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不暇》蕉太太

2、林宅

　　二零零九年夏。
　　“晚些妈妈来接你。”顾倩降下车窗，交待一句。
　　林寂其实想告诉她不用来，刚开口，车窗已经关上，顾倩那辆粉色迈凯伦也很快没了踪影。
　　“算了。”她按下门铃，那边很快有了回应。
　　“来了。”
　　林寂隐约听到一道清朗的男声。
　　“咔哒”一声，开门的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生。
　　“是林寂吧？”男生率先开口，“我妈出门买菜去了，先进来吧。”
　　林寂点点头跟他进来，进门后却定在原地。
　　“怎么了？”男生又从客厅拐回来，看着门边的林寂，问道。
　　“鞋子。”她低头盯着自己脚上的平底鞋。
　　“噢！不好意思哈，忘记给你拿鞋了。”男生拉开手旁柜子，递上一双新拖鞋，“其实你直接进来也没关系，我也经常忘记换鞋。”
　　“谢谢。”

　　换好鞋，她跟着男生进到客厅。客厅布置得很简洁，暖灰色的墙面打底，一面墙上挂了几幅抽象画，另一面墙做成了内置书架，里面大部分是心理学、神经科学、哲学，但也穿插着一些小说、诗集。
　　“随便坐，要喝点什么？”男生问道，一边走向开放式厨房。
　　“不用了，谢谢。”林寂看了眼米色布艺沙发，指腹不自觉地绞紧裤缝。
　　“我妈走前都跟我交代过了，你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说。”男生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倒进玻璃杯。
　　“怎么不坐？”他转身时顺手关上冰箱。女孩依旧站着，他指着沙发道：“坐那儿就行。”
　　“好。”林寂在沙发一侧坐下，手指扣进沙发垫又很快放回膝上。
　　“我叫江柘，贺医生是我妈妈。”江柘将手里的果汁递给她，不忘补上一句自我介绍。
　　“林寂。”虽然对方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但在顾倩的教育体系里，不接话的行为很不礼貌，林寂还是回他一句。
　　江柘注意到她手里的牛皮纸袋，随口一问：“这个是什么？”
　　“妈妈让我给贺阿姨带的饼干。”她说完又觉得这么说很没诚意，补充道：“她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什么啊？”贺知微拎着从菜市场厮杀一上午的战绩进门。
　　“饼干。”林寂将牛皮袋放在茶几上。
　　“饼干啊！那阿姨可要好好尝尝。”贺知微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咧嘴笑道：“瞧阿姨，忘洗手了。”
　　江柘也要伸手拿，贺知微却拍开他的手，“我怎么说的？忘记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还不去洗？”
　　江柘朝贺知微撇嘴做了一个鬼脸。
　　“臭小子。”
　　贺知微作势抬手，江柘闪身一躲，灰溜溜地跑进卫生间。
　　林寂觉得这对母子有意思极了，与其说是有意思，不如说是更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自己一家只是在搭伙过日子。

　　“小寂想吃什么？”贺知微朝购物袋勾了勾下巴，“阿姨买了好多菜。”
　　“都可以。”
　　“都可以嘛。”贺知微点头重复一遍，“那小寂这些天胃口好些了？”
　　“算……是吧。”
　　“好！那阿姨就奖励小寂一道——”贺知微抿了抿唇，故作玄虚道：“拔丝地瓜！”
　　江柘恰好从卫生间出来，甩了甩水，竖起大拇指道：“那你可真是有口福了，我妈妈做的拔丝地瓜可是一绝。”
　　“那、那很好。”她试着扯出一个笑。

　　贺知微手艺很好，就连家常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
　　午饭时，她时不时给林寂夹菜，语气温柔地询问一些日常，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触及敏感地带的话题。
　　江柘则在一旁插科打诨，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抱怨食堂难吃的土豆炖肉。
　　林寂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不知不觉中碗里的饭已经下去小半，这对她来说已是难得的进步。

　　饭后，贺知微要整理一些资料，她看向江柘：“儿子，带小寂去书房看看书，阳台的花最近也开得不错。”
　　江柘会意，歪头对林寂道：“走吧，小寂同学。”

