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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之部落的风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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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皮肤的部落民们,都吓坏了。
“外、外界人……!”
眼看着提莉波姆抱着一个身穿黑袍、皮肤白皙的女人远远跑来,大伙惊呼着作鸟兽散。
奥勒母亲们带着幼孩先转身跑向草丛深处,艾洛的守护者们纷纷执起矛枪,一个个惊魂未定。
巫师匆匆忙忙跑来,脖子、手脚和腕上挂着的石片缀子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她扫了一眼倒在一旁,被刚才的风暴掀翻了的屋舍砸伤的,也有村寨里优秀的年轻猎手,顿时脸色铁青,当即翻开羊皮挎包,从里面摸出一把麻药粉,往伤员身上涂。
好在大家逃得及时,都没什么大碍。
察看完了伤员们的伤情,巫师才咬牙切齿地瞪向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后者也发现自己做了错事,抱着昏迷过去的异乡女人茫然无措地站在一顶倒塌的寨子旁。
“滚!别过来了!”
巫师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有猎食时的鬣狗那么凶:“把那个人带去东边,远离我们!快滚!”
“好……好的,阿妈。”
提莉波姆淌过小河时,失落得像条落水狗。
巫师对她用了“我们”,好像她已经不再是村寨的一份子了。
白草晃荡,穆卡亚树直挺挺地屹立,遮不住往前无限延伸的晴空。
少女气喘吁吁。
是的,她有预感,这件事之后,她将不再属于村寨,她和大家之间会被划出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虽然是无形的分界线,但她也再无法跨越。直到如自己突然被抓失踪的母亲,和突然罹患怪病去世的妹妹那样,被某种无形的可怕力量彻底击溃。
少女越跑越远,枯树的枝丫渐渐稀落,终于无法遮挡天空了。
提莉波姆第一次跑到这里来。这块空地,事实上离村落并不是很远,但对于她,显然已经跑得太远了。
她蹲下身,将外界女人平放在草地上,而后凝望了一会儿女人静谧苍白的脸庞,又缓缓起身,面对着开阔的天空与大草地,抽噎地哭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你……你一个该死的外界人,拥有暴躁的灵力的奥勒,你、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情绪来得快,过得也很快。提莉波姆双掌覆着自己的眼睛,呜咽了一阵,打开罐子取了一些粉末沾在手上,往对方的嘴里送,而后转身就跑走了。
远离村寨的地方是危险的,也许会有鬣狗、狼和狮子嗅着血腥气找过来,外界的女人身上还有伤,她得回去拿点罐子里没有的伤药来。
还有清水、食物,和可以当佐料的乌图果!
也许还要带条毛毯,拣些燧石和柴火。
但当闯祸的少女一出现在河岸,正扶起草房作支撑的木棍的几个壮年艾洛,正在撵果实和药草的孩子、以及与巫师吵着架的酋长……大家都停顿下动作,扭头与少女隔河相望。
满地的狼藉,和表情如同在看陌生人的红皮肤女人们,这一幕也深深地印入了提莉波姆的心底。
“提莉波姆!”
率先打破沉默、大叫出声的,是一个额头上皱纹已经很深的奥勒,她颈子上的白色吊坠都磨得有些发黄。身边一高一矮的艾洛守护者斜起长矛来,也以难说没有敌意的眼神瞪着对岸的少女,迫使她僵着脸,稍稍退后一步。
“提莉波姆!”
接着,大家都大叫起来,话音此起彼伏,有的满是愠怒,有的更多无法理解的惊恐,有的是震惊的谴责。
少女呼吸不稳地低下头,仿佛被所有人用手指戳在肩膀上,步子踉跄地再退了两步。
她目光紧紧盯着脚趾,不敢面对众人的目光。
巫师的咆哮充满狂怒和失望,竟还有些嘶哑:“提莉波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敢……?!”
人们不等她说下去,跟着纷纷控诉:
“你毁了我们的村子!”
“我家的房子塌了,装药粉的瓶子也都洒了,你赔么?”
“带外界人到村里来,你要把我们都卖出去当牲畜吗!”
提莉波姆声音颤抖:“我没有……啊!”
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她狠狠掷去:“你就是邪灵的化身!”
“邪灵!修罗!”
几个小孩见状,跟着捡起石子儿朝对岸掷去,叫道:“滚出我们的村子!卡卡密恩会收拾你!”
“我不是、我不是邪灵!”
提莉波姆闪躲不及,被几个石子砸到,浑身没有几片布料遮蔽,石子的攻击实打实烙在皮肤上,即便阿布里人的皮肤厚实,也难免疼痛钻心。
“我不是故意的……不,不对,又不是我带她进来的!我找到她时,她就已经漂在河上了……要怪就怪河神凯罗密恩!”
酋长沉痛地望了望提莉波姆,又扫扫这些孩子们,挡在她们面前。
再挥手拍拍其中一个正抡起胳膊的女孩的肩,摇头阻止她再丢石头,而后抬头对躲到树后颤抖肩膀的少女:“你保证没有出过边界、和外界人联系吗?”
