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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归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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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裂帛之音,从来猝不及防,瞬间撕碎所有虚妄的安宁。
沈家功高,早已是帝王心腹之刺。帝王心术,从来冰冷彻骨,无关于忠奸,只关乎权柄。几道隐于幕后的暗令,几分恰到好处的拖延与疏漏,前线浴血的沈家军骤然成了孤岛。粮草断绝,援军迟迟不至,军械耗损无从补充。北境狼烟骤起,血战惨烈至极致。
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回京时,是一个阴冷的黎明。信使浑身浴血,滚落马背,只来得及嘶吼出最关键的信息:沈家军主力深陷重围,死战不退,最终……全军覆没。主帅沈巍及其三子,皆力战殉国。幸赖将士用命,终溃敌酋主力,边境暂安。
捷报与丧钟,几乎在同一时刻,沉重地敲响在帝京上空。
消息传入将军府,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声响和颜色。
曾经车马喧阗、笑声朗朗的府邸,一夜之间被惨白的幡幔覆盖,死寂得能听到灰尘缓缓飘落坠地的声音。灵堂冰冷,香烟缭绕,却只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几具匆匆运回的棺椁沉重而巨大,里面却没有父兄完整的身躯,只勉强收敛了几件被鲜血反复浸透、又被风沙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甲胄,以及一把卷了刃、崩了口的沈家祖传断刀。冰冷的金属和木料,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
母亲早逝,如今偌大府邸,除了惶恐悲泣的仆役,主子只剩下了把自己反锁在房内三日、滴水未进、一声不出的沈惊澜,以及西厢房里,尚在襁褓中、刚刚满月的大哥的遗孤,小侄女沈沅那一声声细弱却持续不断、像冰冷锥子刺破死寂的啼哭。
第三日,朝阳初升,惨白的光透过窗棂。
那扇紧闭了三日的房门,终于发出干涩嘶哑的“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
沈惊澜走了出来。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裹着她骤然抽条却单薄得像纸的身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眶,黑得骇人,里面曾经灼烧一切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烬。
她谁也没看,径直走向西厢。乳母红着眼圈,将襁褓递过来。那小小的、温热的、柔软的生命在她僵硬的臂弯里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哼唧。
沈惊澜低下头,干裂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婴儿娇嫩的额角,然后,抱着这沈家最后一点骨血,一步步,极其平稳地走出府门,踏过昔日父兄意气风发走过的门槛,走向隔街的太傅府——大嫂的娘家。
她将怀中温热的小小生命,交到早已泪眼婆娑、颤抖得几乎站不住的太傅夫人手中。
“拜托……外祖母了。”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像被砂石磨过。她深深看了一眼那皱巴巴、尚不知人间至悲至苦、兀自咂着嘴的小脸,决然转身,没有再回一次头。
她没有回死气沉沉的将军府,而是径直走向那巍峨压抑、吞噬了她父兄生命的皇城宫门。
重重宫阙,深深殿宇,冰冷的金砖映着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年仅十三岁的将军之女,一身缟素,跪在御座之下,背脊挺得异样笔直,声音是耗尽所有情绪后的死水微澜,叩请皇命:“罪臣之女沈惊澜,请领父兄旧部,即刻驰援北境,戍边杀敌,戴罪立功。”
皇帝高坐在御座之上,明黄的袍角逶迤在地,面容隐在十二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只有一片模糊的威严。殿内静得可怕。许久,上面才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平稳无波的声音:“准。望你不负朕望,重振沈家威名。”
没有一句抚慰,没有半分对忠魂的哀思,没有一丝对孤女的怜悯,只有冷冰冰的“准”字和更冷冰冰的期望。
沈惊澜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刺骨的金砖:“谢陛下隆恩。”
