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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之部落的风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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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外界文明对阿布里人这样的部落族群抱有何等偏见,将她们蔑作没演化完全的野兽也好,传言她们过着如何糜烂无耻的生活也罢;但敬畏着守护自然和心灵的神灵,阿布里人的规矩其实不比外界少。
就算她们将动物们当做自己的邻居,需要时向它们索取衣食,而若猎手反被野兽杀死也不会怨恨,有着认为天地间一切生灵皆平等的朴素观念……
人和兽的结合对于阿布里人,也是绝对的大逆不道。
所以即便是未遂,那一幕也看得提莉波姆眼睛疼。
以至于,她暂时不想理会那个外界人了。
当然,她已经看出,那个女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发疯后大概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这种疯病的症状,在部落少女的认知里,完全就是被邪鬼上身了嘛!
她想,阿妈还是高瞻远瞩的,不愧是巫师,看一眼就知道那外界人被邪灵缠上了。
少女坐在大柳树的树荫下,视线投在宽广无垠的湖面上,眯了眯眼眸,太阳在水波上的碎片倒影比空中的本体还刺眼。
提莉波姆看着湖光粼粼的美景,发呆,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日落呢?她已经等不及回村子找阿妈拿净化神药了。
虽说那个外界女巫,无论什么伤口都能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愈合,很是厉害,也许用不着治伤的药,但肯定需要赶走邪鬼的巫药。
“其实……之前的我不是要和那头狼做什么。”
白发女人坐在离红皮肤少女有一段距离的另一棵树下,已经接连吃了四颗果子,现在手里的是第五颗,就像把咸涩的乌图果当成充饥的食粮。
“我打败了头狼,它们就要认我当王,我又不能答应,只好按它们的规矩向它示弱,把头狼的位置再还给它。”
“你不用解释。”
提莉波姆耷拉着浓密的短眉,说完就把尴尬的目光再次扔进湖水里。
她只想忘掉那过于惊人的一幕,最好是换上一双没看过那景象的眼睛。
白发女人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因为提莉波姆没有和她视线相接,任她在一旁说了几句,也一个词都没听懂。
所幸那人清醒的时候还是很识趣的,说了一会儿见红皮肤少女没有想对话的意思,就安静地自顾自啃乌图果。
气氛陷入沉默。
提莉波姆其实是头一回来“传说中”的大湖边,她望着湖水发了好一阵的呆。过了一会儿,好奇心也起来了,不由得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前挪动,将双脚试探着放入水中。
“哇!”入水冰凉。
湖水看上去比村寨旁边的河流要深些,双腿一放下去就看不清脚背。云和树的影子倒映在上面,红皮肤女孩踩在云上。
提莉波姆试着抬起脚,拍了拍水面,湖水在脚底的打击下啪啪作响,白色的水花在身边飞溅起来,猝不及防溅到了她的脸,差点迷进眼睛去。
水温好凉,滴在脸颊上却很舒爽。
她觉得有趣,把云踩碎了,又看着它们慢慢合起,再摇碎它们。
这时,水底下突然有个长长的黑影靠近,扩大。
提莉波姆看到它的瞬间心头一紧,急忙将双脚抬出水面收起来。
哗啦!
“哇啊啊!”
黑影猛然冲出水面,水流哗哗瀑布般落下,提莉波姆吓得尖叫,手脚撑地连连后挪。
只见是一头灰绿色的鳄鱼,半个脑袋都冲上了岸沿,像条搁浅的独木舟。
鳄鱼瞪着圆眼睛一眨不眨,咧开两排尖牙,两条短小的前肢也抓在岸沿,开始向上爬。
提莉波姆惊叫着起身往树后跑,鳄鱼也动了,不似它看上去的那样呆若木鸡,竟然爬得还很敏捷。
“嗖”的一声轻响,一道光箭破风而来。
斜插在地面的湛蓝光影转瞬即逝,夹杂的暗红光屑也一并飘散。鳄鱼的身子已经爬在了岸上,而尾巴尖还落在水里,在那支含着警告意味的箭落在眼前后,就停下了动作。
提莉波姆钻到了一棵树后,左手拔下了一支自己的箭,忐忑不安地探头看着湖边。就见白发女人手里握着一杆长弓,竟然正大胆地走向那只鳄鱼。
但她只是微微压低身子,异色的双眼盯向那只鳄鱼的眼睛,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咕噜声。最终还没走近,鳄鱼就“哗啦”一声退回了水里。
提莉波姆怔怔的,在她侧身回头看向自己时,问:“你也能和动物们交流吗?”