　　林寂跟他去到二楼书房。这里比客厅满当，书更多，桌上还散落一些乐高零件和半成品的模型。
　　江柘把模型推到一边，抽出一本诗集，“这个作者你喜欢吗？我妈说他的诗集有些致郁，但我觉得他是在深处寻光。”
　　林寂看了一眼封面，轻轻点头。
　　“其实，”江柘靠坐在书桌边，语气随意却认真，“我妈让我多陪你说说话，怕你闷着。但我觉得，你要是想安静待着，也行。或者，你想做点别的？打游戏？拼乐高？又或者就晒晒太阳发发呆？”
　　他笑了，像盛夏透过叶缝投下的阳光，不灼人，却也足够温暖。“我话可能有点多，你随时叫停。”

　　林寂看着他。她见过太多人，也有太多人评价她——“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矫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或不解，或好奇，或刻意地小心对待……江柘好像有些不一样，他的关切直接，却又奇异地不让她感到被冒犯。
　　他好像只是……很自然地在她面前摊开了一个充满生气的、选项众多的世界，然后对她说：你来选，怎么样都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阳台上摇曳的不知名小花上，声音很轻：“晒太阳……就很好。”
　　于是那个下午，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阳台。

　　下午四点，一声门铃打破平静，她该回去了。
　　“倩倩！”贺知微侧身请她进门，“来这么早啊，快进来坐会儿。”
　　“不了知微，她爸爸今晚回来，我现在得带小寂回去。”顾倩站在门口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惯有的体面与疏离，“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呀！”贺知微说罢又压了压声音，“你也是，不是我唬你，小寂现在情况真的不是很乐观。养孩子不是解题，孩子有她自己的节奏，不是步骤正确答案就一定对。小寂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得试着去感受她，而不是一味地纠正她。”
　　“我了解。”顾倩简单回应一句，目光越过贺知微，看向正从楼上下来的林寂。
　　“妈妈。”林寂低声叫道。
　　“嗯。”顾倩应了一声，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然后对贺知微点点头，姿态优雅却不容靠近，“那我们走了。江柘，再见。”
　　“阿姨再见。”

　　车门关上，将外面鲜活的气息彻底隔绝。车内瞬间被一股清冷的香氛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划入车道。
　　顾倩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过了好一会儿，才随意提起般开口：“贺阿姨人很热情。”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以前是妈妈不对，妈妈规束你太多，可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一生下来，就已经站在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这注定了你要舍弃普通人所向往的生活。你明白吗？小寂？”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直到听到顾倩那句“爸爸今晚回来”时，她眼中才闪过一瞬惊恐。
　　爸爸回来了，哥哥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车子驶入熟悉的林荫道，西子湾是梧市有名的富人区。
　　顾倩将车停进车库，引擎熄火，车内死寂。
　　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太太、小姐。”
　　顾倩没有立即下车。她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发丝，然后深吸一口气。
　　“走吧。”她将车钥匙交给司机，声音一如往日平静，目光扫过林寂那件简单的T恤和短裤，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先回房间换件衣服，你爸爸不喜欢你穿得这么随便。”
　　“嗯。”她回道。

　　推开沉重的入户门，林寂换上玄关处专属于她的软底拖鞋，目光触及平底鞋旁那双事先备好的男士皮鞋，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一瞬。
　　林寂的目光在那双鞋上停留片刻，又仿佛烫到般飞快移开。
　　起身、回房。她踏上那道弧形楼梯，拖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推开那扇门，熟悉的、带着淡淡香薰剂的空气包裹住她。房间很大，每一件物品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后院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但窗帘通常只拉开一小半。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机械地脱掉T恤、短裤，赤脚走进步入式衣帽间，随手拿出一条裙子套上。
　　衣帽间灯带的光线柔和，却依旧没遮住镜中人过分苍白的脸色。
　　林寂抬手，将随意扎的马尾散开，黑发披落肩头，衬得本就精致的五官趋近一种易碎的完美。梳妆台的抽屉里放着许多未拆封的化妆品，她拣出一支颜色柔和的唇膏，轻轻涂抹，发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做完一切，她又躺回床上。这里足够暗，也足够软，如同躲进母腹般令人心安。
　　不记得躺了多久，直到楼下隐约传出汽车引擎声，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扣进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