她起身,转头,一步步退出大殿。步伐稳得没有一丝摇晃,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仅凭本能支撑的木偶。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的出发时辰,谢绝了所有旧部的送行。天未亮透,寒意最深重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驶出沈府侧门,在几名仅存的老兵护卫下,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直奔北门。
车轮碾过黎明前最黑暗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车内,沈惊澜靠着冰冷坚硬的车壁,闭着眼,一柄几乎与她等高的沈家银枪倒放在手边,枪锋幽冷。
马车即将驶出幽深的城门门洞,踏入城外弥漫的晨雾那一刻,城墙之上,一道身影踉跄着奔至垛口,云鬓被风吹得微乱,宫装裙裾在料峭寒风中疯狂舞动。
谢宁扶着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气的墙砖,身子探出大半,死死盯着那辆在官道上越来越小、即将被雾气彻底吞没的渺小马车,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抠进砖缝里。嘴唇无声地张合了几次,却最终,没有喊出任何一个字。只有初升的朝阳,挣扎着穿透云层,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沉寂如死的城墙之上,像一道无言的刻痕。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她终究……没来见我。”
马车没有停顿,更没有回头,径直驶入迷雾,消失不见。
若回头,她或许会看见——
那宫墙之上,有人执一盏孤灯,在风雪里站至天明
北境七年,是风沙淬骨、血火浇刃的…
北境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洗不净的黄沙与铅灰。十三岁的沈惊澜,带着一身未褪的孝服和一颗被生生剜去血肉、只剩冰冷复仇执念的心,抵达了这座名为“铁壁”的边城。迎接她的,是刮骨钢刀般的寒风,空气中永远弥漫的尘土与隐约的血腥气,还有老兵们打量她时,那种混合着怜悯、怀疑与审视的复杂目光。
她不再是将军府那个可以无法无天的小姐。在这里,她是“沈家的小崽子”,是“戴罪立功”的孤女,是塞进墨老将军麾下的一个需要额外照看、也可能随时夭折的“累赘”
最初的娇嫩被迅速而粗暴地磨去。沉重的铁甲压在她尚未完全长开的肩头,磨破了皮肉,结痂,再磨破,最终变成一层坚硬的、暗色的茧。她的手,曾经只会挽弹弓、爬果树、强拉着皇女看灯,如今必须死死握住比她高出不少的沈家银枪,虎口一次次被震裂,鲜血浸透缠手的布条,冻结在北地清晨的酷寒里。
墨老将军,父亲生前的挚友,鬓发已斑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盯紧猎物的苍鹰。他没有给她任何特殊照顾,直接将她丢进了最底层的行伍。从小卒做起,负责喂马、搬运箭矢、擦拭兵器、挖设壕沟……做所有最苦最累最卑微的活计。
夜里,她挤在充斥着汗臭、脚臭、鼾声的营帐角落,裹着硬邦邦、带着霉味的薄毯,冷得牙齿打颤。闭上眼,不是父兄染血的残甲,就是母亲灵前冰冷的牌位,还有……灯会上那双映着灯火、最终归于沉寂的眼睛。她咬着唇,把呜咽死死闷在喉咙里,直到尝到血腥味。
第一次随队巡边,遭遇小股敌军游骑。喊杀声骤起,血光迸溅,残肢断臂飞到她眼前。她握着长枪,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是一名老斥候猛地将她扑倒,敌人的弯刀擦着老斥候的后背划过,带出一蓬血雨。
“小崽子!发什么呆!想死吗!”老斥候的怒吼和血腥气喷在她脸上。
她猛地惊醒,某种属于沈家血脉里的凶性被死亡的气息激活。
她尖叫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挺枪胡乱刺出,竟阴差阳错地捅穿了一个敌人的大腿。温热的血溅了满脸。
那晚,她在营帐外吐得昏天黑地,然后抱着那杆染血的银枪,坐到了天亮。
她开始习惯死亡和血腥。
枪法在墨老将军毫不留情的鞭策和实战的淬炼下飞速进步,不再是花架子,而是简洁、高效、直奔要害的杀人技。她学会了在马上控缰,学会了在风沙中辨识敌踪,学会了如何最省力地劈开敌人的皮甲。
她参加了第一次真正的守城战。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巨大的投石砸在城垛上,碎石飞溅,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她吼哑了嗓子,机械地重复着刺、挑、扫的动作,城墙下敌人的尸体越堆越高。
