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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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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家的娃儿摔疼了,会嚎啕着扑进娘亲怀里,小景轩却不会。他只是默默爬起来,拍拍尘土,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擦伤处,像观察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然后安安静静地继续走。
沈青禾总是心疼地拉过他,想给他吹吹,他却常常轻轻挣开,说:“娘,不疼。”
李景轩自幼聪慧,三岁识千字,五岁能吟诗,街坊四邻都夸沈青禾养了个文曲星,将来必定光宗耀祖。她听着,心里又骄傲又隐隐有些担忧。因为他念那些圣贤书时,眼神是那般专注,以至于幼年玩伴都可有可无,就连她这做娘的......
有时她熬了夜,给他送去一碗糖水蛋,他接过,会说一句“谢谢娘”,然后低头吃完继续看书,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心里酸溜溜的,却又立刻骂自己:轩儿是用功!难道要他丢下书本跟你闲话家常吗?
她的轩儿真的很好,读书刻苦,从不需催促。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人是天生做大事的,还是老成些好。是当娘的没本事,让他生在破落户里看尽冷暖,才养成了这般清冷的性子。
是她对不起他。
所以,她拼了命地干活,白天在酒楼灶膛前熏得眼泪直流,晚上苦练刀工,若是轩儿没睡,便守在一旁钻研菜谱。
她的手,早就不是当年抚琴调香的手了,粗糙得能刮破最次的绸布,而她的头发,也早早地白了。
后来,轩儿要去京城赶考,沈青禾欢喜得几夜没合眼。她取出藏在箱底最后一点碎银子,又问酒楼东家提前支了工钱,给他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行头,自己则穿着带补丁的老旧衣裳,所幸洗得干净,还算体面。
轩儿刻苦读书,生活起居上自是弱了些,她便一路照应,不让他分心。路上,那些官家子弟鲜衣怒马,谈笑风生,她生怕轩儿心里不平衡,还想说些体面话,却反倒被安慰。这一刻,她才发现,景轩看他们的眼神,没有羡慕,没有自卑,是一种打量和审视。
之后他们又与这群高干子弟在酒楼相遇,两方读书人互相拱手行礼,他十分自然的介绍说,她是家中老仆。
那一刻,沈青禾觉得心口像是被针猛地扎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看着儿子,他面色上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她想,轩儿是怕出身寒微被人看轻,影响前程,他是为了大事,为了给沈家申冤,她不能拖累他。
她替他圆了这个谎,心里却自此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再后来,他高中了状元,还被宰相家的小姐青眼相待了。沈青禾真是高兴啊,总算熬到头了,她的轩儿终于出息了!可他却对她说,为了不让谎言被戳穿,为了他的前程,她不能见那位苏小姐,甚至要永远以老仆的身份待在他的身边。
说这话时他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歉意,可话音一落,便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模样,似是笃定她最终会答应。就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他无论要多贵的纸砚字画,无论提出多难的要求,娘都会想尽办法弄好一切。
这次,不过是换个身份而已,他想。
沈青禾那颗破了洞的心终于碎了,她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接下来的几日里,一向勤俭持家的沈青禾破天荒去街上买了身新衣裳,甚至抹了水粉,可满头白发无论怎么打扮,也遮不住。
她独坐室内一动未动,直到晚间李景轩出门回来,才慌忙想起做饭,好在他已经在外用过餐。两人相顾无言,良久,沈青禾才开口:“好久没听你喊娘了。”
李景轩听话的喊了声娘,便以为相安无事了,却没想到对方连夜收拾包袱,竟是准备不告而别!
