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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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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在程欢的眼皮上。她睫毛颤了颤,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惊醒后立刻被拽入混沌的疲惫里。昨夜睡得很好,好得让她醒来后,躺在残留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竟生出几分近乎奢侈的恍惚。
记忆的闸门被这念头轻轻一碰,昨夜刻意压下的种种细节瞬间翻涌:他比记忆中更沉稳的轮廓,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澜……以及,她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问话。
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撕破满室寂静,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猛地拽回现实。屏幕上跳跃着“陈想想”的名字。
程欢深吸一口气,接通,顺手抓过昨晚放在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冷透的水,灌了一口,试图压住喉咙里莫名的干涩。
“欢欢!我亲爱的欢欢!”陈想想的声音带着宿醉特有的沙哑和夸张的活力,隔着听筒都能闻到残余的酒气,
“醒了没?我跟你讲,我完蛋了,昨晚彻底断片了!最后的记忆就是方榆那尊大神推门进来的时候……天!我没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什么吧?没抱着你哭诉我前男友那个杀千刀的吧?”
程欢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她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窗帘,上午九点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涌进来,刺得她微微眯起眼。楼下街道车水马龙,喧嚣声隐约传来,是另一个世界。
“你?”程欢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抱着我嚎了几嗓子,非说方榆是踩着七彩祥云来拯救你脱离苦海的盖世英雄,算不算?”
“啊?!”陈想想在那边尖叫一声,紧接着是懊恼的哀号,“完了完了,丢人丢到太平洋了!我这张破嘴!你们后来……没发生点什么吧?”
程欢的目光落在窗外对面楼宇光洁的玻璃幕墙上,那上面映着破碎变形的天空和楼影。
昨晚结束时,停车场,方榆替她拉开车门,动作熟稔得仿佛中间空白的六年从未存在。
她端起桌上那杯冷透的水,又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下车时,几乎是孤注一掷问出口的话——“方榆,当初……你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此刻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
现在想起来,程欢恨不得抽昨晚的自己一巴掌。怂!太松了!问都问了,跑什么跑!
“能发生什么?你以为是偶像剧啊!”程欢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冰冷的玻璃杯口画着圈,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不过就是客气地寒暄,还能发生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陈想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哦……这样啊。也好,也好。那个,欢欢,昨晚真对不住啊,搅和了你的好心情没?今晚请你吃个大餐?!”
“没事,睡了一觉,挺好,饭下次再吃吧,等下回A市了。”
程欢的目光从水杯上移开,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指上,语气轻描淡写,“先不说了,待会儿同事该催了。”
挂断电话,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回到公司,噼里啪啦地搞定几份邮件和报销单,时间倒是溜得挺快。再一抬头,窗外已经灰得跟锅底似的,玻璃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南方的湿冷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邮箱空了,办公室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程欢盯着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份“已完成”的流程单,一股子空落落的疲惫感猛地涌上来,比窗外的湿气还黏人。她“啪”地关了电脑,抓起包拿起行李就走——今天必须早点见到贝贝,抱抱那团毛茸茸的暖炉,治愈一下自己这颗被昨晚尴尬反复鞭挞的心。
推开那间熟悉的宠物店玻璃门,温暖干燥的气息混合着宠物沐浴露的淡香和动物皮毛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裹挟的湿冷。清脆的铃铛声还在门框上轻响,一个黄白相间、圆滚滚的身影已经从里面欢叫着冲了出来,像一颗毛茸茸的小炮弹,精准地撞进程欢怀里。
“贝贝!”程欢被它撞得一个趔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这只激动得浑身都在抖的小家伙。贝贝,她的柯基姑娘,已经四岁了,此刻正用湿润冰凉的鼻子使劲拱着她的脸颊和脖子,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短尾巴摇得像装了电动马达。
“程小姐来啦?贝贝今天可精神了,午觉都没睡,一直眼巴巴望着门口呢!”年轻的店员小张笑着走过来,递过牵引绳。
程欢揉着贝贝毛茸茸的脑袋和它标志性的大耳朵,感受着掌心下那份真实、温暖、毫无保留的依赖。心中那块被湿冷空气浸润得冰凉的空落落,似乎被这毛茸茸的小太阳烘烤得暖融了一点点。
“辛苦你了,小张。”她接过牵引绳,给贝贝扣好,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扣环,瞬间被贝贝皮毛的暖意包裹。“贝贝,我们回家咯!”