混战中,一柄弯刀劈向她的面门,她格挡不及,只能偏头,刀锋擦着她的额角划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剧痛和鲜血模糊了左眼的视线,反而激起了她全部的凶悍。她反手一枪捅穿了敌人的咽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浇了她满头满身。
战斗结束时,她靠着残破的城墙垛口,看着城外尸横遍野的惨状,抬手抹了一把脸,混着血和汗,黏腻不堪。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太多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和……活着的感觉。
墨老将军走过来,扔给她一小瓶金疮药,看着她自己咬着牙清理伤口、撒药、用破布条草草包扎,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欣慰。
京中剧变的消息,是随着一批迟到的粮草一起传来的。弑父弑兄,血洗宫廷,四皇女谢宁登基为帝。
消息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军营中炸开,却又迅速被更大的绝望和麻木吞没——边关将士,朝不保夕,谁坐那个龙椅,远没有下一顿饭在哪里更重要。
唯有沈惊澜,在听到那个名字时,正在磨枪的手猛地一顿,磨石重重擦在指节上,瞬间皮开肉绽。
她低着头,看着鲜血从伤口渗出,一滴一滴落在灰扑扑的土地上,没有任何表情。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扔进冰窖深处。
那个会在灯会上被她拉着手腕、眼底有羞恼光亮的谢宁?那个在书院里清冷如玉、被她烦得蹙起眉头的谢宁?弑父?弑兄?血洗宫廷?
她无法将记忆中的身影与这些血腥的词汇联系起来。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包裹了她。她原本就冰冷的心,似乎又冻硬了几分。她沉默地继续磨枪,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背叛的刺痛,全都磨进冰冷的枪锋里。
从此,她更加沉默,训练和厮杀几乎成了她存在的全部意义。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新旧叠加…
战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惨烈。敌军似乎得到了某种支援,攻势愈发凶猛。沈惊澜逐渐成了军中有名的“小阎罗”。她作战风格悍不畏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狠厉。常常是哪里最危险,她就冲向哪里,白色的枪缨往往被血染成暗红。
她受过几次重伤。最严重的一次,被敌人的铁锤扫中胸口,倒飞出去,肋骨断了三根,内腑震荡,吐血不止。军医看了都摇头。她在伤兵营里昏迷了整整两天,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叨着“守住……旗……”和含糊不清的人名。
所有人都以为她挺不过来了。但她硬是咬着牙,靠着远超常人的顽强生命力熬了过来。醒来后,不到一个月,又拖着未愈的身体回到了前线。
墨老将军看着她在校场上疯狂地练枪,伤口崩裂渗血也浑然不觉,第一次对她发了大火,用马鞭抽在她背上,骂她“求死别死在老子面前脏了我的地!”。
她只是赤红着眼睛,嘶哑地回答:“沈家就剩我了,我不能死。但我也不能……闲着。”
闲着,就会想起京城,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人和事。
那场守城战,惨烈到足以成为所有幸存者终生的梦魇。
敌军动用了前所未有的攻城器械,潮水般涌上来。城墙数次被突破,又数次被血肉之躯堵回去。
墨老将军亲自披甲上阵,银发染血,如同愤怒的雄狮。混战中,一支淬毒的冷箭,刁钻地射向正被三名敌兵缠住的沈惊澜的后心。
“澜丫头!小心!”老将军的吼声撕裂战场。
下一刻,沈惊澜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推开,踉跄跌倒。她回头,看见墨老将军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一支羽箭深深钉在他胸前,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
“师父——!”她目眦欲裂,疯了一般扑过去,斩杀了围上来的敌兵。
老将军被亲兵抢回城楼时,已是强弩之末。毒气蔓延,他的脸泛着青黑。他死死抓住沈惊澜的腕甲,枯瘦的手指用力到指甲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守住……沈家的旗……替你爹……你哥……守住……”
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着城外的方向。
沈惊澜跪在恩师的尸体前,浑身颤抖,却没有哭。
她伸出手,缓缓合上老将军的双眼,然后站起身,拿起那杆陪伴她多年的银枪。