那人淡道:“有灵魂就能沟通。”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巫术!
提莉波姆在心里感叹,忍不住追问她:“那邪灵恶鬼呢?你肯定是被什么邪鬼附身了,才会变得那么奇怪。你都这么厉害了,就不能把它们从自己身体里祛除吗?”
有一瞬间,神使微微睁大了眼,稍有怔色,但等女孩话音落下就恢复了平静,摇头。
“那些漆黑的邪灵……它们与自然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洁净灵力不同,不与我们这些普通生灵的魂魄相融,而来自某种被刻意创制的力量,是与这个世界本源的天道法则所不容的,一种异端的存在。”
说着,她不自觉抬起右手,指尖点在自己的心口上方那个浅淡的黑色烙印上:“它企图混淆生与死的界限。若谁被它侵入,身心都会堕入无尽的虚无,成为那位‘堕神’的傀儡……我也无法彻底消灭这种力量。”
她眼帘微垂,神情怅然。
即使拥有相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已经足可称是神一般的力量,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神。她的仇敌,那个两百年前在世间各地播撒邪灵,带来“末世之灾”的存在,才是与她这个半吊子的不同,货真价实的神明。
当年那场灾厄的最后决战,她其实仅是打碎了那恶神的躯壳。
而恶神堕落的魂灵,却从此碎裂成了万千碎片散落到世界各地,如今依然在暗处蛊惑世人为害凡间。
或许这才是战斗真正的开端,她又怎敢轻言胜利?
恶神当年对她下过咒,结下了魂契,最后还留下阴险的笑声:“愚蠢的‘救世主’,你本应把这一切看成一场游戏,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这场游戏,不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失败的造物考验,而是为了让游戏永远继续下去!
“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认清现实,成为我最忠实的信徒;啊,你已经拥有这样的眼神了,不是吗?没错,自从失去了那女人之后,你就已经皈依了我,只不过你殉道的方式,比起我另外的眷属,更加特别……哈哈哈!就算我死了,你也会成为下一个我!”
……那真是一段糟糕透顶的记忆。
白发女人不觉喘息沉重,胸口起伏加剧,按在烙印上的指甲刺入那发痒的印记中。痛感刺得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甩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就连现在的她,也依旧打从心底恐惧的存在。
提莉波姆听不大懂她说到的一些,就好像是把另一种语言字面翻译来的名词,只是从树后跑出来:“你承认了,对吧?你果然是被邪鬼附身了!”
神使抿了抿干涩的唇,苦笑地点头:“差不多吧。”
“你嘴唇都发白了,怎么了!是不是又要被邪鬼纠缠了?”
提莉波姆跑近过来,忽觉她的脸色惨白,气息紊乱,身体不适的样子。
“可能被阳光晒久了,没事的。”
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在红皮肤女孩的搀扶下回到一边的树旁。倚靠树干挨了一会儿,果然脸色恢复了些。
“吃点果子会好一点。”提莉波姆下意识捡起一个乌图果,又顿了顿,“哦,不对,一下子吃太多乌图果也会让人头昏的,可能你就是因为这个。”
神使闭了闭眼睛:“嗯,也许。”
提莉波姆决定将果子先放下,弯腰时却被身后一件硬物打到了腿,起身转头,才注意到外界人拿着的是她的弓。
完好的弓。
“等等,这是……你怎么做到的?”
她惊喜地瞪大眼,一把拿过长弓,不可思议地反复抚摸弓体印象里的断裂处。
太神奇了,这真是有神通的秘法才能做到的事!
但更神奇的是,这弓本来是木头做的,那连接断裂处的部分现在却覆了层红黄色的表皮,光滑而坚硬,与木头材质明显不同。
“我有可以操纵金属的法术,稍微刮了一点来。”
“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提莉波姆更加惊异了,在她看来这个外界来的女人,简直厉害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只可惜被邪鬼缠上了。
白发女人径自绕开树干,重新走向开阔的草原,好像自语了句什么,但因背过身子,提莉波姆没有听懂。
渐渐对她难掩崇拜之情的红皮肤少女抱着弓,跟上去:“你能随手用灵力掀起狂风、用眼睛和灵魂对话、受了伤转眼就恢复了,就算中了邪也能跑得和羚羊一样快,还会变出东西,修复坏掉的弓……你这么厉害,是不是如今外界最厉害的大巫师?”
她说到这个,心里还存了一丝隐忧:万一外界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也太恐怖了吧!
哪天要真被他们发现了部落,阿布里人哪里能是对手?