回到那个位于滨江老小区里,她独自居住了几年的小屋,贝贝兴奋地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转了好几圈,熟悉着自己的地盘。
程欢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套上挡风的大衣,给贝贝的水碗添满清水,便拿起牵引绳:“走,贝贝,散步去。”
推开单元门,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寒意立刻扑面而来,不同于北方的干冷,这种冷意带着湿漉漉的触感,仿佛能透过衣服的纤维钻进骨头缝里。
天色已暗,路灯在浓重的湿气中晕开一圈圈朦胧昏黄的光团,勉强照亮湿漉漉的水泥小路。
小区里行人寥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南方冬日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清冷气息。
贝贝迈着小短腿,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牵引绳绷得笔直。它的小爪子踩过路面上浅浅的水洼,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它走走停停,东嗅嗅西闻闻,履行着它作为一只狗对世界的庄严探索。
程欢裹紧了大衣,冷风裹着湿气吹在脸上,像冰冷的丝线缠绕。
思绪却像贝贝牵引绳的末端,不受控制地飘荡开去。不可避免地,又飘回了昨夜,飘回了方榆那张褪去少年青涩、更显深邃的脸,还有那句最终沉入喧嚣、未曾得到回响的问话。
四年前,她路过小区外的宠物店,瞬间就被这只眼神湿漉漉、走路还不太稳的小奶基吸引住。
贝贝,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仿佛早已为它准备好。这些年,是这个小生命用它的全部热情和依赖,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烘烤着她无数个被南方湿冷浸透、加班到吐血后独自回家的夜,也焐热了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
贝贝突然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小鼻子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异常专注地嗅着,喉咙里发出困惑的轻哼。
程欢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是小区中心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
南方的冬天并未完全剥夺它们的叶子,稀疏的扇形叶片半黄半绿地挂在枝头,颜色黯淡,边缘卷曲。
光秃与残绿交织的枝丫,沉默地伸向铅灰色、仿佛能滴下水来的低矮天空,在路灯昏黄的光晕和氤氲的湿气中,形成一片模糊而寂寥的暗影。
程欢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这个地方……
贝贝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再犹豫,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径直朝那几棵银杏树下跑去,牵引绳瞬间绷紧,带着一股湿冷的凉意传递到程欢手心。程欢被它带着,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贝贝停在其中一棵最粗壮的树下,仰起小脑袋,对着湿漉漉的树干嗅了又嗅,又绕着树根转了两圈,然后安静地坐了下来,仰头望着程欢,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程欢的脚步停在原地,那也是一个傍晚,不过是在深秋。
年轻的方榆穿着牛仔外套蹲在地上,大手正温柔地揉着路过的小狗。
小狗舒服地眯着眼,粉嫩的小舌头露出来一点。程欢就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杯热奶茶,白气袅袅,驱散着初秋傍晚的微凉。
“等以后,”方榆的声音带着笑意,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笃定,穿透了此刻湿冷的空气,“我们毕业了,工作了,在A市安顿下来。就找个有这种大银杏树的小区住,最好楼下就有。然后,”他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满他带笑的眉眼,亮得惊人,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每天下班,不管多晚,多累,我们都一起,牵着贝贝,下来遛弯。我负责给它捡屎,你负责给它带零食。啧,想想就挺好。”
他描绘得那么具体,那么理所当然,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暖意,仿佛那个“一起遛狗”的未来,是触手可及、板上钉钉的明天。
彼时程欢的心,像被温热的蜜糖包裹着,又甜又软。她低头看着小狗,看着方榆映在夕阳里轮廓温柔的侧脸,只觉得未来闪闪发亮,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一阵裹挟着湿气的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吹得程欢鼻腔发酸,眼眶再也忍不住地泛起一阵湿意,比这南方的夜露更重。
眼前哪里还有那个穿着牛仔外套、笑容明亮如秋阳的少年?哪里还有那浓密如金伞、干燥温暖的银杏叶?
只有湿漉漉、半秃的枝干,只有深褐绵软、无声的落叶。只有她自己,还有一只仰着头、呼出团团白气、满眼依赖望着她的贝贝。
他承诺过的未来,终究只剩下她和贝贝模糊的影子。