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不暇》蕉太太

3、地狱

　　林寂屏住呼吸，全身肌肉都僵硬了。
　　门外，没人敲门，也没有说话，只停顿了那么两三秒，像在确认里面是否有人。
　　然后脚步声走远，不疾不徐，进到另一间房。
　　直到彻底没了动静，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下楼。

　　客厅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在打电话。
　　是爸爸，林伟业。
　　他结束通话，转过身，目光扫过顾倩，又落在林寂身上。
　　“爸爸。”林寂低声叫道，垂下了眼睫。
　　“嗯。”林伟业应了一声，走向酒柜，“贺医生那边怎么样？”
　　这话是问顾倩的。
　　“知微很专业，聊得挺好。”顾倩语气平稳，“小寂在她那儿也放松些。”
　　“放松？”林伟业呷了一口酒，“林家不需要只懂得放松享乐的人。规矩不能废，该有的样子必须有。心理医生可以看，但别把那些矫情的毛病带回家。”
　　只是矫情吗？这半年来她不停地吃药、看病……原来在他眼里只是矫情。
　　顾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但很快遮掩过去，“我有分寸。”
　　“哒、哒——”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却让人战栗的压迫感。林寂瞬间僵住，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林琛。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微湿，目光先落在林伟业和顾倩身上，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爸，顾姨。”然后他转向林寂，那目光像条黏腻冰冷的蛇，缓缓爬过她的全身。
　　“妹妹也在。”他语调平平，“在贺医生家玩得开心吗？”
　　林寂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好。”
　　林伟业似乎对子女间这种诡异的氛围习以为常，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他看了眼腕表：“开饭吧。”

　　晚餐在一种令人食不下咽的沉默中进行，每个人都被规训在自己的位置上，咀嚼无声。
　　林琛就坐在林寂对面。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混着玩味与审视的目光，如针一样扎在身上。
　　饭后，林伟业进了书房，顾倩被一个电话叫走，偌大的饭厅，瞬间只剩下林寂和林琛。

　　空气仿佛凝固。
　　林寂立刻起身，她只想躲回房间。
　　“站住！”林琛的声音不高。
　　林寂却被这两个简短的字钉在原地。
　　“妹妹可真是长本事了。”林琛慢条斯理地走到她面前，像猛兽在打量自己无处可逃的猎物。
　　“在学校跳楼，在家里割腕。”他伸出手，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她腕上刻意用宽表带遮掩的疤痕。“林寂，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死？”
　　林寂猛地一颤，手像过电般后缩，却被林琛更快地攥住手腕，力道大的惊人，似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放手……”
　　“放手？”林琛嗤笑一声，另一只手强硬地掀开她的表带，“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嗯？你就是用这种方式，让外人看笑话的？”
　　他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平静。
　　“我……我只是……”她的窘迫在他的审视下无处遁形。
　　“只是什么？”林琛逼问，“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还是觉得，死了就能摆脱这里？”
　　“怎么？吓到了？”林琛松开她，指尖拂过她耳边碎片，“别忘了你是谁，也别忘了，你那个婊子妈是怎么匍匐在我爸身上才生下你的。你这条命，从一开始就不干净。”
　　他撒开她，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转身上楼。
　　直到楼上“咔哒”一声，林寂才仿佛活过来般大口喘气，刚刚吃下的东西在胃里翻滚，上楼、回房、反锁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又在濒死时骤然松开。
　　城市万家灯火，璀璨、繁华，那是不属于她的世界。这座自她出生就生活的宅邸，也没给过她该有的温度。