那一夜,她如同真正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带着残存的士兵,发起了疯狂的反扑。身中数刀,血流如注,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杀戮。
最终,她亲手将敌军主帅的头颅斩下,挑在城头最高处。
沈字军旗,依旧在残破的城楼上飘扬,尽管已被血与火侵蚀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但从那一夜起,沈惊澜再也无法安眠。
墨老将军战死后,沈惊澜以军功和无可置疑的悍勇接过了指挥权,成了实际上的边军主心骨。最后的一年,是复仇和清扫的一年。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冷酷。战术愈发刁钻狠辣, 以伤换命,不留俘虏。
梦魇夜夜来袭。血与火,父兄的残甲,老将军坠落的身体,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骸……它们在她闭上眼的瞬间就扑上来,啃噬她的神经。她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急促喘息,需要紧紧握住冰冷的枪杆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最终的决战,大局已定,残敌溃散。
在一片渐息的喊杀声中,谁也没料到,一支从阴暗角落里射出的冷箭,悄无声息地袭向正在巡视战场的沈惊澜。箭矢力道不大,却淬着北漠巫师精心调制的奇毒。
毒发时如万蚁噬心,高烧不退。随军大夫用尽办法,也只能勉强压下毒性,保她性命。昏迷数日后,她挣扎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亲兵惊恐的眼神和递过来的一碗清水。
水中,倒映出一个陌生的人影——面容依旧年轻,甚至因久经风霜而更显凌厉,但那一头曾墨黑如缎、象征着她所有明媚过往的长发,竟在一夜之间,尽成毫无生气的霜雪之色。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沉默了很久,然后抬手,慢慢拂过额前刺眼的白色发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京城娇养出的那点跳脱鲜活,被边关粗粝的寒风和永远散不去的血腥气迅速磨去,露出内里被硬生生催生出的、坚硬冰冷的铁骨。她跟在鬓发已斑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墨老将军身边,从一个不被人看好的小亲兵做起,冲杀、负伤、在简陋军帐里咬着木棍让军医剜去腐肉、愈合、然后再度冲杀。那柄沈家银枪饮饱了敌人的血,也一次次擦着她自己的咽喉、心脏掠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
但自那尸山血海的夜晚起,她便再也无法安眠。一闭眼就是老将军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冰冷的触感,是父兄那些空棺里残缺染血的甲胄幻化成形扑来,是战场上堆积如山、面目模糊的尸骸和缠绕在鼻端、渗入骨髓、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气。梦魇如跗骨之蛆,夜夜准时笙歌,啃噬着她仅存的热气和理智。
终局一战,大局已定,残敌溃散。她却在一片渐息的喊杀声中,被溃败敌军里射出的最后一波冷箭偷袭,箭上淬着北漠巫师调制的奇毒。毒虽被随军大夫用猛药勉强压下,保住了性命,但一头曾耀眼如墨缎、象征着她所有明媚过往的长发,却在一夜之间尽成刺目霜雪。
边关大定,狼烟暂熄,天下似乎迎来了久违的、脆弱的和平。
白发黑衣的少女将军,捧着沈家军的染血帅印和一卷沉得几乎拿不动的阵亡名录,班师回朝。
京畿在望,熟悉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迎接她的,除了帝王程式化的犒赏旨意和百姓隐约的欢呼,还有一个她几乎无法理解、无法拼凑的惊天消息——在她离京浴血的第三年,宫中骤变,那位一向体弱多病、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四皇女谢宁,于一场宫宴之后,以雷霆手段弑父弑兄,血洗宫廷,以铁腕强势镇压所有反对与质疑之声,踏着至亲的血与骨,登基为帝,改元“昭武”。
满朝文武,谈及新帝,无不面色惊惧,言其性情大变,阴鸷冷酷,喜怒无常,御极三载,已将朝堂整治得鸦雀无声。
沈惊澜骑在马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巍峨高耸一如往昔的京城城墙,指尖冰凉一片,几乎握不住缰绳。边关七年未曾停歇的风灌满她玄色的征袍,猎猎作响,像无数未能归家的亡魂缠绕在她耳畔嘶鸣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