提莉波姆点头,再点点头。
“没有,我敢向阿伽夜发誓,绝对没有……她真的是自己从上游漂下来的。”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到我们村里来?”巫师紧锁双眉,她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提莉波姆吸吸鼻子,垂下眼帘不敢看阿妈:“她身上染了血,受伤了……我想拜托您救救她,阿妈。”
大伙又议论纷纷起来。
她听见有声音说,阿布里人不救外界人。
但也有年轻猎手说,尊重生命,救所能救、杀所须杀,这可是自然主神阿伽夜的教诲。
另有年纪大些的猎手不同意:外界人就是必须杀的那个。因为外界人和阿布里人的关系,就像猎手与狮子,遇到了不杀,而治好那个外界人放她回去,部落就会暴露给外界,以后被杀的,就会是阿布里人。
还有奥勒交头接耳,难道巫师的女儿,不记得她那奥勒母亲就是被外界人抓去的吗?
巫师直勾勾地遥遥盯着女儿,良久没说话,身边的议论声变得越发吵闹。
她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动静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怒吼出声:“够了!”
大家纷纷噤声。
提莉波姆死死抱着树干,等着对自己的最终宣判,指甲几乎要抠出树汁来。
巫师深吸一口气,张开手臂对所有人宣布道:“提莉波姆、我的女儿——她是被邪灵纠缠住了!……我必须承认,这是我的过错!她妹妹死时,我因一己之私,存了一丝再见见我的小女儿的贪念,没有做好祛邪送鬼的仪式,所以提莉波姆才会被邪灵钻了空子缠上身。”
众人都很意外。
提莉波姆更是难以自制地冲出来:“阿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被邪灵上身,根本没有!”
“别过来!”巫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迫使她被这眼神威吓,停留在岸沿没有冲过河水。
酋长向巫师靠近,询问她的决定。
“首先,我为我自己和我的女儿,向所有人认错道歉!坏掉的屋子我会负责帮助大家重建。”
巫师朝大家双膝跪地,伸长了双臂匍匐在地,保持数秒后才起身。
聚集过来的人群有些小小的骚动。
巫师的女儿咬着嘴角一跺脚,她不明白阿妈到底何错之有,她唯一的过错不过是有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可是……她自己又当真有错吗?她也不过是想救一个已经被河神带来的外界人。
“提莉波姆已被邪灵迷了心智!大家都知道,卡卡密恩不会保佑外界人,因为外界人和邪灵一样,都是不干净的,大家也都看到了,毁掉村寨的正是外界人拥有的邪灵的恐怖力量!”
而后,巫师再次抬高声音,平复大家的议论:“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对那个外界人见死不救,当其死时,那股邪灵也会变成更加恐怖的厉鬼伤害我们。”
这样就解释了那股非同寻常的灵力风暴,大家的恐惧和疑惑也都豁然开朗,不少人都认同了。
毕竟巫师在大家眼里还是处理邪灵的专家,即使她犯过错,她的话大家也是信服的。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带领大家在每个日落时为提莉波姆做祛邪净化的神圣仪式,然后将卡卡密恩的月华圣水交给提莉波姆,由她给那个外界人服下,直到将她们二人身上的邪灵尽数祛除。到时候,我们再处置那个外界人,就不怕邪灵的祸害,提莉波姆也会改邪归正了。”
有少年大声说:“巫师!你女儿被邪灵缠身,不干净的人也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吧?”
巫师深深地望了一眼瑟缩在河流东岸的女儿,才转向那少年,平静地答:“这次重建村寨,我会把巫师的房子建得离大家再远一些,额外再修一间茅草房,让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在这期间,我也会教她一些抵御邪灵的术法,等到她重新得到卡卡密恩的庇护,未来就由她来接任巫师。”
巫师说完,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便不再有异议了。
提莉波姆惊呆了,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这情形,她是最没有说话的份的。
她只能跟着阿妈,穿过众人多了几分畏惧的冷眼,来到村寨边上,倒塌的巫师房子那里,这一路上都没敢再吭声了。
巫师也没有搭理她,直到从一堆散乱的茅草中摸找到一只布包。
她打开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支用象牙和兽骨制成的狭长容器。
“拿着!”
巫师的语气难掩粗暴,扭身将那容器强硬地往女儿怀里一塞,就立马转回头去不再看她,仿佛害怕见到她似的。
“房子我们会建好,今年的穆亚迪肯定要推迟些日子——但你别想逃!就算改做巫女、要举行‘穆巴图’,你也得先通过穆亚迪,完成诸神的旨意!……拿好了!这些是‘密利歇’神药,也是卡卡密恩的圣水,能祛邪,平常只有猎手才用。你拿去给那个外界人的伤处涂上吧,什么伤都会好的,除非跟你姐姐一样,被狮子抓破了喉咙、咬碎臂膀……”
提莉波姆垂着脑袋,也不敢看艾洛阿妈并不高大的背影,吸了吸鼻子,抱紧容器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转身就跑,但没跑两步,巫师忽然又叫了一声:“急什么!回来!”
