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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烧毁书妖本体,祖宗显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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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烧书的焦糊味还黏在空气里。周少坤醉得死沉,鼾声扯得震天响。他没看见,那本《山海经》的灰烬并未完全散尽,几片带着残破墨迹的纸屑被夜风卷着,打着旋,贴上了书店斑驳的木窗。
窗内,周少坤梦见自己还在赌桌上,骰子滚得哗哗响,可忽然间,那骰子变成了一颗颗瞪大的、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桌上的银钱都化作了蠕动的黑虫,爬上他的手臂。他怪叫一声,猛地惊醒。
胸口像是压了块冰,冷得他牙关打颤。
一抬头,他魂飞魄散。
床尾,立着一个身影。
不再是那个巴掌大、绿裙墨点的娇俏姑娘。而是一个几乎顶到低矮天花板的、模糊而威严的人形。它由浓稠翻滚的墨色和尚未散尽的纸灰凝聚而成,隐约能辨出旧式官袍的轮廓,宽袖博带,头戴仿佛梁冠的阴影。没有清晰的面目,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但那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沉痛、愤怒、冰冷地凝视着他。
空气中弥漫着极寒,以及一种沉重到让人窒息的、陈年墨锭和腐朽书卷混合的气息。
周少坤想喊,喉咙却像被墨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他想逃,四肢却像被无形的镣铐锁死在床上。
那墨影开口了。声音不再是细碎的蚕食声,而是混合着千百页书卷翻动、火焰噼啪燃烧、以及无数人叹息吟诵的轰鸣,直接碾过他的脑海:
“孽障!”
两个字,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周少坤肝胆俱裂。
“吾乃周文璟!官拜帝师,位列三公!一生清名,两袖清风,所望不过诗书传家,门楣不坠!”
墨影翻腾,仿佛有无数影像在其中闪现——灯火通明的翰林院,幼帝聆听的侧影,御笔亲题的匾额……最终定格在一个埋首苦读的少年背影上。
“汝高祖,天资驽钝,尚知勤能补拙,耗尽心血,终得两榜题名!汝曾祖,屡试不第,仍谨守书斋,教化乡里,不失风骨!”
墨影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链,一节节抽打在周少坤的灵魂上。
“传至汝父,虽困守这方寸书肆,仍知惜字敬墨,与善本相伴,不失周家清雅!何以到了你这孽畜手中……”
墨影骤然逼近,那极寒几乎冻裂周少坤的皮肤。他清晰地“看”到——墨影的核心,正是那本被烧毁的《山海经》残骸,焦黑的纸页如同破碎的心脏般抽搐。
“竟……竟敢焚书!辱没先人!欺诳灵智!断我周氏百年文脉!汝与禽兽何异?!”
那不是质问,是宣判。
周少坤瘫在床上,屎尿齐流,过去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父亲摩挲书页时温柔的眼神,自己偷书换钱时的窃喜,哄骗书妖时的虚伪,点燃火焰时的狰狞……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羞耻感攫住了他。
墨影的“手”——一股凝实的墨流——缓缓抬起,指向他。无数细小的墨点如同最毒的虫豸,就要扑上来,将他啃噬殆尽。
“祖宗……饶命……祖宗饶命啊!”周少坤终于挤出破碎的哀嚎,疯狂磕头,额头撞在床板上砰砰作响。
墨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无尽的沉痛似乎压过了愤怒。
良久,那轰鸣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疲惫与决绝:
“周家……岂能亡于汝手?”
墨流没有吞噬他,而是猛地散开,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墨色符文,如同一场冰冷的暴雨,瞬间灌入周少坤的七窍!
“呃啊啊啊——!”他感到脑袋几乎要炸开,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文字、图像、声音强行涌入——四书五经的章句,策论文章的起承转合,先祖批注的密密麻麻的心得,甚至还有幼帝琅琅的读书声……浩瀚如海,冰冷刺骨。
这不是传授,是刑罚般的灌注。
过程短暂而酷烈。符文消失,墨影变得极其淡薄,几乎透明,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不容亵渎的威严。
“字,认全了吗?”声音轻若耳语,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
周少坤瘫在床上,双眼翻白,身体不住地抽搐,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背诵着《孟子·告子下》的篇章,一字不差。
那虚影最后“看”了一眼这不成器的子孙,又“看”了一眼这布满灰尘、却曾寄托了周家数代期望的书店,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彻底失望的叹息。
最终,它彻底消散了。
连同那最后的墨香,一同散去。
天,快亮了。
周少坤像一滩烂泥躺在污秽里,眼神空洞。脑袋里仿佛有个冰冷的图书馆,塞得满满当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他生疼。
巷子里最早起来的人,经过“知味书屋”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断续的、带着哭腔的读书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却又异常清晰,一个字都不敢错。
那人摇摇头,嘟囔着:“周家这小子,又发什么疯?”快步走开了。
书店里,周少坤还在机械地背诵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不知道这是恩赐还是诅咒,只知道,从今往后,他每一个字都必须认识,每一页书,都不敢再烧了。
那冰冷的墨色,和祖宗沉痛的目光,已经烙进了他的魂魄里。书店的存亡,周家最后一点颜面,沉重地压在了他这唯一的、不肖的继承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