好在被他及时发现,拦了下来。
沈青禾破天荒的从那张冰山般的脸上看到一丝烦躁、紧张、急促的情绪,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她只是个容颜衰老的丑妇,固执的收拾着那小得可怜的包袱,无论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她一遍遍重复着:“张东家人好心,二话不说给支了三个月的工钱,说是你高中的贺礼,咱哪能白要,还是要还的,娘要回家做工……你定要好好的,别忘了你沈爷爷,别忘了‘知味楼’……”
她说着,心头在滴血,他听着,眼神却飘忽着,像是在计算什么,又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步骤。最后,他又问了一遍能不能别走,沈青禾摇头,他沉默片刻终于答应了,还亲自下了厨房端来一碗汤,说夜深了,让她暖暖身子,哪怕要走,明早再上路吧。
那碗汤热气腾腾的。
看着英俊聪慧的轩儿头回亲手做的汤,沈青禾回乡的决定剧烈动摇。
他递过碗,声音平稳,说:“娘,喝了它吧。”
豆大泪珠就这般淌了下来,沈青禾感动的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的亲骨肉啊,他是知冷知热的,只是性子淡了点,他哪里是块石头,就算是块石头,捂这么多年也热了。先前她想岔了,轩儿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她也该学着隐忍、不添麻烦,大仇得报后,他们母子定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下。
看着年轻人端过来的手,手指修长白皙,而另一双,皮肤黝黑,布满老茧。
顺着沈青禾的目光,莫小丫看向那人的眼睛,一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猛地从她心里炸开!
那双摄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离别的不舍,没有半点愧疚的痛苦,反而随着热汤的递出,变得愈发坚定、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骇得莫小丫血色尽失,久久未能回神。
......
李景轩杀人了,杀了世上对自己最亲的人,甚至亲手弑母后,有条不紊的清理现场,连夜抛尸荒野,甚至将沈青禾的户籍路引等一切能证明身份的文书,连同仅有的几件遗物,在僻静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沈青禾到死也不明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的儿子要狠心到杀人灭口!
令莫小丫遍体生寒的是,通过魔的能力,她看到沈青禾死后,李景轩非但没有去找那卷款潜逃、入赘京城富商王家的生父李茂才复仇,反而借着“母亲早逝、思家情切”的由头,顺理成章地认贼作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王家,不久之后,他又如愿迎娶了宰相千金苏凝月。
自此,李景轩官商两道通吃,一路官拜丞相太傅,晚年更是掌控了沿京所有重要的商业命脉,权倾朝野,富可敌国。
他那自幼抛妻弃子的生父李茂才,还得了个安享晚年的美满结局,只是在王春花死后,晚年娶妻一事上遭受制止,说是要给早逝的母亲守节,却又放任对方豢养外室、花天酒地,李茂才临终前甚至因为过得太快活不想死,一度沉迷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
而付出一切的沈青禾被丢在乱葬岗里,尸身被野狗啃食,连个坟头都没有!
莫小丫浑身恶寒不止,趴在地上不断干呕,直到空空的胃里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方歇,她深深吸了一口寒夜里的冰冷空气,拼尽全力压下身体内残留的强烈痛苦。
“你的任务,便是替沈青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魔道。
答案?还需问吗?
李景轩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比寻常殷实人家的少爷还讲究,需要做的却仅仅是“读书”,仿佛只要捧着书,便是天大的功劳!
他高中状元,终于吸干了沈青禾身上最后一滴血,自然要卸磨杀驴。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头披着人皮的魔鬼!
不!
魔至少还冠冕堂皇的讲句公平,可他呢!
面对李景轩,沈青禾读不懂,莫小丫更是连试图去读的想法都没有,拥有了沈青禾的记忆后,她一时分不清是沈青禾的残念,还是自己的想法,此刻,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弄死你个畜生!
莫小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的情绪很激动,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她不断回想着在魔的能力下看见的未来景象,于是乎,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之中。
借着月色,莫小丫在附近找到了一根还算趁手的粗硬木棍当作拐杖,支撑着身体终于站了起来,她看了眼远处那片辉煌的灯火,一步一步,蹒跚而去。
苍老佝偻的身影,渐渐被凄冷的月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