“是啊。”白发女人语气淡淡,倒也不谦虚。
提莉波姆更加惊喜,却也有点不信。
她虽然单纯但也不傻,“最厉害”哪是说是就是的:“真的吗?我听说外界有一些大妖,光靠本体的庞大,就能撞碎山石,你肯定不行吧?”
白发女人却像在听笑话:“这有什么难的,我也击穿过整座大山。”
提莉波姆张大嘴巴,赌气劲却上来了:“那你能飞吗?我听说外界有的巫师是能飞的,像雀鸟一样!”
白发女人眨了一下双眼:“可以啊,你想试试看吗?”
提莉波姆愣了:“你真的能飞,还能带我一起?”
话都说到这里了,白发女人也懒得废话,索性随手拔了根长草。
她唤出灵力凝作光刃,割破左手食指的指腹,再用草尖沾血作笔,凭空写画起咒文法阵,以灵力光包裹那血迹使之浮在空中,同时默念古奥的咒文。
红皮肤女孩眼看着一个用陌生咒文构成、直径快有半人高的圆形法阵立刻在空中浮现,几乎下巴都要掉了。
“‘黑翼’。”
随着咒文语词结束,草尖的最后一笔也点在了阵眼中心。旋即,整个法阵向白发女人散发出耀眼光迹,却在包裹她的时候转而化作两团浓浓黑雾,汇集到她的背后。
呼啦一声,就有一对黑鹰般的乌黑羽翼凝成了实体,展开在女人洁白的背脊上。
提莉波姆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这、这就是真正的法术!
白发女人捏出一团灵火,烧掉染血的白草,似乎也是玩心大起,转向她微扬唇角:“你呢,有飞行经验吗?”
“啊啊啊——!”
不多时,提莉波姆就用尖叫回答了这个问题。
别说飞翔了,在地上也从来只在那条小河两旁活动过的红皮肤少女发誓,这绝对是她离家出走最远的一次。
也是最传奇的一次!
偶尔的上下颠簸有些吓人,但她确实看到了部族中谁也看不到的奇丽景色,体验过了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事!
提莉波姆俯瞰到几头大象成群走过,狮子与斑鬣狗争抢着新死的一头角鹿,长相古怪的树零星散布,草原像天空一样阔大,但却不再那么遮人视线……
情不自禁发出的呼啸除去刺激感,更有不再压抑的兴奋和畅快。
白发女人托着她的背部和双腿的膝窝,横抱着她,不时扇动巨大的双翼:“不用把我的脖子搂得这么紧,放松,好好享受吧。”
“呼哦!”
凉风迎面吹拂过来,多数被白发女人周身展开的无形结界削弱绕道,使擦过面庞的流风也恰好令人心旷神怡。
提莉波姆看着一只兀鹫从远处同个高度掠过,吹了声口哨:“太有趣了!外界人的巫术居然这么厉害!”
神使眯了眯眼:“不,你很幸运,如今这种咒法在你说的‘外界’,也是见不到的。”
提莉波姆很意外:“啊,为什么?”
“这是魔族的咒法。两百年前,魔族遭到了灭顶之灾,大多咒法都失传了,而且魔族使用的咒法是依赖一种畸变灵力,所谓的‘魔力’发动的。它和邪灵一样是黑色的,世人都觉得危险不祥,所以稍微复杂一点的魔咒,如今也都被列为禁术,不能使用。”
“变出翅膀也算禁术?”
“嗯,所以在‘外界’,我也很久没用过了。”
语气淡然,却仿佛在说某种令人怀念的事。
她们转眼降低高度,飞进了一片树林。
伸手撩过穆卡亚树的沙沙叶片,提莉波姆忽然有些感慨:“这么有趣的法术也要禁止,就因为它不祥?”
白发女人笑了笑:“魔力虽然不像邪灵那样是吞噬生命的剧毒,但对洁净灵力也有一定的侵蚀性。特别是对于不擅长使用咒法的人来说,施法一步差池,就会被魔力反噬受到重创,所以也很危险。”
“但你就可以用啊?你随便拔根草都能施法成功。再说了,法术不都有失败的危险吗?”
提莉波姆扯扯嘴角:“阿妈告诉过我,想要施法改变自然,就要和自然的神灵打好交道,既然是与别人打交道,那就有谈不拢的可能呀。所以啊,谁要想施法,就必须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反过来说,只要做好了准备,想施法就能去尝试,不也是应该的吗?”
