云扶额,感觉有点头疼。她想象中的母亲,或许是深情隐忍的,或许是悲愤离世的,但万万没想到,真相如此……清奇?这哪是悲伤妖母,这分明是人间潇洒客啊!隔十年就甩卖产业、换脸重生、快意红尘?这日子过得比她还滋润!
“那……现在平康坊可还有类似‘月姬’‘星奴’这般人物?”绯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有啊!”坠儿猛地点头,小脸兴奋得发红,“现在最火的歌舞坊是‘藏珠苑’,老板娘叫‘珠娘’,大概2十有八九前来的,没人知道她底细,但就是又美又有钱又会做生意!藏珠苑现在可是平康坊的头块牌子!而且……”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打听到,珠娘也特别偏爱有才气的书生,而且……她好像也特别喜欢月光石的首饰!”
绯云和玄明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咯噔一下。
时间对得上!爱好对得上!连审美偏好都一脉相承!
这位珠娘,十有八九就是她那“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不断刷新人生的亲娘!
“走!去藏珠苑!”绯云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想立刻冲上去揪着对方领子问“你你你你要跳舞吗?不对,你还记得有个闺女吗?”
藏珠苑果然气派。雕梁画栋,丝竹声声,宾客如云,一派纸醉金迷。
绯云再次扮作献艺的舞姬,轻易混了进去。玄明则扮作寻常富家公子,在楼下雅座观察。坠儿?坠儿发挥特长,不知怎么混成了后厨帮忙洗果子的临时小丫鬟,正借着送果盘的功夫满场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绯云在一众舞姬中依旧鹤立鸡群,一登场便吸引了所有目光。她刻意跳了一曲带着西域风情的舞蹈,姿态曼妙,眼神却清冷,与周遭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反而更添神秘诱惑。
果然,一曲终了,便有管事嬷嬷过来,笑容满面:“这位姑娘舞姿非凡,我家老板娘有请,想单独一见。”
来了!绯云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跟着嬷嬷上了三楼一间极为雅致奢华的花厅。
花厅内,熏香袅袅。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裙、云鬓斜簪一支月光石步摇的女子正背对着她,欣赏着窗外夜景。身段窈窕,气质雍容,光看背影,便知绝非寻常女子。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绯云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艳光四射的脸庞。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慵懒与妩媚,偏偏又不显得风尘,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她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打量着绯云,目光锐利却又不会让人不适。
像!太像了!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舞者独有的风韵和……妖物特有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气场!
珠娘(暂且这么称呼)看到绯云的脸时,眼中也极快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笑道:“姑娘舞跳得极好,不知如何称呼?可愿长留我藏珠苑?价钱好商量。”
声音也是酥媚入骨,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绯云定定地看着她,心脏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妖力在丹田内躁动。她几乎能百分百确定,这就是她的母亲!那个日记里深情又绝望的女子,那个现实中潇洒换马甲、快意人生的……大妖!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故意用一种清冷的语调回答:“奴家云娘,路过长安,卖艺不卖身,更不签长契。多谢老板娘厚爱。”
她紧紧盯着珠娘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珠娘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遗憾,但并未强求:“既如此,便不强求了。云娘姑娘若改变主意,随时可来寻我。”她语气依旧从容,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一副送客的架势。
竟然……毫无反应?!
绯云愣住了。这不对!血脉感应如此强烈,她都能确定对方身份,对方怎么可能对她毫无感觉?除非……她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个女儿,甚至……根本忘了?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涌上心头。绯云咬了咬唇,忽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板娘可曾去过万年县?可还记得……桃溪畔?”
珠娘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再次仔细地看向绯云,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和……疑惑?她放下茶杯,微微蹙眉:“姑娘此话何意?万年县?桃溪?倒是有些耳熟,似乎是……许多年前游历过的地方?怎么,姑娘是万年县人?”
她语气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忆和茫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努力回想一段久远的、无关紧要的旅行经历。
绯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一片。
她忘了。
她真的忘了。
或许不是遗忘,而是……根本不曾真正放在心上。那段情,那个人,那个孩子,于她漫长的妖生而言,不过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就像换一件衣服,换一个名字,换一种生活一样简单。她抹去胡郎的记忆,或许……也顺手模糊了自己的记忆?