　　林琛说得也没错，她是那段婚外情的产物，她生来就脏。
　　在外人看来，顾倩无疑是个十足的人生赢家。她确实聪明，从小县城一路考进梧大，毕业后直接入职林氏尚莱，目标明确，野心勃勃。
　　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已够圆满，但普通人的圆满不足以满足她。
　　她不仅聪明，还足够漂亮。关于她入职第一年就与集团董事长传出绯闻的消息，真真假假，无人能彻底证实。但事实是，她短短一年就从尚莱调到林氏总部，成了离权利更近的人。
　　入职第三年，她怀孕了。
　　这一次，她不再隐藏。她拿着最有力的筹码，逼宫了。
　　林伟业的前妻陆筝——林琛的生母，茂百集团董事长的独女。当年在梧市称得上顶级白富美，但陆筝绝非徒有虚名的富家女，她有能力，有魄力，婚后逐步接手茂百，林氏的版图也是那几年借着茂百的资源和陆家的人脉极速扩张。
　　然而，一切都在陆筝怀上林琛后悄然改变。她渐渐退居幕后，茂百是陆家的茂百，却是姓林的说了算。
　　顾倩肚子里的孩子，成了压垮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林伟业跟陆筝强势离婚，几乎是在舆论还未完全发酵之时，就将顾倩娶进门。
　　这件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不小，再加上八卦杂志社添油加醋，一则豪门贵女比不上小镇姑娘的报道在众人口中疯传。
　　巨大的打击和屈辱之下，她在离婚后不久，一次酒驾中，车辆失控冲下跨江大桥，车毁人亡。
　　那年林琛五岁。
　　官方结论是意外，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这场悲剧与林伟业和顾倩联系在起来，一些阴谋论的说法甚嚣尘上。
　　林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无数非议和诅咒中出生了。她从一落地，就背负上“小三女儿”、“杀人凶手”的恶名。
　　林琛恨她。在他看来，是林寂和顾倩夺走了他本该完整的家庭和母亲，她就是一切恶源。
　　而林伟业，他对这个女儿的感情极为复杂。与顾倩爱得死去活来时，她是他们爱的结晶，可爱意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到那日，林寂成了他不忠的证明，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那段背信弃义、不算光彩的过往。他可以提供给她最优渥的物质生活，却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真情。
　　顾倩呢？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身份，却似乎并未得到尊重和幸福。
　　顾倩的人生只剩下“林太太”这一个角色，她将所有的压力和焦虑，都转化成对林寂病态的控制和极高的要求。她逼着林寂优秀、完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上位的价值。
　　林寂就在这样的漩涡中长大。她试图讨好所有人，却永远得不到回应。她活得小心翼翼，可她的活着就是“原罪”。
　　自杀——是她绝望之下唯一能想到的、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掌控权。
　　“林氏千金自杀未遂”的词条亦如十七年前陆筝酒驾身亡时一样传开。只有一点不同于那年——如今的媒介更多、传播更广。
　　林寂的身世又被重新拿出来审视，论坛讨论的重点也从一开始的玩笑，发酵成罪有应得的报应。

　　“我这条命，从一开始就不干净。”
　　她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走廊寂静无声，这本该是安全的信号，但林寂的心跳却越跳越快，一种源自血脉相通的本能在预警。
　　她听到了。
　　极其轻微的，如夜行鬼魅般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林寂猛地捂住嘴，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
　　他来了。
　　他总是在她最不设防，或者说，在她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像幽灵一样出现。

　　门把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发现门被反锁，那转动也停住了。
　　门外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几秒钟后，一声极轻的、近乎嘲弄的轻笑响起。然后脚步声再次回荡，似乎是要离开。
　　林寂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她太了解他了，这绝不是结束。
　　果然，几分钟后，一串轻微的、金属碰撞的细响从门外传来。
　　是钥匙！他拿了备用钥匙！
　　恐惧瞬间攫住她。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徒劳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抵住门。
　　“咔哒。”
　　门锁被轻易打开，推开一条缝。当遇到她身体的阻力时，门外顿了一瞬，也仅此一瞬，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门推开！
　　林寂被撞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板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微弱的细光，面目模糊。他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落锁的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房间。
　　“躲我？”林琛开口，声音慵懒，像刚从梦中转醒，却显得更加危险。
　　林寂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直到脊背撞到冰冷的床沿，退无可退。
　　他蹲下身，近乎与她平视。
　　距离被拉近，林琛身上刚沐浴过的湿润气息混着某种冷冽的须后水味，瞬间侵袭她的感官。
　　他伸出手，林寂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一颤。
　　“怕什么？”
　　他的指尖，带着一股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拂开她颊边散乱的发丝，别在她耳后，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冰凉敏感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