她旋踵回去,巫师竟往她脖子上挂了把猎手才装备的长弓。
提莉波姆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阿妈?”
“今天大家都气坏了,你得等到日落了才能回来。唉……你不是能打到兔子么?要么就死在狮子嘴里,或者那个外界人手里,要么自己去想办法弄点吃的保护好自己,撑到日落回来。”
巫师又弯腰搬出一个皮革箭筒,里面只有寥寥四五支箭,但提莉波姆看得眼睛发直,接过箭筒时只觉得太沉了。
“……谢谢您。”
巫师皱着眉头,又拿出两个乌图果和一把燧石放在布包里,拿草绳绕过少女的腰间系上。
“别以为你就算个猎手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保护不了你,你得保护自己!还有别忘了,不能轻信外界人,过去有多少我们的同伴,还有你母亲,都是被装成好人的外界人抓走卖掉的。如果那人醒了,你有办法,就弄清楚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如果有任何可疑,你就杀死她!不能犹豫,要拿出你打兔子的勇气,我们绝不能让整个部族冒险!”
提莉波姆重重点头,不知还能说什么好。
阿妈重新用“我们”将她包括了进去,她吸了吸鼻子。
显然,她注定不能成为一个令全村寨为之叫好的猎手了,但现在她被阿妈允许去打猎了,像个真正的猎手那样用武器保护自己、捕猎养活自己,并且在面对生死的紧要关头,自己做出重大抉择。
这抉择甚至关乎整个村寨。
“阿妈,那我走了。”
她背起箭筒,挂着长弓,怀抱伤药,腰挂布包,再踮脚亲了一下阿妈的额头,致礼。
巫师只是嫌弃似的闭了闭眼睛,随后背过身子挥挥手,不再看她。
直到少女颀长的身影像灵活的小鹿,消失在河流对岸的草丛树林,老巫师才坐在茅草堆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遥望着远方的浑浊双目,怅然若失。
“傻孩子……”
当提莉波姆过河后,很快就跑动起来。
她知道,放着一个流血的伤员在大草地上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会引来兀鹫鬣狗,甚至狮子。
但她没跑很久,就有女人的叫声传来。
她以为是那个外界女人醒来,朝村子这边跑来找她,吓得赶紧加快了步伐,跑得像羚羊那样矫健。
但直到冲出了那片稀落的树林,回到正是之前自己将对方带来的开阔草原上,她才发觉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
而是……更加离谱的情况。
黑色的斗篷,长裤,短靴,各种染血的贴身衣物……不知它们的主人是怎么脱下的它们,散落了一地,彼此之间相隔有几米到十几米远不等。
衣物的颜色在枯白的大草地上看起来十分显眼,提莉波姆吓了一跳,但放眼望去,却一时没有看到外界女人。
“哈、哈。”
无奈,红皮肤的少女只能朝前轻轻走了两步。
“哈啊、哈、哈……”
一阵凉凉的风穿过草原,迷了少女的眼,但也将她吹得更加清醒冷静。
提莉波姆感到不妙,到处是外界人留下的痕迹,却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这像极了猎手们制作陷阱埋伏小野兽的情形。听说外界人素来狡猾,那个女人怕不是扔下自己的东西引她孤身直入,再趁自己不防,一举打昏自己掳走。
想到这里,提莉波姆不由自主地咽咽唾沫,将象牙容器慢慢靠着脚边放下,取下长弓,搭起箭来。
“唔、嗯,哈啊……”
耳边似喘似叫的奇怪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可是心里的不安更甚,她从前其实没有射过箭。
但弓箭和枪矛,都是优秀猎手的标志武器。摸着手里的弓和箭,少女也难掩心头的激动,回想着自己看到过的,宴会上猎手们为展示自己的本事,而拉弓比赛射远方悬挂的石片的样子,缓缓拉开了弓。
要再多走几步么?
提莉波姆试着抬步,离开容器,稍稍蹲下好让自己掩在高高的草尖里,往前迈进。
集中精力——
“嗯、哈……哈啊!”
风把断续的人声吹了过来,似是痛苦难耐又似乎还带些笑音,听上去有些癫狂。提莉波姆听到这奇怪的叫声,当即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循声分开草丛小跑过去,一次爆发正巧结束。
只见在一棵孤零零屹立在草原间的枯树下,散乱白发的女人正蜷着身子缩在它粗壮结错的根部。
珍珠般皎白的脚趾微微勾起发着抖,紧绷的小腿曲线精致得令人想摸上一摸。太阳已经升起,风吹过来,被拂弯向一方的草地上铺了大片的云影,却堪堪没有遮住那棵枯树。
于是被纤长的白发披盖着的身躯,反而蒙上了一层太阳的光辉,看上去仿佛无比圣洁。
提莉波姆惊了。
“卡卡密恩在上!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