真是……潇洒得令人心寒。
绯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自己一路追寻,内心挣扎痛苦,原来在对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冷疏离:“没什么,随口一问。打扰老板娘了,告辞。”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珠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但很快又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慵懒之中。她轻轻呷了口茶,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现在的年轻人,脾气都这么急么……”
绯云冷着脸下楼,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想上前搭讪的客人都望而却步。
玄明和坠儿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是她吗?”坠儿急吼吼地问。
“是她。”绯云声音冰冷。
“那……相认了?”玄明小心地问。
“认什么?”绯云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人家贵人多忘事,早不记得桃溪畔、万年县,还有我这个便宜女儿了。”
“啊?!”坠儿张大了嘴,“不能吧?亲闺女站跟前都认不出?”
“不是认不出,是不想认,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绯云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失望,“算了,本就没什么期待。她过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就在这时,一个藏珠苑的丫鬟快步走来,对着绯云福了一礼:“云娘姑娘,我们老板娘说,与您投缘,虽不能长留,但想请您明日过府一叙,品茗闲谈,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丫鬟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坠儿,“老板娘还说,若姑娘身边这位伶俐的小妹妹得空,也可一同前来,她最爱听些市井趣闻。”
嗯?还请了坠儿?
绯云、玄明、坠儿三人面面相觑。
这又是什么操作?不认女儿,却对女儿身边的丫鬟感兴趣?
“鸿门宴?”坠儿眨巴着眼。
“去看看。”绯云冷笑,“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次日,绯云带着坠儿,准时赴约。玄明不放心,暗中在藏珠苑外接应。
珠娘的花厅依旧奢华,茶点精致异常。她今日换了一身更家常的绯色长裙,少了几分商场上的精明,多了几分慵懒风情。她绝口不提昨日绯云的试探,只是热情地招呼她们用茶点,然后……主要拉着坠儿聊天!
“小丫头多大啦?家里做什么的?怎么来的长安?这长安西市哪家点心最好吃?最近可有什么新鲜趣事?听说万年县出了桩奇案?快跟我说说!”珠娘眼睛发亮,拉着坠儿的手,问东问西,对市井八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反倒把正主绯云晾在了一边,偶尔问一句,也是“云娘姑娘喝茶”“这点心可合口味”之类的客套话。
绯云:“……”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看我娘和我的丫鬟(名义上的)聊得热火朝天?
坠儿倒是放得开,小嘴叭叭的,从万年县的窥梦妖案讲到李淳的糗事,再讲到长安哪家胭脂铺子性价比高,甚至还暗戳戳打听了一下藏珠苑的运营成本和利润空间,把珠娘逗得前仰后合。
“哎哟!你这小丫头可真对我脾气!”珠娘笑得花枝乱颤,拍着坠儿的手,“比我苑里那些只会弹琴唱曲的木头美人有趣多了!要不你别跟着你家姑娘了,留下来给我帮忙吧?我让你当个小管事!”
坠儿嘿嘿一笑:“多谢老板娘抬爱,不过我跟着我家李大人和绯……云娘姐姐挺好的,破案子有意思!”
珠娘也不强求,只是看着坠儿,眼神颇为遗憾:“真是个好苗子,机灵,接地气,是块做生意的好料!比某些整天冷着脸、心思重的好相处多了。”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旁边气压越来越低的绯云。
绯云端着茶杯的手指捏得发白。很好,不仅不认女儿,还嫌弃女儿性子冷、心思重?!
这场诡异的“品茗会”最终在珠娘和坠儿相谈甚欢、绯云全程充当背景板的情况下结束了。临走时,珠娘还塞给坠儿一大包好吃的点心和一个装着金豆子的小荷包,说是“见面礼”,对绯云,则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说了句“姑娘慢走”。
回去的路上,坠儿抱着一堆东西,有点懵:“绯云姐姐,你娘她……好像人还挺好的?就是……眼神好像不太好?”她居然没认出亲闺女!
绯云面无表情:“她不是眼神不好,她是心大。几百年修为,大概全点在了赚钱和享受生活上。”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这位亲娘,就是个极度自我、及时行乐的主儿。什么情啊爱啊女儿啊,估计都没她自个儿舒坦重要。修行?估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主打一个随缘。
就在绯云琢磨着是继续跟这个“心大”的娘较劲,还是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离开长安时,一桩新案子,主动找上了门——确切地说,是砸在了藏珠苑头上。
一夜之间,藏珠苑库房里一批价值连城、准备用于即将到来的“花魁大赛”点缀头面的珠宝首饰不翼而飞!库房门锁完好,守卫也没发现任何异常,那些珠宝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珠娘这次终于笑不出来了,损失惨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花魁大赛在即,没有足够的首饰撑场面,藏珠苑的头牌们就要被对家“百花楼”比下去了!这关乎生意和面子!