“但判定什么应当禁止的是律法,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大家定好的规矩。”
白发女人眼底多了分温柔的笑。
“咒法的危险和诱惑都太厉害,如果不遵守规矩,可能会有许多人因为一时冲动——比如,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其实并没有准备好,而贸然尝试,导致丧命。”
提莉波姆抱怨:“怎么外界也有那么多‘规矩’?可这样全部禁止,要是有谁真的做好准备,就像你一样厉害,又遇上迫切的原因非常需要施这个法术,那怎么办?”
“律法和规矩是为了保护大众……当然不可否认,它也会难以避免地限制少数特殊情况,但稍微做点不那么重要的牺牲,它就能保护数量更多、情况更难的弱势者,达到最大限度的公平。”
“可你就属于‘特殊情况’,对吧?你心甘情愿吗,假如真的得为无关的多数人,牺牲很多的话?”
假如。
……何止是假如。
教廷和灵监司,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建在她的尸骨之上。
只是可惜,弑神的救世主接过了神职,如今她想死也死不成。
白发女人垂眸。
阳光将层层叠叠的穆卡亚圣树枝叶投影在草地上,形成织物般的浓密绿荫。两个不该在这里经行的女人就从这条绿毯子上掠过,掀起的气流压弯了草尖。
风自如地钻过叶片缝隙,抖出轻快的声响,在白发女人沉默的时间里,作为装点宁静的音乐。
提莉波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应,白发女人移开了视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即使穿过了这片树林,前方除了依旧一望无际的大草地外,什么也不会有。
“……不要有这种想法,提莉波姆。”
过了半晌,到达树林尽头时白发女人才复低头,望进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谁要破坏规矩,谁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更何况,不能因为个人的贪心就损害众人的利益,这是邪恶的根源。”
她的目光看上去冷到极点。
提莉波姆被震慑到了,不由得缩缩脖子,嘟哝:“我知道的。”
黑色的羽翼渐渐散化黑雾淡去,白发女人抱着女孩降落在树林尽头。
放下女孩时,她顺势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面庞,微笑:“你是个好孩子。”
浓密的树影覆盖着两人周身,只有细碎斑驳的阳光间或镶嵌在脸上,不带来什么热度。
提莉波姆咽咽喉咙,点点头,垂下眉眼盯着脚尖。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自己清晨在河流东岸,受到大家责骂时的场景。
这时,白色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抬起头,挂在脖子上的弓却被轻易捞走,外界来的女人披头散发,抓着红皮肤少女的弓一头扎进阳光底下的宽广草原。
“哈哈哈哈!”并用略带沙哑的声线大笑着,挥舞双臂转圈跳跃,跳起奇怪的舞蹈,“哈哈!过来,红皮肤的小丫头!”
提莉波姆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忙追上去,翻开腰间的布包掏出之前新填上的乌图果:“你是不是,又被邪鬼上身了!”
“不,没有,我现在很清醒!”
却不想她一跑近,那女人就大步迎上前,用空着的左手拉过她的手臂,将她拉近自己,鼻尖对鼻尖。
“倘如身处人群就必然受到种种限制,是为了保护众生的必要之举,我尊重他们的决定。但,像你的思维那样,反过来说,只要能不惊动规则、对大众没有影响,就不是规则管得到的了。”
“所以,只要去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从他们的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能为所欲为了吧!”那女人抱着提莉波姆的腰身,将她举了起来,脚板离地。
她的眼底充斥着冷静的狂热,那乍看很矜持的微笑,却远比先前她自渎时的还要疯狂:“怎么样,小家伙,喜欢飞翔的感觉吗?”
提莉波姆再度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但嘴角却禁不住高扬,激动地大声说:“喜欢!”
“哈哈哈哈!”白发女人仿佛听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将女孩放下来,张开双臂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闭眼爽快地大笑。
提莉波姆在她身边并排躺下:“我相信你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巫师了,而且也是最疯的那个。”
“哈哈,我喜欢你的后半句。最厉害有什么用?天下除了‘祂’,我早就谁也不怕,但我还是保护不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还输得一无所有……!”
白发女人尽情舒展四肢,像是要让阳光均匀地晒到她正面身体的每个角落,大笑:“但我现在就是个疯子!想做什么做什么!”
“好极了!我也是个疯子!”提莉波姆也笑,眼眸中倒映着无际的深邃蓝天,“我决定了,过会儿我要去打猎!做真正的猎手!”
但她专注于欣赏天空,没看见身旁的人右手屈起指节,深深地抠进自己心口的烙印,依旧带着微笑的面庞苍白,颤抖眉角,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