报官?官府来了人,查了一圈,毫无头绪,只能列为悬案。
珠娘急得嘴角起泡,苑里上下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绯云这里,她本来不想管。但坠儿在一旁嘀咕:“哎呀,那么多漂亮首饰丢了多可惜啊!而且藏珠苑要是倒了,珠娘老板娘得多伤心啊,她昨天还请我吃点心了呢!”
玄明也道:“此事透着蹊跷。门锁完好,非人力所能及,恐怕……又非寻常之事。”
绯云捏了捏眉心。不管?难道真看着那个“心大”的娘吃亏?虽然对方可能不在乎这个闺女,但她……到底狠不下这个心。而且,万一真是妖物作祟,波及开来,也是麻烦。
“走吧。”她冷着脸站起身,“去藏珠苑看看。”
再次来到藏珠苑,气氛截然不同。珠娘愁容满面,看到绯云和坠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主要是抓住坠儿。
“好坠儿,你快帮我想想,这可怎么办啊!”她拉着坠儿的手诉苦,“肯定是百花楼那些贱人搞的鬼!她们嫉妒我的首饰比她们好!”
坠儿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她的手:“老板娘别急,我们先去看看现场!说不定有线索呢!”
库房里,果然如官府所言,毫无破绽。没有脚印,没有撬锁痕迹,没有妖气残留(至少绯云没感觉到),干净得诡异。
“这就奇了怪了……”坠儿摸着下巴,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难不成首饰自己长腿跑了?”
一直沉默的绯云,忽然走到角落一个空置的珠宝盒旁,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盒子底部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粉末,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月华清冷和一丝腥檀的气息,钻入鼻腔。
这味道……和当初在万年县,窥梦妖留下的那种亮晶晶粉末,有八九分相似!但更加纯净,更加……古老?
她猛地抬头,看向珠娘:“这批失窃的珠宝里,可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比如……年代特别久远的?或者材质并非寻常金银玉石?”
珠娘愣了一下,努力回想:“特别久远的……好像有一支……对!有一支前朝妃子用过的‘月光石并蒂莲步摇’,是这批首饰里最值钱的!据说那月光石能吸收月华,夜晚会自行发光……”
月光石!并蒂莲!
绯云脑中瞬间闪过乱葬岗衣冠冢里那件绣着并蒂莲的旧衣!还有母亲日记里的记载!
她脸色骤变:“那步摇现在何处?!”
“就、就放在这个盒子里啊!”珠娘指着绯云刚才检查的那个空盒子,也意识到不对劲,“难道……贼是冲着那支步摇来的?”
“恐怕不是贼。”绯云站起身,眼神锐利,“是妖物。一种……极其擅长隐匿、并能借助月光和特定媒介移动的妖物!”而且,很可能与母亲,甚至与她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珠娘闻言,脸色也白了:“妖、妖物?怎么会……”她下意识地看向绯云,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精明和慵懒之外的、真正的惊疑不定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心虚?
绯云没注意到她娘那点心虚,她正全神贯注地思考。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妖物是冲着那支蕴含月华之力的古老步摇而来,那么它的目的绝不仅仅是盗窃。如此纯净古老的月华之力,对某些妖物而言,是大补之物,甚至……可能用于某种仪式或修炼!
必须尽快找到它!
“老板娘,立刻查一下,最近长安城,尤其是平康坊附近,可还有其他类似的、丢失古物或者出现异常现象的案子?特别是与月光、玉石有关的!”绯云快速下令,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珠娘被她这气势镇住,下意识地点头:“好、好,我马上让人去查!”她看向绯云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坠儿在一旁兴奋地搓手:“又来案子了!这次还是大案!绯云姐姐,我们怎么干?”
玄明也走了进来,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神色凝重:“若有需要,贫道即刻准备符箓法器。”
绯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新升起的月亮,深吸一口气:“等消息。然后……守株待兔。既然那妖物喜欢月光和古物,那我们,就给它准备一份它无法拒绝的‘大礼’!”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虽然她不想认)动她娘(的财产)!顺便……也许能挖出更多关于母亲和自己身世的秘密。
珠娘看着瞬间进入状态、指挥若定的女儿,再看看摩拳擦掌的小丫鬟和一脸正气的道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唉……我就想安安静静赚点钱,享受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这倒霉孩子,一来就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